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斜飞的烟,不甘坠下远处山头的落日,自大漠深处重重滚向人前的热浪。
陈三三醒来,站在窗边看着这些瑰丽的景色,视线久久地停留在沙棘丛边那头双峰骆驼身上。饲养它的人正在喝水,透明瓶子,夕阳从中穿过,尽最后的力气灼烧大地。
“这是梦里?”陈三三不确定地问自己。
有人在敲她房间的门。
响声从木门中下部发出,陈三三走去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后面跟着一个年长的婆婆,佝偻着身躯,慈眉善目地向她道歉:“小孙女记错了门了,真是不好意思。”
陈三三于是比她更抱歉地笑了一下,说没有关系。
她扶着门边,感受到木门历尽的沧桑,她视线四处扫扫,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家年代久远的客栈。木质台阶嘎吱嘎吱地响动,每个房间门口挂着标上繁体数字的小灯笼,红色褪得几乎分辨不出了,房梁上似乎有蛛网,幸而还算干净。
一共两层,楼下传出铁架子之类碰撞的声音,又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陈三三现在确信自己是在梦里,否则她此刻应该还在深圳家里睡午觉吧。
2
陈三三想下楼看看。
一层有点热闹,好像是乐队演出,小小的空间里站满了人,陈三三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人群最外头。
她踮起脚,奋力向舞台上看,发现正中央站在射灯下的那个男生,是她喜欢过的人。
很小众很小众的创作型歌手,不知道怎么还组了乐队,在......在她梦里办现场唱歌。
陈三三激动之余,探头听了听旁边几人的交谈。
“听说他这次要在现场表白?”
“可不是,说是有个小乐迷跟他很久了,有感情了呗。”
有人在扯她的裙子。
陈三三回头,看到刚才敲错了门的一老一少。
“姐姐也喜欢我哥哥吗?”小女孩儿眨巴着眼睛问她。
“台上,”年长婆婆也看向她,“最中间那个,是我大孙子,今年二十七了,二十岁那会儿非要开始搞音乐,现在看看,倒也不算错。”
陈三三也知道,台上那个人最初是怎样。
3
她还记得,最开始见到他,是在一间每天关门都很早的清吧,他是驻唱歌手,唱到最后一位客人走掉,大概晚上十点出头的样子,趁着店老板收拾东西,坐在吧台喝一杯酒。
陈三三十点多走进那间亮堂堂的静吧,店老板还没发声,先听见他沉着嗓子说:“打烊了。”
陈三三抬眼看到他,低下头说了声哦,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请问您是老板吗?”
他回过头,略有诧异地看着她:“不是,怎么啦?”
“我等人,就坐一小会儿行吗?”陈三三双手合十请求他。
之后陈三三就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他在哪些地方唱歌,知道他喜欢什么想去做些什么。
4
“那是,”陈三三回过神来,“他真是挺不容易的,走到现在。”
然后耳边响起台上那个人深情唱着的,他作曲填词的歌。
“抱歉哈,”陈三三对着后来的听众说,“我出去一下,借个道。”
陈三三穿出人群,客栈的门半开着,她走出去,薄薄的一次性拖鞋接触到地面,过高的温度从脚掌传到她眼底,滚烫。
刚刚还在喝水的那个人,此刻牵着骆驼向她走来,他戴好草帽,让骆驼在陈三三面前蹲下,矫健的臂膀扶着她乘上骆驼。
“谢谢。”陈三三说。
“我想跟您说说那个男的。”陈三三想到这是在自己的梦境里,就没有很多顾虑。
“他后来不再驻唱了,和一家公司签了约,五年,合约里有一条是不准公开恋爱。”
陈三三回想起自己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想为他感到高兴来着,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和他吵了一架,质问他是不是红了就不打算留着她了。
“那时候年纪太小了,不懂,看不透他,也看不透自己,说了很多错话。”
“原本想着是一时置气,”陈三三摩挲着骆驼的皮毛,“结果就好像无可挽回了。”
5
牵骆驼的人在前面走着,掏出一支烟卷,打火机凑近,点开一簇小小的火花,荒漠的风吹过来,剩下零星的火光,和飘开的烟。
“这儿的黄昏是不是还挺长的?”他问。
陈三三骑着骆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里的烟卷,听到他问,就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沙丘在夕阳前被勾出暗影,近处的山丘还被散漫的余晖笼罩着。
“嗯,”陈三三开口,“倒是,挺长的,这黄昏。”
“你喜欢黄昏吧?”
陈三三惊讶了片刻,想到这是在自己的梦里,就好比游戏里npc知道既定情节,这个人物出现在这里,并且知道她喜欢黄昏,也不足为奇。
陈三三很喜欢黄昏。
昼夜交接之时,日月同辉,几年前新海诚那部电影里的情景也是,她反反复复地看,怎么也看不够,“因为很美。”
“我就知道你喜欢黄昏。”他的声音变了。
6
目光从夕阳处撤回,陈三三看向眼前,梦里果然是无根据的不科学的,牵骆驼的变成了刚刚还在舞台上唱歌的人。
“我五年合约不签了,最后。”他说。
陈三三想,是梦啊,梦里的自己还在幻想他在梦想和她之间,选择了她吗?已经时至今日了。
地面上的阴影逐渐拓展着自己的领域,黄昏渐逝。
“你签或不签,现在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陈三三咬掉下唇的一小块死皮。
他侧过身来看陈三三:“我知道,我就是在梦里,很偶尔地看看你,陪你看看夕阳,看看黄昏。”
“你不是一直想写篇文章吗?你说你想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我去过大漠了,你走之后,我自己去了大漠,看了孤烟、长河、落日。”
“所以在我梦里,我带你看看。”他说。
陈三三看着这片仿佛真实可触的大漠,看着干燥的地表和植物,看着他。
“可是这是我的梦啊。”她说着,为这样放不下他的自己感到讽刺。
“可是这是我的梦啊。”他复读般说着。
陈三三满眼是泪地醒来,她蜷缩在床的一角,脑海里清晰地记住了那个“他的梦”。
梦的最后,陈三三说:“如果这是你的梦,醒来后快点找到我吧。”
他说:“好。”
7
很多年后有一天,陈三三偎在丈夫怀里,手指顺着他的下颌角慢慢地抚摸,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坐了起来:“我问你个事儿。”
她丈夫放下手里的书,看向她。
“你有没有梦到过我啊?很多年前。”
这个穿着白色体恤,平时表情很少的人,忽然笑了。
“经常啊,会梦到一片沙漠,一家客栈,梦里特别美好,我有了乐队,还有你。”
“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他把陈三三搂进怀里,“我们重归于好的前一天,午后我累了,睡了一会儿,梦到了你。”
“那次的你特别真实,真实到我几乎一刻也不能忍住去抱你的冲动了。”
“我一般,在梦里不会去抱你,我怕会醒过来。”
“梦的最后你说,如果这是我的梦,就让我醒来后快点找到你。”
陈三三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眼泪扑簌落下。
陈三三紧紧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