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讲,学生都比家长好看一些,但李东东却是个例外,他父母举止文雅,干净漂亮,李东东却站没站像,邋遢难看。
这年头孩子们都是漂漂亮亮的,从没见过这么不利整的孩子:头发卷曲得乱草一般,背驼腿弯,眼睛高度近视却一刻都不停地从镜片后四处张望。
莫非他是抱养的不成?
这念头盘桓脑子里许久,直到看到他爷爷奶奶才释然。不用猜了,是李家孙子无疑。李东东的相貌与他爷爷大同小异,看来他奶奶的美好基因给了儿子后便不再慷慨,到孙子这儿只剩了一头自来卷。
“这孩子父母在外地,从小在我跟前长大,让我给管坏了。” 老爷子说,“我也没文化,他不听话我就是个打,谁知这小子是根犟骨头,越打越硬,到了五年级还学会还手了,我再也管不住了……”
李东东还没入学,附小的校长就说过,今年小学要给我们送一个大刺儿头。“这小子是个打架大王,说话不大利索,一切用拳头解决。”
不想他就进了我班!我怀疑是主任故意为之,他后来嬉皮笑脸地说:“除了你,没人能镇得住他。”
我的“厉害”名声全因当年收服了“四金刚”,但那几个孩子只是淘气不守纪律,本性还是纯良的,很少欺负别人,讲清道理后,很快便回归集体,初三毕业都进了重点高中。
但李东东不一样,他成绩差“四金刚”很远,脾气暴躁,眼里没有尊长,入学第一天就冒了尖。
见过多动症的孩子,但像李东东这种手脚一刻不停的还是头一回见。我讲了三十分钟,他忙乎了三十分钟,眼睛几乎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定过三分钟,不是抖腿晃桌椅,就是趴在桌上乱写乱涂,一忽儿伸懒腰,一会儿伸脖子看窗外,后来便弯腰系鞋带,拆拆系系来回折腾,惹得周围同学一直看他。
我没点他名也没制止,我想观察几天,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果然三天不到就有学生告状:李东东抢女孩跳绳、李东东上自习课在教室乱跑、李东东打碎了周雪龙的水杯……
一周结束开班会,我提议大家根据一周的表现推选班委。
班长很快确定了,是品学兼优的郑伟。接下来是体育卫生宣传委员的推选,在大家七嘴八舌热议时,李东东站起来说:老师,我当体委!
我怔了一怔,问班长,可以吗?班长说,李东东跑得很快,力气也很大。
那是肯定的,不然怎么会打遍小学无敌手?但是我打心眼里不想用他,因为马上要进行广播操比赛,各班体委是班级里体型最棒做操最好的,像他这稀松塔拉的形象,不等做,一上场就输了。
其他同学同意吗?我又问一遍。
学生们都闭了嘴,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显然他们和我想法一样,但是又畏惧李东东。
老师,就李东东吧。班长打破沉寂。李东东向班长投过去一个咧嘴大笑脸。
我把班委留下来开了一个会,由班长负责拟订班委职责,几个人针对班级一周的表现制订了八条规则,其中有一条:班委违规,除了扣分,还要向全班检讨,一周违规三次,自动辞职。
我不禁暗暗惊讶,班长郑伟是个相当有头脑的人物,看来他支持李东东有他的道理,他要利用李东东的毛遂自荐将他拉进班委,用制度来约束他。
当然,李东东不是那么好制服的,第一星期就与文艺委员拍桌子吵了架。体委负责体育课和课间操评分,李东东报复文艺委员扣他不交美术作业的分,竟然将文艺委员的做操分扣成了零!
“她做操迟到,还跟其他班的人聊天!”
“我没聊天,是美术老师让我叫那个班的课代表去办公室!”
“反正你说话了!”
“李东东,你是男的,少说几句!”郑伟喊。
李东东闭了嘴,但嘴里还是嘟囔了几句。
周末班委会上各自检讨,几个班委都不同程度地犯了错,李东东差点突破三条,他摸着脑袋说:“我K,太险了!要不是郑伟提醒,我可能昨天就犯了最后一条了。”
然而李东东大错不犯,小错却不断,还是会有人不断来了告些鸡毛蒜皮的小状,什么说话带脏字,笑话女生笨,整理队伍时用脚踢同学等等。
但是大家也承认,李东东变了很多,连他自己都说:“我以前天天都打架,现在一个月也没动过手。”
怎么?手痒了?我问。
他摸着后脖子说:也不是,就是有点不像我了。
也许话说得有点早了,一个月后,李东东打了一架,和本班的周雪龙。
说起来那天的事也不能全怪李东东。因一周后就要举行广播操比赛,各班一下课就在操场训练抠动作。李东东是体委,他把学生分成六组,每组选一个做操标准的学生示范纠正。周雪龙不听指挥,非要与自己的好友一组,李东东便强行将他拉回小组,谁知这么一扯,周雪龙的拉链坏了,他抬手就推了李东东一把,李东东从没受过这“待遇”,立刻像开了杀戒的打手,左右开弓连踢带打,周雪龙招架不住,一个趔趄,连一旁拉架的郑伟都带倒了……
刘珊珊飞跑着来报告,我一听就火了,这个李东东,终究还是不堪重用!等刘珊珊说明了情况,我又暗出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李东东是为了班级荣誉失手,还算有救。
两个事主进到办公室后依然怒目圆睁,口角不已,如果不是班长和同学拉着,随时都会掐在一起。
“郑伟,你带同学出去吧。” 我示意道。郑伟带人出去,我对着两人道:“来,我喊一二三,你们继续打。”
两人恶狠狠互看一眼,没有动作。
“打呀!刚才不是拉都拉不住嘛,快打!打完各自回家!下周不许参加比赛,缺一个人扣十分,咱们班直接垫底儿。”
李东东定定地看着我,我眼皮一耷拉,“不用看我,就这德行,上去也是输。还没上场,自己先乱成一锅粥,这种队伍还能赢?开玩笑!”
“我不干了!” 李东东突然脖子一梗,咬牙说道。
“我也不干了!” 我接着说。
两人顿时怔在那里。
“不干了,大家都轻省。咱们轻松,二班更轻松,没了你李东东的队参赛,人家绵绵拿第一。拿了第一人家还要耻笑你们,每天顶着日头练,结果连场都上不了。我脸皮厚我是无所谓,你们要能忍得了咱就退赛!”
这一激很灵验,李东东瞪着眼珠说:“为啥退?不退!” 我心里知道他不服二班体委,虽然跑得没他李东东快,但对方长得秀气挺拔,一出场就有女生尖叫,为此,同学曾要求让帅气的郑伟或周雪龙领操,或者两个人一起领。但郑伟拒绝了,我知道郑伟的心思,体委是李东东自告奋勇要来的,如果替换了他,他很可能因没了面子,回到老路上。
“不退?那你说怎么办?我是全靠给你了。你现在是家长,你说了算。”
“我……我……”李东东结巴了一下,指着周雪龙说:“我管不了他。”
我看一眼周雪龙,很显然他也是不服气二班拿第一的,“周雪龙,李东东说他管不了你,那你来负责广播操训练怎么样?”
周雪龙一下低了脑袋,“我不行,”
“不行为什么不听指挥?”
“他态度不好,动不动就骂人。”
“他骂人是不是为他自己?”
周雪龙看了我一眼,他感觉我在护班委,眼睛里顿时多了几分失望和愤慨。
“我开始没骂他,我让他去那个组教朱柘,他不听,非要去刘晓磊组……”
“你没骂?” 周雪龙眉毛立刻又竖了起来。
“停!” 我打了个手势,“你俩别再吵,我听明白了,翻来覆去就这点儿破事儿,你们觉得嚼古这些有意思?还动手脚,跟街上泼妇有啥区别?”
两人顿时低了头。
“你俩说说,这架打的有意思吗?本来咱们都是为了班级荣誉,每天中午早早就来了。周雪龙家里住那么远,估计午饭都没吃饱,李东东为了领操,每天顶着书靠墙站半个小时,你说,咱们吃这么多苦就为了来打一架?”
也许我的话说到了他们的痛处,两个人都收了怒气,低头不语。
“我知道,这段时间咱们同学都很辛苦,人累了脾气难免变差,越是这时候咱们越要互相体谅,是不是?”
两人点点头。
“怎么体谅?多想想对方的优点,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不要给别人惹麻烦,对不对?”
两人又点头。
“李东东,你是班委,你说说今天这事儿有没有可能避免?”
李东东想了想,说:“能,我换别人教朱柘。”
“周雪龙,你用什么办法避免?”我又问周雪龙。
“我听体委的。” 周雪龙虎着脸说。李东东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
“是吧?多简单个事儿,结果生让你们的臭脾气给弄成了个大事儿,闹得刘珊珊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报告,我还以为出人命了呢。”
两个人不约而同互望了一眼,估计想到了刘珊珊大惊小怪的青蛙一样的眼睛,突然都笑出了声。
“下周一就比赛了,李东东,你还打算打几个?”
“不打了,” 李东东讪笑着,又拿手指了一下周雪龙,“也就他不听指挥。” 但语气显然是开玩笑的,周雪龙没再回嘴。
“周雪龙,那就看你的喽?”我说。
“我听他的。” 周雪龙笑道。
我喝了口水道:“这就对了,一切行动听指挥。还没上战场就窝里反,太丢人,这事儿绝不能干。”
两个人咧嘴傻笑。
“去吧!P事儿解决了,该干正事儿了。”
两人刚走出门一步,李东东折了回来。他习惯性地摸着后脑勺说:“老师,让周雪龙领操吧。”
“为啥?”
“体育老师说他做得最标准。”
“你现在也不错呀?”
“我……我站不直。我去医院了,大夫说我脊柱弯曲,可能得做手术。”
我这才注意到李东东背后的鼓包确实不小。可能看到我面带难色和同情,李东东挺了挺腰杆说:
“等我治好了,明年比赛我领操。”
多年不曾感伤的我,突然鼻子发酸,老泪差点要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