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虫古田君
从埼玉文书馆回来后,我就向自己预约了这篇文章,经历了一次日本料理店的交浅言深,对面的这个日本人成功得引起了我的注意。
古田君是我所在的学习小组的一位博士生,对他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好:提问时手总是不经意捏成兰花指,短袖露出的胳膊很细瘦,笑时会掩嘴,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总之,跟我们的北方大汉比起来,少了那么点儿阳刚。一看到古田君我总想起好友娜娜的吐槽:“你说,日本的男生怎么都像小鸡子似的!”
不久,古田君就刷新了我对他的看法。学霸!真学霸!认真!超认真!其实学习小组的学生们都挺认真的,听完别人的报告就“群起发难”。在我看来,都有点钻牛角的意味。甚至有几位退休了的欧吉桑(爷爷)也掩盖不住的精神矍铄,眼睛里都冒着闪闪发光的质疑和智慧。在这刁难的队伍里,永远少不了那只纤细到可以看到血管和骨架的胳膊。古田君的问题就像一只又一只的小蚂蚁,不断寻找别人筑好的千里之堤上的小漏洞。他提问的样子并不是那种已经知道答案的高高在上,而是“这点我不明白”,“这点我不清楚”,“请先生教我”的小学生神色。那就是是对知识的尊敬与渴望吧。
古田君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除了在小组报告时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一贯作风外,还有他占用了研究室大片领地的藏书。整整两排书架全是他的书!土豪!绝对土豪!我内心在咆哮。日本的书这么贵,况且还有许多大部头,这怎么说得花一百多万日元了吧。然而,埼玉文书馆之行又颠覆了我对他的看法。他绝不是什么土豪。
说说我去埼玉文书馆的原因。这个文书馆要暂时闭馆,而古田君研究要用的资料都在这个馆里,他就想招募一些人帮他拍照。我想看看日本的年轻研究者是怎么做学术的,所以就“应征入伍”了。
结束后,古田君带我去吃一家日本料理,分量特别大,而我胃口又很小,吃到一半就没了战斗力。“哎呀,吃不完了。”我随口一说。“没关系,吃不完我可以替你吃的。”这都可以?在日本这么讲卫生的国家,怎么会有人愿意吃别人剩下的饭呢?更和况还是我心中的“土豪”古田君。我看着被菜弄脏了的米饭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正好炸猪排还有一大块没有动,我灵机一动就说:“请尝尝这个吧,很好吃的”。“可以吗?”“当然。非常不好意思,让您吃剩下的食物。”他吃着炸猪排说道:“没有没有,我很开心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炸猪排。平时在外边吃饭都只吃七分饱,因为吃多了要花很多钱。”说好的土豪人设呢?我问道:“你不注重吃的方面?”“是的,我在吃的方面不怎么花钱。”一个愿意花很多钱买书却生活节俭到连饭也吃不饱的纯粹书生形象在我脑海里勾勒成型。唉,感觉有点心酸呢。 心酸之后的对话还埋着一颗催泪弹。
席间不知怎么扯到台湾去了。古田君说他去过台湾,台湾人很善良很热情。我就老生常谈:“台湾对日本更有亲近感,更理解日本人。”古田君并没有停下手中的筷子,也没有压低声音,说道:“真希望中国人也能对日本有这样的感觉。当然由于历史的原因这有些强人所难。毕竟日本在二战中对中国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如果不反省的话还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作为一个中国人在日本听到一个日本人说出这样的话,我特别感动。这样的日本人,难道不能在民族国家仇恨面前网开一面,在人的层面上与之交往吗?我们在战争问题上有共同的认识。如果没有历史问题,我相信日本人是会让中国人喜欢敬佩的民族。他们认真,他们真诚,他们热情。这就是我在短短两个月看到的日本人。我也是这么告诉古田君的,而他又让我吃了一惊。“你能这么想很好。但是日本人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也希望你去看看不好的那一面,不要只停留在好的一面。”好坦然!好有勇气!我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请你看看中国不好的一面。如果非要冒着键盘侠之大不韪说出来,恐怕也要压低声音不要被旁边吃饭的听去了才好。
古田君,一个理想是成为历史系教授的年轻学者,经常只睡四五个小时忙着搞研究的博士生,不在乎物质生活仿佛知识就是他一切的追求和喜悦,他认真,他真诚,他热情,他坦然,他纯粹,他构成了我心中名为日本人拼图的一小块,美好的一小块。
(二)拥有诗与远方的日本老太
木下桑发来邮件,询问我这次巴士旅行是否尽兴,又拜托我写一篇感想文发给她,并说她回国之后一定会回复我的。
哦,木下桑又出国旅行去了。
第一次见木下桑是参加了国立国际交流会组织的相扑见学,而木下桑正是负责人。一丝不苟的卷发,帅气的墨镜,桃红色的嘴唇,得体的衣服,彰显着与年纪不符的活力四射。同行的还有几位日本老太,也都给人同样的感觉:岁月静好,诗和远方。无一不是穿着讲究得体,施着淡淡的妆容,涂着靓丽的口红。如果“卡哇伊”是对日本人最高规格的称赞,那我面前的这位太太完全值得惊呼一声“卡哇伊”。
第二次见木下桑是参加了她们组织的静冈之旅。总共四十多个人,十几个外国留学生,其余全是日本老太。一天下来,我对日本老太这个“卡哇伊”的群体有了更深的感触。一上车,我迅速地找到了盟军,一位中国姐姐,我俩挨在一起用中文聊地无比欢快。这时候木下桑对我们前排的日本老太说道:“要和留学生们多交流交流哦。”于是前排的日本老太就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来和我们尬聊起来。
用英语!
日本人的英语在全世界都“有口皆碑”。一位六十几岁老太太的英语更是难以捉摸。我的英语水平可能还不如这位日本老太。这就很尴尬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一脸真诚地附和道:本当ですか(真的吗)。すごい(您真厉害)!そうですね(原来如此)。我就问她:“您英语怎么说得那么好呢?”她说她以前是英语教师,现在参加很多国际交流活动也要经常说英语。怪不得,她讲起英语来很是自信。神采奕奕又有点洋洋自得的样子看起来真可爱。这一路上我们都跟着英语老太,而她也非常热情地给我们讲解一路上看到的东西。英语老太讲起历史来头头是道,我不得不惊讶于她的学识和记忆力。
午饭吃的是旋转寿司。我和中国姐姐还有保加利亚姐姐和另一位日本老太坐在了一起。她得知我是第一次吃旋转寿司,一定要把自己点了而我没点的寿司分我一个。我很不好意思,就要接她手中的盘子。她态度坚决地说:“盘子就算了,只拿寿司就好。”因为结账是按盘子数量收钱的。就这样我白吃了好几个寿司。最后大家都吃完了,寿司老太非要拿走我们每人一个盘子,还好我们捂得紧。对小辈们的关爱之情也许天下老太都一样,难得的是对外国人也这么真心实意。
回程时大家都已经很累了。等我睡醒一觉车里玩起了游戏。总之就是一个大家都有奖品可以拿的游戏。这些奖品有的竟是日本老太们亲手做的,比如用折纸做的小衬衫,用线编的小草鞋,用透明袋子装起来,别有一番风趣。在这种愉快的氛围中,大家纷纷拿起话筒唱起了家乡的歌曲。其中一位老太八十多岁高龄,连安全带都拉不动的她唱起歌来却中气十足婉转动听。这些老太太们大合唱的专注神情,彷佛是回到了中学时代的排练现场,那光景任谁看了都要动容。
我听辅导员千贺子说起她见过的一位日本老太:坐着轮椅坐在图书馆的电脑前学习,不一会就歪着头睡着了。千贺子心中想着:糟糕!不会万一了吧!正要走过去问一句“大丈夫(您还好吗)”,轮椅老太又颤颤巍巍地坐直了,继续投入地学习起来。可能过不了一会又要歪着脑袋睡去。千贺子有些怅然地说:“有一阵没见着她了,不会……万一了吧。”
相对于辛辛苦苦照看儿孙的中国老太而言,日本老太得日子简直是风轻云淡。我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好女青年都没她们活力四射。这背后的原因我只能想到几点:她们这代人有钱,银发经济就靠他们拉动;老太太们有权,做了一辈子家务劳动,退休在家的老头子也要乖乖听她们的话。老太太们也比较清闲,日本可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帮忙看孩子的这种大背景。这些有钱有权有闲的老太太还有文化有追求。这就了不得了!她们积极地参加俱乐部,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即使是夕阳也决心要红透半边天。说实在话,我很羡慕这些潇洒走四方的日本老太。但被奶奶姥姥照顾过的我又觉得,含饴弄孙也是难得的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