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爷爷是我们那个九十八线小镇有名的木匠。在我们那个以窑洞为主要居住场所的地方,有人家愿意再加盖四间门房或者两间偏房,那绝对是日子过的比较富裕,生活条件相当优约的人家。爷爷就靠这门手艺谋生,养活着一家老小。
爷爷的父亲早些年是个靠毛驴驮货的小货商,一次路遇徒匪因不肯白白丢了货物结果被徒匪割掉一只耳朵。回家后耳根发了炎再加上失了货物心绪愤满,几日后便丢下妻儿奔了黄泉。那年爷爷只有十四岁,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了帮母亲一起养家,爷爷拜了我们镇上有名的树爷做了师傅。
树爷好手艺。他盖的房子远远看去有气势;他打的家具表面光滑细腻,内里找不到一根铁钉却稳稳当当能祖传当家当一辈传一辈;他打的寿房(棺材)相当舒适,顶上的盖子灵活轻便,推拉不费力。大概有才的人都有怪癖,树爷的怪癖就是馋。他给自个立了规矩,谁家要请他干木活就得每天早上给他准备四个糖水荷包蛋,雷打不变,不然不开工。知道他怪癖的人在请他干活前都要一蓝子一蓝子的备好鸡蛋,生怕鸡蛋断了顿树爷撂挑子。
爷爷拜了树爷为师后学的很认真,连同他的怪癖也学来了。树爷每次去别人家干活吃糖水荷包蛋的时候,爷爷在旁边偷偷吞咽口水,便在心里狠狠发誓一定要把树爷的好手艺学到手,等到自己成为师傅的那天也要吃上香甜嫩滑的荷包蛋。
那是顶美的日子啊!爷爷抹一把口水,站在太阳底下希望这灼热的太阳能晒的他长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爷爷十八岁那年出师了,能独当一面了。民间有句俗语: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爷爷这种毛头小子有木匠活要做的人家大多不放心用他,只请他师傅出山。树爷很是爱惜爱徒,力推爷爷见人就夸:“这小子别看年纪轻轻,干活仔细耐心,将来定能超越我。”
师傅的肯定便是最大的奖励。爷爷能独当一面,挑起大梁,把木匠活做的无可挑剔。几年工夫,爷爷的名声大噪,找他的人越来越多。爷爷在风光中挣了不少钱,持续供养着年幼的弟弟妹妹。
直到二十五岁爷爷才娶到了奶奶。爷爷嘱咐奶奶,他最爱吃糖水荷包蛋,希望奶奶每天早上给他准备四个糖水荷包蛋。说完他叹了口气说:“不要四个,还是准备两个吧,这玩意又吃不饱两个四个都能解个馋。”十五岁的奶奶温婉漂亮,站在灶台边捂着嘴“哧哧”地笑。
02
爷爷天生的嘴大、手大、脚大。太奶奶看着爷爷带回来花花绿绿的票子,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说:“男人嘴大吃四方,我大儿注定是吃百家饭挣百家钱的人。”
爷爷蹲在靠椅上抽着奶奶给他在水地里种的烟叶儿,慢悠悠地说:“妈呀,该给老二说个媳妇了。”
太奶奶正忙着针线活,听到爷爷的话,赶紧接话:“该说该说,到岁数了,你是长子这事你做主。”太奶奶越活越精明,三言两语就把重担卸给了爷爷,她还说:“三儿也不小了,一起给张罗张罗。”
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杆子烟抽尽了,把铜烟嘴子在炕沿上磕了磕说:“妈,你别操心了,凤儿和四儿我也管了。”
二爷,三爷在爷爷的支持操办下都娶上了媳妇。奶奶建议分家,说人多嘴杂事非多,分开各过各的。爷爷不同意,他说:“我是大哥,我得领着弟弟妹妹把日子过好了,分开他们势单力薄的准得吃苦遭罪。”
在爷爷的坚持下,一个大家庭的人没有分开,一起吃饭一起劳动一起过日子。
那个时候家里添了媳妇后又再添孙子,太奶奶乐的合不拢嘴,见人就夸她持家有方,把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
而那个时候,奶奶连续生下两个儿子都不幸去世了。大儿子生着心脏病,总也治不好,见天的吃药打针,熬到九岁再也熬不住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生前最爱抱个小枕头跪在炕头上对着墙壁磕头。奶奶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面前有菩萨,他要拜拜菩萨。奶奶心里一慌,赶紧报告给了太奶奶。太奶奶抱着八个鸡蛋,踩着小脚跑去了刘家河村里的神婆子那里,想问问前因后果。
神婆要了孩子的生辰八字闭着眼掐指一算,微微笑道:“那孩子是灵胎,留不住的。他曾是观音菩萨身边的灵童,因为犯错来了人间,时间一到他是要回到菩萨身边的。”
神婆还说,要想多留几日可给孩子去银匠部打个银项圈,能留几日是几日,不过最终还是要走的。
戴了银项圈的转世灵童还是走了,太奶奶、奶奶抱在一起哭的死去活来,像是要随了孩子去一样。爷爷摸了摸孩子灰白的小脸,仰起头眼角淌出了泪水。
三年后,爷爷和奶奶的二儿子也出事了,急病,不治而亡。奶奶锤打着爷爷的胸口嚎啕大哭:“为什么你要回来的这么慢,为什么你不能把娃快点送去医院……我可怜的娃呀!我娃没了我怎么活呀?”哭声凄楚,边上帮忙的男人女人听了这哭嚎都不由自主地用手背抹着眼泪。
此后奶奶在菩萨面前起誓此生吃素,不沾半点荤腥。偶尔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荤腥,不到十分钟周身上下会爬满红色的大块凸点,奇痒无比。奶奶怕了,在吃的问题上再也不敢粗心了。
两年后大姑出生了。生的白净秀气,奶奶开心极了,太奶奶耷拉着眉毛嘴撅的老高。虽然二奶三奶都给她生了孙子,可她还是不喜欢女孩,还想再添个孙子。大姑五岁后奶奶生了爸爸接着又生了小姑。
奶奶惜子如命,失子的痛苦让他倍加的疼爱孩子。爸爸和姑姑生下来没奶吃,奶奶把小米蒸熟了嚼碎了,口对口的喂。那个年代,没人告诉你这样做不卫生,大家都是这样喂猫喂娃儿的。娃儿能活着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事。
要下地干活了,太奶奶指不上,只好在炕脚钉根细铁柱,铁柱上栓两把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着两个婴儿。两个婴孩的吃喝拉撒全在炕上了。炕绳缠身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大家庭解散。
03
四爷爷是家里最有出息的男人,他毕业后进了乡政府,用太奶奶的话说:“我四儿成了公家人,当官了。”
成了“公家人”的四爷找了个识文断字的漂亮老婆,四奶奶。二奶、三奶和我奶都是斗大的字不识,四奶进门后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又有文化专门找借口欺负她们妯娌三个。三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人默默忍让,觉得她年轻不懂事不予计较,谁知她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二奶奶首先忍不住了,操起笤帚要和她打架。我奶奶和四奶奶生性懦弱,拉住二奶奶的后衣襟说:“算了算了,咱离她远点。”
四奶奶气焰嚣张,双手插腰瞪眼骂到:“三个不识字的大老粗还和我斗,也不看看你们有那个能耐么?”太奶奶听不下去了,这个四媳妇太不是东西了,她拿起手里的拐杖给四媳妇的后腿一抡,一下把四媳妇给打跪在地上,厉声说:“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回来,开会!分家!”
四奶奶一切把戏的目地就是要分家。她对别人说,他男人是国家干部挣的工资全养活了这一大家子人,她想买个东西啥的都不方便,她就是不想把自个男人挣的钱给别人花。
而那个时候,姑奶奶却远嫁了四川,跟着一个在来我们那里找活计的男人回了老家。太奶奶们很是不舍,知道这一去怕是今生很难再见上一面,像个怕娘走的小孩子拉着姑奶奶的衣襟嗫嚅着:“凤儿……妈就你一个女子,你要常回来看妈,妈是小脚跑不到四川,你要回来看妈!”说完眼泪就“叭叭”地直往下掉。
姑奶奶挺着五个月的孕肚,嘤嘤哭着要给太奶奶下跪,被爷爷他们拦住了。一家人红着眼睛抹着眼泪把姑奶奶送出了村口。这一别就是一辈子,姑奶奶生孩子后身体多病,再也没能踏上故乡这片热土。
姑奶奶走后太奶奶大病一场。病好后她变了个人似的,不爱说话,脾气变爆燥,经常坐在炕上手里握着爷爷给做的手杖不断的在炕沿上乱敲,吓的一帮小孩子不敢近前。孩子们嘴里都喊她“恶婆婆”,她听见跟没听见一样,炕沿上糊的水泥被她敲了换了无数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思念女儿的痛苦。
家人都理解她的痛楚,爷爷奶奶们尽心的照顾着她。爷爷每次外出做活回来到要来看太奶奶,见到太奶奶总是先给太奶奶磕个响头,再起来陪太奶奶说话。把带给太奶奶的糕点吃食递到她手上。太奶奶并不爱吃这些,顺手放在了窗台上。而这些吃食总被她的第三代人惦记着。她的小孙子孙女们在她睡着后轻手轻脚地猫着身子,缩着脖子,把细瘦的手臂伸向窗台上没有动过的吃食,麻溜地抓起分给身边的弟弟妹妹。吃罢,抹一把沾满食物残渣的嘴脸,得意地往太奶奶炕头瞧一眼,后心满意足地蹿出了院子。
04
三爷出事的时候太奶奶正在睡午觉,手里还握着他的长棍子。突然,她从梦中惊醒,喊着:“老三,你不要胡来,你放手!”
这时候三奶奶边哭边从院子里冲进屋里喊:“妈!妈!老三把人害死了,警察要抓他!”
太奶奶没有起身,躺在炕上平静地说:“我知道。人都死了,他得拿命抵。”说着,泪水从岁月侵润的脸上滚落下来。
三爷被警察带走了,再后来被判了无期。虽说他把人给淹死了,可那人有错在先。曾经被三爷撞到他趁四爷不在家时,常常爬四爷家的墙头,对四奶奶心怀不轨。三爷想暗地里整他,没成想失手把人给淹死了。
三奶奶领着唯一的儿子过日子,心里恨透了四奶奶,觉得她就是个祸水,把个大家庭挺搅的七零八落。
四奶奶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个个生龙活虎,让四奶奶的细腰杆挺的更直了,人更嚣张跋扈。面对三奶奶的仇恨她总是夸下海口:“谁敢欺负我,我让我那四个小子捶破她家的锅!”
两人明里暗里都在斗,就像两只炸毛的红公鸡。
太奶奶把三奶奶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老三家的,你再往前迈一步吧,咱家对不住你,老三也对不住你。”
遥遥无期的等待加上个和四奶奶的明争暗斗,三奶奶躺在炕头也是疲惫不堪,心绪悲苦,便动了迈一步的念头。她说她要带走孩子,但孩子不改姓,永远是这家里头的后代。
太奶奶含泪点了点头,摸着孙子的头说:“咱家的爷们都有骨气,你小子不能给你妈丢人。”
05
太奶奶老了,坐在炕头歪着脑袋昏昏欲睡。二爷家添了小孙子,第四代人诞生了,把昏昏欲睡的太奶奶给惊醒了。她从炕头挪下地,驻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了二爷家,要给新生儿洗个初生澡。
一屋子人惊呆了,没有任何人来得极通知太奶奶这一喜讯,她自己来了。
小家伙在热水盆里安静地睡着,大概这温热的水里犹如母亲的子宫,温暖安全,他睡的香甜踏实。太奶奶看在眼里,存满岁月痕迹的面颊红潤、焕光。
酸枣花开的浓香扑鼻。那迎绕在窑洞墙头的酸枣枝,枝枝蔓蔓、缠缠绕绕,很是好看。太奶奶仰着脖儿,眯着眼儿,喊一声:“当家的,你的耳朵呢?”
风吹过酸枣枝,秀气的小花纷纷飘落,香气萦绕在太奶奶心头。“我拿面给你捏一个耳朵吧,你过来,我摸摸你耳朵有多大?”
风再次吹动着酸枣枝,枝枝蔓蔓,缠缠绵绵,像是亲密人儿的耳语。爷爷说,太爷爷在世的时候从地里回来总会摘一把红玛瑙似的酸枣塞在太奶奶手里,太奶奶捡一颗放在嘴里可劲了嘬啊嘬啊,酸酸甜甜像无边无际的爱萦绕在她周边。太爷爷爱吃的油泼面便擀的又细又长。
太奶奶无疾而终,走的平静而安详。
06
太奶奶走后四奶奶更嚣张了,他那生龙活虎的四个儿子称霸半边天,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惹事生非。四爷爷在政府里担有重任无心管教儿子,等他了解到儿子们的习性后已晚了,四条赤条条的光棍愣是说不到媳妇。四爷爷急火攻心,一觉再没睡醒。
四爷走后,政府看在四爷为了事业尽心尽责一生,便打算让其中一个儿子接四爷的班,代替四爷在政府上班。这个好消息就像扔在水里的一个炸弹,把好好个家炸的四分五裂。为了能得到这个改变命运的名额,一奶同胞四兄弟像是积怨许久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甚至不惜给对方下死手。四奶奶瞅着闹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儿子们,爬在炕头上仰天长嚎,咒骂命运的残忍和不公。
抢到名额的那个洋洋得意,没抢到的狠的牙根痒痒,扬言迟早要弄死抢到名额的。骨肉亲情,荒如尘烟,在一场利益争夺中微如尘土。
四奶奶不敢哭了,她要振作起来给没抢到名额的儿子们讨媳妇,来稳住这一帮打红了眼的爆徒们。
四奶奶抹着眼泪上门求爷爷。爷爷看一眼四奶奶,叹口气:“老四家的,你个做妈的得把心放正了,家和才能万事顺。”
四奶奶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鼻涕眼泪糊满了脸。
07
1996年的时候三爷爷从牢里回来了。人苍老、脑子混沌,被政府教育了几十年回来后彻底不能和人正常相处了。不论谁和他说话,他都吓的一个激灵,紧张地问:“你你想干干啥?”
爷爷抚着他的肩头,眼里蓄起了泪,仰着头长叹:“三儿毁了呀!被毁了呀!”
三奶奶改嫁后没几年病逝了。三爷和三奶的儿子在三奶病逝后被赶出了继父的家门,年轻气盛的孩子不愿找回老家里,自个儿创世界去了。多年过去了,没音没信的,就像被水飘走的落叶,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三爷爷并没有问起自个的媳妇和儿子,他活在自个的混沌世界里,不与人交流。
一年后我们村西头的南坡上多了个新坟。村人好奇跑去瞅了瞅,原来三爷爷给自个刨了新坟。每天干完活、吃过饭就来坟里住。里面有一眼豆油灯把个坟墓照的通亮,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很是瘆人。
人问:“老三,你咋住坟里?”
三爷答:“有人要害我,住坟里安全!”
众人膛目结舌,心生了恐惧,纷纷转头加快了脚步。
爷爷背也驼了,他驻着拐杖站在坟头上冲墓坑里喊:“老三!老三!你给我出来。你是想死到我前头吗?你个怂货,当年的胆子哪去了?谁要害你,你就和谁斗,你躲啥躲?怂货,出来!”
三爷爷站在墓坑看着墓顶的爷爷,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做声。爷爷喊哑了嗓子,腿也站累了,丢掉拐杖“哧溜”滑下了墓坑,没站稳一下子扑倒了三爷爷。三爷爷吓的一把推开爷爷,身体哆嗦,嘴里嗫嚅:“干啥?你你下来干啥?这是我的墓坑,不是你的,不能给你!”
爷爷灰头土脸地看着他的三弟弟,心想老三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此后三爷爷不再出墓坑了,家人怕他饿死,轮流给他送饭。也就半年工夫,三爷爷死在了他自个刨好的坟墓里,不理世事纷扰,走了。
08
1990年的时候爷爷大病一场,爸爸张罗给爷爷准备寿房。在我们那里,给病中老人提前预备寿房有可能换来老人的病体康复,有很多这样的活例子。
爷爷知道后说他要亲自给自己和奶奶打寿房。他说他老早就给自己和奶奶留了上好的柏树料子,一世木匠不给自己打寿木太遗憾,别人的手艺他信不过。
在爷爷的坚持下,找了个帮手一起帮忙。爷爷是总指挥,爸爸是助手,还有个二把刀木匠任由爷爷派遣。那人也是想学爷爷的老手艺,嘴甜腿勤眼又活,很得爷爷的心。
三个月后两座散发着淡淡柏木香的寿房打好了,放在院子中间。亲戚四邻端着面寿桃前来拜寿庆贺,那天正好是爷爷七十五岁生日。爷爷摸着自己花白的长须,笑呵呵地和来人打招呼并接受来人的祝贺。
我们村的大队长也来了,他甩手扭跨地进了门,直着他一惯的大嗓门说:“好寿房哩!都说顺爷(我爷的名字)的寿房打的好,我还没睡过,我来试试!”
话还没落,他掀开棺盖鞋都没脱躺了进去,还自己把棺盖慢慢盖上了。
这突然的一幕让空气凝固了,大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怔怔地望着寿房。似乎那寿房是一座城,城里有新鲜玩意在等着大家看个够。
一分钟后棺木盖子被滑开了,队长大人一伸脖子一挺腿坐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道:“妈的可真舒服,我刚才差点睡着,真像给我打的。”
大家回望着爷爷。爷爷还是笑呵呵的,只是这笑里有了几分玩味,似有看破不说破的意境。
一翻热闹后寿房被收起来放在了不打眼的地方,爷爷说怕吓着孩子们,必竟是给死人睡的。
又是一年夏天。闷热的空气中燥动着死亡的气息。果然,队长大人农药中毒没来的及送医院就一命呜呼了。一家老小乱成了一锅粥,哭的哭嚎的嚎,没人主张正事。村里好心人点拨,大热天的死人不能久放,得赶紧准备寿房下葬。
终于清醒的队长弟弟张罗着给哥哥买寿房。开着拖拉机跑了几个棺材铺子就是没有上好的柏木寿房,普通木料又怕委屈了当了几十年地方芝麻官的哥哥,一伙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爷爷听说了此事,派人传话说把他的寿房拉走,这寿房从队长大人躺进去那天他就知道这个寿房他是睡不成了,有人比他要早一步睡它。
队长大人终于如愿睡上了爷爷亲手打寿房,他大概能含笑九泉了。
09
爷爷没再给自己打寿房,七年后奶奶睡着爷爷打的寿房离开了爷爷。爷爷硬朗的身体一下子垮了,需要借助一根拐杖来支撑他瘦弱苍老的身体。他的背弯成了“弓”形,声音嘶哑,眼睛浑浊,时常嘴角会流一些口水出来,手心里常常攥着块看不清颜色的手绢。
爷爷八十岁了。他一直活在过去,他总是说:“民国x年,我……”民国,那么遥远,像是电视上演的故事,太不真实了,但爷爷的面容却依然清析,依然苍桑。那些他生活过的细枝末节都溶进了他的生命中,不能忘却。
秋天的时候,爷爷会偷偷藏几个红透了的苹果在他的木工具箱里,等我回来神秘地塞进我怀里,说:“赶紧吃,爷给你留的。”红红的苹果散发着阵阵香甜的味道,我突然就红了眼圈。
等我家果园能结大片大片苹果的时候他不再藏苹果了。他会藏一袋方便面,一袋奶粉,或几十块钱塞给我的孩子,说:“给娃吃,娃招人希罕哩!”
娃们怕他,不敢亲近他。因为快九十岁的爷爷已经瘦的真是一张干皮包裹着一把老骨头。那胳膊那腿那肋骨,根根分明,让人看了不忍看第二眼。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没病没灾,爱吃鸡蛋和肥肉。尽管吃一次肥肉必定闹一场肚子,可他并不觉得需要禁肉,他馋那口。
八十九岁那年爷爷和他的母亲一样,寿终正寝,无疾而终。他的寿房是爸爸请人打的,用的是爷爷自个存下的松木料子,爷爷曾经说只用自己存的料子给自个打寿房,不准爸爸去外面买。
爸爸一手托着纸盆,一手端着爷爷的遗像哭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知道再也没有让他叫“伯伯”的男人了。当年为了让爸爸能顺利活下来,爷爷让爸爸管他叫他“伯伯”而不是父亲。把爸爸当成侄儿养,怕的是爸爸像他前两个儿子一样小小年纪就夭折了。
其实爸爸并不爱爷爷,他们父子的关系并不融洽。爸爸自幼瘦弱多病,但爷爷还是对爸爸寄于厚望平是管教严厉,是打算把他的精湛手艺传给爸爸的。可在奶奶的娇宠下爸爸性格倔强又任性,木匠手艺只学了个皮毛就丢弃自学起了剪纸。剪纸学的如痴如迷,爷爷气的跺着脚骂爸爸“废物”、“没出息”、“烂泥扶不上墙”。
可爸爸说什么也不回头,拿着剪刀剪着各中花鸟鱼虫。爷爷见一个毁一个,爸爸气极了顶撞了爷爷。爷爷也气极了,拿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狠狠地敲在了爸爸头上。爸爸捂着流满鲜血的头绝望地说:“你就不是我爸,我没有这么狠毒的爸!”
爷爷打完爸爸就后悔了却拉不下脸来认错。爸爸却记仇了,他不再和爷爷说话,有的时候必须说话也是不冷不热的风凉话。爷爷一生没收徒弟,他觉得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怎有脸教别人家的儿子。
爸爸和妈妈结婚后,爸爸和爷爷的关系还是别别扭扭。他们是亲父子,都倔犟固执,都觉得自个没错,对方有错。爸爸做豆腐卖豆腐爷爷横挡竖拦不让做;爸爸外出打工,他跑去乡政府告爸爸不赡养他,要政府给他做主。
爸爸说他的一生被爷爷毁了,说起这话满脸忧怨。爷爷说爸爸不孝顺没担当,如果他前两个儿子活着会比爸爸优秀。两代人的怨恨就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奶奶走后爷爷不和我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他让我们把饭端进他的屋子里,他自个吃。我和弟妹妹轮流给爷爷端饭。后来我们都不在家了,便轮到爸爸给爷爷端饭。爸爸把饭端进屋里什么话也不说扭头就走了。爷爷会在后面喊:“下顿给我煮糖水荷包蛋!”又或者“我想吃肉!要肥肉!”
爸爸会去集市上买肉回来,炒好端给爷爷,还是什么都不说。爷爷跪蹲在炕头,津津有味地吃着肉。不到一个小时,爷爷准得撅着屁股猫者腰跑厕所。爸爸准会小声嘀咕:“顾嘴不顾身子。”
白纸黄花,吹吹打打,爷爷的一生终结在了这黄土地上日复一日的其中一日里。带走了尘世的纷扰,留下了永远的怀念。
010
爷爷走后的第四年,我爸想翻新旧院子,在拆除旧房子的时候突然想起爷爷在世时曾经对他的老伙伴说过,说在我家厕所的水泥底层下他藏了一百块大银圆,整整一百块呢!爸爸一直不太信这事,所以就没把爷爷的话放在心上,也从没动过把厕所挖开找大银圆这样的心事。
可现在爸爸动心了,他想看看爷爷是不是真的藏了银圆给他。爸爸知道他和爷爷的关系一直别扭,俩人从没好好说过话,但他在乎爷爷,那是曾经让他骄傲的父亲。虽然爷爷给别人家做木匠活的时候,提了每天早上俩个糖水荷包蛋的要求让他觉的丢尽了脸。爷爷曾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行走在热闹的街道上,背后时常有人喊:“老顺师傅”、“顺老木匠”。爷爷面带笑容,拱手示意,那是何等的风光啊!
当水泥层挖下一尺多深的时候,除了湿润的土层只看到一个普通的塑料眼镜盒。爸爸拿起眼镜盒子抚去湿土,打开盒子,里面是爷爷生前出席重要场合必带的一付水晶石挂绳眼镜。眼镜是爷爷早年用上好的柏木料子从一位高寿的老人那里淘换的,陪伴了他一生,最后把它留给了爸爸。
爸爸把眼镜插进口袋里,吩咐挖坑的人把土填上,他知道这付眼镜比一百块大银圆有意义。
妈妈说爸爸越活越像爷爷。爱吃糖水荷包蛋,爱吃顶肥的肉,时不时从柜子里摸出水晶石眼镜带上,坐在炕头对妈妈说:“我今儿吃捞面吧,多剥几头蒜。”
爷爷当年也那样对奶奶说过。似乎日子又回到了过去,又似乎像流水滚过,了无痕迹却印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