大庆哥哥是父亲的朋友。住在离我家四五里地的小村庄。自我打记事起,他就常常来我家里,和父亲谈古论今,下象棋,说医论病。
他中等身材,头发稀疏,额头宽广,两鬓成M型,肤色古铜发亮,鼻梁高拱,有异像,上颚门牙微凸,有些像兔子的牙齿,笑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不说笑时都让人想笑。
他的父亲当年供职于县土产公司,家境殷实,他厌倦城里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宁愿在乡下躬耕田园。娶得嫂子是一裁缝,那个时代在乡下,女子有一门手艺也是令人称羡的人物,且嫂子生得面若凝脂,凤目流盼,一头微卷的黑发更增一份洋气。养了一双小儿女,大庆哥哥对这样一个神仙眷属自是事事顺从,因此落得一个雅号“妻管严”。他遂自嘲,一生只娶一个妻,不疼她疼谁?男子汉大丈夫和小女子较真,有什么意思?我哪里是怕她,我是尊重她,她开心了,一家人都开心,不好吗?
大庆哥哥不喜繁文缛礼。乡下人凡事多礼,客来客往,必说“稀客,上座,慢慢走”,客来吃饭,必给客人盛饭,且盛了又压,一碗饭堆成了小山包,也喜给客人夹菜,直至上堆下落,真是盛情难却!有时吃不下又怕丢人,只要撑不死,硬着头皮吃;假如你先吃完饭,还得端起筷子,绕一圈,叫大家慢慢吃。大庆哥哥最是讨厌这一套,他来家里,首先就声明,不说稀客,不用盛饭,不用夹菜,不说慢慢吃。可是有一次客人聚集在我家,将散席,有一女客端起筷子说“大家慢慢吃”,大庆哥哥忽地从桌上呼啦一下就倒到地下,把大家吓了一跳,大家以为他患了什么病,慌忙扶起,他不慌不忙地说:“我哪经得起这大婶的‘机关枪’扫射!”众人方恍然,哄笑一堂,至今留下佳话。自后他往来自由,做客如归家,不受拘束。
大庆哥哥岳父是个乡间老郎中,医术高明,老人对这位爱婿青眼有加,七十岁时,忽想要把自己的衣钵传给女婿,两人在我们乡下开了个诊所,因了老人医术精良,生意兴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就只有老人一人在诊所了。父亲见面问他为何不再学医,他笑着说老岳父有洁癖,每夜逼着他洗屁股,不堪其扰,于是不跟他一起玩了。说了一笑而过,还是去躬耕他的田园。
父亲去世多年,我已多年未见大庆哥哥了,听说他在家乡已经建了一座乡间别墅,责任田已经流转给农村合作社了。他在自留地种瓜种菜,读闲书,养鸡鸭,看云卷云舒。偶尔去城里儿女家小住,依然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听说他背已微驼,鬓也霜花。
忽然想起,是以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