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是蓝,云越是大朵而立体,天气就越热。尽管已经将近6点,落日仍不肯丢了酷暑的那点气势,灼人的热浪一层层朝人身上烫过来,公交车更像一口涂了油的锅,众人的疲惫与焦躁在迅速升温的车厢里渐渐咕嘟冒泡。
车窗一角的女人操着家乡口音咄咄逼人地诘问,望去却是满脸倦容,跟声音不符的一种疲软。寻常车间工人打扮,厚嘴唇开开合合,眼里却是暗沉的,随意扎起的马尾发尾焦枯地散乱在背后,刚从一天的城市烟火里脱身而出的发丝被汗粘成一绺绺无力地纠缠在一起,看的人心烦意乱。
大致扫视一眼,车厢里的人,无不是一脸倦容,像极了一群归巢却毫无所获的鸟儿,被打包集装沿途散发,带着一致的冷漠与疲惫,和眼里稍纵即逝的无力与晦暗。
黄昏不留情面的炽热穿破了蓝色的褶皱窗帘,在一个靠窗的女孩手臂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光影。女孩不过二十岁,黑色棒球帽下时髦的外翘小卷发,涂的鲜艳的红唇在夕阳下有种奇异的妖艳。精心修饰的指甲不耐烦地敲击着手机屏幕,勾的精致的眉毛紧蹙着,不曾展开。一瞬间阳光滑过她的眼眸,那张无懈可击的妆容好像裂了条缝,眼里倾泻出委屈与烦躁。
那个瞬间,精致妆容下的她和车里平淡众人毫无二致。
那个打电话女人声音又尖利起来,引得一干人侧目而视。
很挤,像一条条码在泡沫箱里的咸鱼,肉贴着肉,香混着臭,无数个擦肩而过凝固在这个小小车厢里,素昧平生的人呼吸着彼此的气味,小心翼翼地甄别着同类。
窗外夕日欲颓,做着最后的也是不甘的挣扎,手机里却弹来一条信息,说台风马上要来了,做好准备。
真烦人,明天还约了闺蜜的。我将信将疑地望向那刺的人睁不开眼的夕阳,叹口气。
车子猛地一停,众人齐齐往前一扑,你挤着我我挨着你,反而没什么大冲击,只是此起彼伏的低声抱歉在车厢里引起一阵骚动。
原本慢慢沉淀层次分明的气味又因这一刹车跳跃起来了,正新鸡排的味道最是浓烈地散开,酸辣粉也不甘示弱,挑拨着每一个人的鼻子。在灰尘里翻了几遍的香水味,长途跋涉的汗酸味,北方的云,南方的雨,在热的发烫的车厢里蒸腾而起,不断地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我闻到五羊香芋味甜筒的味道,可惜了,我最爱吃的口味是巧克力。以前放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夕阳下,在校门口的小摊上跟要好的女伴买甜筒吃。那个时候零用钱十分紧张,吃一个两块五的甜筒都要小心翼翼地掂掇一个星期,非得找个什么由头,让吃甜筒变得名正言顺了,才敢从日记本里掏出压的平平整整的几块钱,一派豪气地丢在柜台上叫着:
“老板我要一个五羊的!巧克力味儿的!”那气势就好像整个冰淇淋柜台都是自己的一样,豪情万丈。
然后就和小伙伴一人一个,珍重无比地舔着甜筒,踩着余晖回家。
现在自己赚钱,可以买任何自己想吃的东西,各种口味的五羊都随便吃,可是当时那个与我吃甜筒吃的花猫脸一样的女孩子,却早已不知去向。那个时候的黄昏,我记得,天边的晚霞特别美,颜色大胆而又绮丽,像梦一样。
七堇年更文了,手机一震,是一篇关于黄昏征集者的文章。我下意识地努力伸头看窗外的黄昏,却失望地缩回头。可能我不适合诗情画意咏黄昏吧,只适合挤下班高峰期的公交。
我眼里只有气味各异的胳膊之间油腻的黄昏,只有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蓝色百褶帘下破碎的黄昏,只有滚烫得灼人的黄昏,在公交车的外壳上周而复始地流动。
而且我再也见不到晚霞了。
曾并肩看过同一片晚霞,走过同一片黄昏的人,你还好吗?你的城市,黄昏好看吗?而如今与我挤在同一个车厢的人啊,你们的记忆里,那最美的黄昏现在还找得到吗?或者,曾经执手相看晚霞的人,现在还在身旁吗?
但愿ta在,即使是挤着同一个气味不堪的车厢,即使感受着南方炎热逼人的盛夏黄昏,即使时间飞逝已久,可我仍然希望,ta在你身旁。在公交车刹车的时候紧紧护住你,在余晖刺眼的时候拉上蓝色百褶帘,用自己的体温为你喜欢吃的正新鸡排保温。
而不是像我,像很多普通人那样,即使兴冲冲地把一切都装办的完美无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夕日欲颓,大小城市,陆续黄昏。多希望,你身边有那样一个,愿意跟你看同一片傍晚的天空的人。
你好,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