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和酒,谁不曾喝过?“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涤烦、忘忧,道出了它们已经超越了本身的功用,成为洗涤尘心的甘露。杯中日月长,倒进去的茶与酒都是水,只不过这水和那水,入口的滋味迥异,品出的意境更是大相径庭。
茶是清茶。唐代诗僧皎然说它“此物清高世莫知”,“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想像手持茶瓯、细品茶味后写此诗的他,眼神清澈,透着身心轻盈的喜悦。那份喜悦,穿越茫茫时光,仍令千百年后的爱茶人为之会心一笑。同是唐代诗人卢仝的《七碗茶歌》大概更为后人熟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喝下这七碗茶,轻身换骨,心清如镜,倒也飘飘欲仙了。
其实,即使那时车马慢,尘网中也处处樊笼。风云变幻、功名利禄、尔虞我诈、爱恨情仇,计较着利害得失,无不是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说不尽这世间有多少可爱之人,可恨之事,但凡孤闷时、纠结时,能低头煎一壶茶,品香轻啜细咽,待把茶喝淡了,可爱或可恨也都无足轻重了吧?周作人先生说:“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事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在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世道多艰,人生实苦,幸有一盏茶,使人“片刻优游”。茶之清,正在于此。
酒为浊酒。浊酒一词入诗的不少,明朝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中的“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因被谱成电视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曲而广为人知;宋朝的范仲淹饮酒浇思乡之愁:“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为何称“浊酒”?据说是古人用粮食酿酒未过滤掉残渣而显浑浊。但我却牵强附会地理解为,浊酒之浊,是酒中注入浓烈的情感之故。
浊酒里流淌着浊世的悲欢,古今同此凉热。既是“诗仙”也是“酒仙”的李白踌躇满志时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心乱烦忧时买醉也买不成,哀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要不就干脆说“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春日醉起言志》)。恬淡的“诗佛”王维少年时饮酒也是豪气万丈:“新丰美酒斗十千”,只因“相逢意气为君饮”(《少年行》)。“诗圣”杜甫一生悲多喜少,心事浓得化不开,偶遇故交开怀畅饮仍不免伤感:“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赠卫八处士》)
高兴时喝两杯助兴,失意时浇胸中块垒;酒逢知己的酣畅,伤神落寞的独酌……一杯一杯复一杯,喝下的酒千般滋味。微醺最好,酩酊亦可,借着酒意看这苦短的人生,能生发些许朦胧美来,大概也是一种安慰。
要走过半生,才懂得人生底事,终究是意难平的多。清茶也好,浊酒也罢,饮下一言难尽的人生滋味,那饮尽的空杯里岂不也“是非成败转头空”?无需多言,放下空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