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座疯人院 之
不穿衣服的女孩
作者:余夕
我住在山里,也住在疯人院,我是院长。
这天,按照往常的动线我哼着小曲正走着,突然一声凄厉的喊叫响彻走廊,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慌乱的嘈杂声。
“阿原!阿原!回来!快回来!你这样不漂亮了!乖,快回来,到姐姐这里来……”
我没有停下脚步,这种事情在我院司空见惯了,远远我就看见猥琐小子又从他的VIP房里探出脑袋来,呈看戏脸。
不远处护士台,几个小护士围住了一个女孩,不敢轻举妄动,轻声劝导。
女孩名叫阿原,只穿着内衣内裤,头发凌乱,眼神怖畏,身上有还未痊愈的淤青,和未拆的线。
“丽姐呢?”我走上前抓住离我最近的小红问道。
“丽姐今天去请加害者了。”小红不咸不淡地回答,展开手里的被单,慢慢向阿原靠近,“阿原,丽姐很快就回来了哦,你要乖乖听话,丽姐才会奖励你哦,你是棒棒的孩子呢,来,听话,外面凉,我们——”
阿原后退着靠上墙,发出了尖叫,“……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护士们展开手里的被单,纷纷后退,只有小红向前,更加谨慎挪着步子,“别怕别怕,乖,看看我,孩子,我们不害你,乖,我们是护士姐姐,我们来救你的,我是小红姐姐,宝贝,来,看看我。”
阿原闭着眼,眼圈发青,双臂护着头,眼泪鼻涕直往下淌,嘴里叨叨絮絮,“……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她靠着墙缩成了一团,尽可能地挡护腹部,她腹部的淤青因为她的动作曲折了形状,猩红狰狞。
“我来吧。”我上前拿过小红手里的被单。
阿原只对两个人放心,一个是丽姐,她的主治医生,另一个是我,我从那群年轻的施暴者里救出了她,我跟她妈妈关系好,出事那天,她妈妈怕赶不及,让我先去找她。
“阿原,我是院长叔叔,”我看到她手臂上的伤痕,想起了那天几个初中女孩用脚踢出的弧线,欢声荡漾,手里还抓着阿原的衣服,“我是院长叔叔,你记得我的,我来救你了。”
阿原停止了尖叫,侧躺在地上,可能是碰到冰凉的地面,她的皮肤泛起了鸡皮疙瘩,她怯生生睁开了双眼,稍稍抬起了头看我。
我上前用被单裹住了她的身体,她激烈地扭动起来,颤抖着小声说,“不行不行,不能穿衣服,他们会知道的,不行不行,你别,快走开,他们要来了……”
我用力裹住她,示意小红来帮忙,“别怕别怕,叔叔在这里,他们不敢,不会来的,不怕不怕。小红姐姐也来帮你,我们都在呢,他们不敢,别怕,没事的没事的。”我摸摸孩子的头,想起她头上的伤口还没拆线,怕伤了她,转而轻拍她的肩膀。
“阿原!”
楼梯处阿原妈妈带着哭腔跑过来,她和丽姐一起回来的,她紧紧抱住孩子,怜爱地爱抚着,跟着小红一起往治疗室去。
丽姐目光跟着阿原到治疗室,直至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看我。
丽姐是我们院年纪最大的医生,经验丰富,医术高明,待人和蔼,所有人都很尊敬她喜欢她,遇到各种奇奇怪怪的病人她也能冷静应对,总是一副从容亲切的模样,从业十几年从未见她生气发火,连个白眼也没有过,是个非常可靠的前辈。
阿原也是经她治疗后,才愿意穿内衣内裤,刚来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愿意穿。
丽姐朝我走来,“今天还顺利吗?”我问道,将她引向会议室。
丽姐没有马上答应我,我关上了会议室的门,她才稍稍歇口气,坐在椅子上。
“有好有坏吧。”她的声音有些疲惫。当初接这个女孩时她是自告奋勇,而她也确实做到了每天都在尽力。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添了几片人参。
她接过水杯,“谢谢。好的呢,就是那些女孩在忏悔,哭天抢地的,说要赎罪之类的,估计在家也被家长打得差不多。坏的就是,他们还没满十四岁,不用负刑事责任,她妈妈哭了一路,本来准备走法律程序的。”
“未满十四岁?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我以为至少是可以拘留的年纪了。”
丽姐摇了摇头,“现在孩子早熟,吃得好长得好,十三岁多,都差几个月。”
我拉开椅子坐下,“那行政处罚也没法搞了?”,我沉下心,“会不会被做了手脚?”
丽姐疑惑地看我,“我是说年龄,都差几个月会不会太巧了?”我倾身上前,“不是说他们家里环境都不错吗?”
“不大可能,阿原爸爸是律师,一早就疏通关系了,这案子别人插不进猫腻。”
我深深叹口气,把身子重重靠在了椅背上。
“你觉得你说的治疗有用吗?用在阿原身上。”
丽姐抓着杯子,镜片后的眼睛深邃睿智,“嗯,今天见了那几个孩子,我认为值得一试,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我也会做好预备方案。”
当初丽姐提出这个治疗方案时,遭到了大部分医护人员的强烈反对,大家都很疼爱阿原,听到她推荐这么做的时候,我也开始对丽姐一直以来的亲切温柔产生了怀疑。
“好吧,你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我让小明小红配合你。”
“好,谢谢,定好日期我告知你。”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们聚在了访问室。
阿原,她妈妈,丽姐,我和小红,我们齐刷刷在桌子的这头等待着。
阿原这几天状态很好,没有哭也没有到处跑,今天还特别配合地裹了一件大长袍。
阿原妈妈从刚刚就一直搂着孩子,给她讲些有趣的话,强忍内心的苦楚逗女儿笑,往日漂亮的面容也变得憔悴不堪。
丽姐站在阿原的另一侧,一只手被阿原牵着。
我和小红在他们身后,来回踱步,看着门,望眼欲穿。
“晚了10分钟了……还不来——”
小红话音未落,访问室的门就打开了。
一个豆蔻少女和一位中年妇女怯生生进来了。
他们彬彬有礼得向我们,不对,应该是向阿原深深鞠了个躬。
阿原闭上眼颤抖地缩进了她妈妈的怀里,条件反射就要扒开衣服,被丽姐制止了。
阿原妈妈紧紧抱住孩子,红了眼圈。
中年妇女面色红润,表情严肃,“你们好,我是他们的老师。抱歉久等了,刚刚上来迷路了,花了点时间,”她顿了顿,看向阿原,露出了复杂的眼神,“对不起呀,阿原,老师我——”
“先坐下吧。”
丽姐打断了她的话,小红不情不愿给他们送上了茶水。
少女低着头缩着身子,一口气不敢喘,在老师的示意下,才怯生生坐下来,但还是与桌子保持了一定距离,不敢靠近。
“我很遗憾孩子受到了这么大的伤害,作为老师,我没有保护好,真的很对不起——”
“你就不用再说了,该追究的责任,我一定追究到底。”阿原妈妈冷冷地打断老师的话,随即狠狠看向对面一直低着头的少女。
老师面色瞬间苍白,无奈轻轻碰了碰身旁的少女。
少女紧张地绞着手指,小声啜泣,然后把身旁的果篮拿起来,放在桌面上,慢慢推向阿原,阿原害怕又堂皇地看了看我们,丽姐轻轻摸了摸阿原的头。
“对……对……不……对不……对不起……阿原,我……”
少女话不成句,断断续续吸溜着鼻涕,她低着头,抽抽噎噎,“我……我……我错了……对不起阿……原……你……你打我吧……呜呜呜……我对不起……我给你打……我错了……对不起……”
阿原靠着母亲,看着那个带头欺负她的人泣不成声,她紧咬下唇,泪水溃堤,紧紧抓着丽姐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按住胸襟。
少女小心翼翼地抬头,双眼红肿,布满血丝,额头有少许青紫,嘴唇干裂,“阿原,我……给你做了……手链,在我……口袋里,我拿……出来给你。”
她用衣服抹了把鼻涕,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精美的盒子,“是你喜欢的粉色……你以前看过我的手链,说好看……我买了新的珠子,给你做,”她打开盒子,推向阿原,阿原害怕得往后躲,“你喜欢的颜色都有,我做了几个晚上,你这条跟我的不一样,你这个线很韧,不容易断……你看看。”
阿原盯着桌上的礼物,身子不停往后靠,牙齿啃噬着手指尖,惶恐又不知所措。
丽姐轻轻拍着阿原安抚她。
突然,阿原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抓着丽姐的手往前推。
“怎么了?”
小红紧张地问丽姐。
丽姐也不是很理解,蹲下身子看阿原。
阿原放开了丽姐的手,伸出自己的食指,把手链盒推了回去,然后把果篮也推了回去。罢了她迅速收回手,缩进妈妈的怀抱里,紧紧闭眼。
丽姐不着痕迹地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的时候我看到她微微勾了勾嘴角。
少女见到阿原的行为,突然“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因动作过猛,嘴巴磕到了桌角,“嘶嘶——”,她带着哭腔痛苦地扭曲了脸,她身旁的老师不为所动,我们都吓了一跳,我第一反应就想上前扶她,但我忍住了。
“阿……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嘶嘶呜呜呜……我错了……我该死……对不起……你惩罚我吧……呜呜呜……我爸也……惩罚我了……你……也……可以……打我……对不起……我该死……呜呜呜……我是个坏人……对不起……”
少女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角红肿带血,痛哭流涕。
阿原手指抠着大长袍,表情木然。
丽姐看着老师,“回去吧。”
老师脸色苍白,起身90°鞠躬,“真的很抱歉。”
说罢她抿着嘴唇把少女拉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抽出纸巾给她。
“真的很抱歉。”临到门前,老师带着少女又鞠了个躬。
少女擦着鼻涕眼泪,低头缩着身子跟着出去了。
我让小红出去给她送点止血药水,小红不情不愿。
“我来吧。”丽姐拿过小红手里的药水,追了出去。
没多久,突然外面传来惊恐的喊叫声。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救命!!救命啊!!!”
少女的声音。
“你干什么!来人啊!放开!放手……”
老师的声音。
紧接着是丽姐的怒吼声传来,“快把阿原带走!把门关上!别让她听到!”
阿原妈妈惊慌不已,连忙捂住阿原的耳朵,“怎么了怎么了……”
我跑到门口往外看,回身立刻甩上门,制止要过来的小红,“把阿原带回去!快!”
小红不明所以,急忙带着阿原和阿原妈妈从另一个门离开了。
我打开门,跑向院子不远处扭打在一起的三人。
我记得小红说过,如果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丽姐生气,她愿意一个月不吃饭。
就在刚刚,我顺利救了她,保证了她一个月的温饱。
幸好我为人谨慎,没说过这种不过脑子的话,不过,面对从业十几年第一次发怒的丽姐我也不知所措。
丽姐双眼猩红,双唇紧抿,脖颈青筋暴起,双手狠狠撕扯少女,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少女抓起来像玩偶一样摇晃摆布,奋力挣扎的少女除了哭喊也只能胡乱抓挠,老师则更像一个看客,在一旁装模做样拉一拉劝一劝,训斥声倒是极大。
“丽姐!”我上前挤进混战,眼疾手快拉开了丽姐,“丽姐!冷静冷静!先冷静!”
老师抱住衣衫褴褛的少女跌坐在地上,我抓着丽姐的手臂拦住她。
“我要告你!我要告你!呜呜呜呜……我要告你!我他妈的要告死你——”
老师急急忙忙捂住少女的嘴,拖着她跌跌撞撞爬起来,顾不上整理仪表,脸一阵青一阵白匆匆忙忙头也不回就把人带走了,逃亡似的。
我看着丽姐,她头发凌乱,好几处没染好的白发尴尬冒出,白大褂皱巴巴,上面挂了好几个黑脚印,和些许院子里的泥土。
“……怎么回事?”
丽姐回身看着院楼,笑起来,笑声凄凉,“‘啊,总算完事了,麻烦死了。’”
她转过来看我,眼眶潮红,苦笑着,很久才挤出下句话。
“那个姑娘说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