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三部曲：1，芙蓉如面眉如刀。2，芙蓉如面眉如剑。3，芙蓉如面眉如帚。

一，芙蓉如面眉如刀

荒圮的废园，过多过高、自由地丛生竞长的杂草，稀稀拉拉的树，还有几间半倒未倒的房子……这园子被主人抛弃了？还是主人被人世抛弃了？ 一个月牙形的极大池塘，漂着些落叶，几只青蛙不甘寂寞地鸣叫，呱……呱……，夕阳照着池水，金光粼粼。月牙形的弯里，一株高大的芙蓉树，红色的芙蓉花盛开如火！ 可惜无人欣赏。

真的无人吗？不！这不就走来一个瘦瘦的山羊胡子年轻人！摇摇摆摆，极力装出一个文人雅士的样子，蓝衫太长、帽子太大、脚上不是朱舄而是皮靴，腰间又是一把弯刀，更突出了他的不伦不类，皮肤还很细嫩，眼睛也很明亮。

赞赏芙蓉的美，已是第三次来拜访了，绕着树走，一边吟哦：横看成花侧成朵，高低上下差勿多……不妥，不妥，得再想。绕着池子从各个角度、顺光逆光观赏芙蓉，真是娇媚多姿啊，以后就自称“芙蓉刀客”吧？好，就这样了！又看水中的芙蓉倒影，更是缥缥缈缈，我见犹怜。水中自然也映出了自己的倒影，长眉弯弯，有人怜我么？猛地拔出弯刀，与水中弯眉对比，突然说：有了！芙蓉如面眉如刀，对此如何不泪抛？

长啸一声，舞起弯刀，万道寒光射日！

突然，有女人喊救命的声音传来…… 行走三月有余，已算老江湖了，什么没见过？知道无非是：老鼠、蟑螂、蛇，如是前两种，自然英雄救美，如是第三种，那就只好别作计较，这救美是很讲究缘分的。思想闪电而过，此人也闪电而过，利用几片浮叶，登萍渡水，刹时已进入池塘对面虚掩的门，求救声出处。

一见之下，大失所望，毫不新鲜！只不过是三个男士要非礼一位女士。这种事太多，管得过来吗？前面两次都惹麻烦，男士反咬一口，一个主诉，两个旁证，自己只好落荒而逃。更糟糕的是女士非要爱上英雄，要求给个说法，为什么这样快就变了心？想到此处，要转身走开，权当没有来过赏什么芙蓉，天下不平事也太多了。又一想，阴天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拱起双手，朗声打出江湖切口：“没哈没哈！”

按着女士一条腿的秃子抬头惊奇地问：“什么？”

原来没听清楚，提高声音：“行者哪有家！”

按着另一条腿的大个子与秃子面面相觑。

大约今天太累，嗓子发哑，轻咳一声再一字一顿：“脑袋-为-什-么-发-绿-啦？是-不-是-防-冷-涂-的-浆糊黑芝麻？”

剥上衣的是个虬髯，原来是三人分工，相当专业，不耐烦地说：“把那小子踢出去，不然干脆劈了。”小山羊胡子大失所望：“原来诸君不是‘溜子’，乃是‘空子’，无可谈，无可谈，学生告辞了。”转身却退着走，拧身一个‘玉环旋风脚’，把离得最近的秃子踢出一丈，撞在墙上，像破布袋一样摔瘫在地上，难怪他喜欢皮靴而不是朱舄！

虬髯这才知道碰到硬手，抽出放在旁边的鬼头刀，健步走过来抱拳：“在下虬鹏，朋友是哪一路的？”羊胡子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是用江湖话吧，须知隔墙有耳，听了不便。”

虬髯换了一种语言：“坏儿阿油壶……胡闹门，婶？” “Where are you from， sir？”（哪路来的，先生），好家伙！我进的黑话班，他却进新西方英语班，南瓜西瓜说不到一起，白费半天唾沫，“在下威猫山老十，东海刁雷，东海即山东海边，小生不敢免贵姓刁。”

“久仰久仰，刁兄何意？如要黑吃黑，一人对三，未免吃亏，如要分肥，我兄弟素兴义气，倒可让兄台拔个头筹。”

略一思索，“这炕上只有一筹，在下拔了，三位岂不是只能去找江湖郎中拔罐去火？”

虬髯：“看来刁兄是要对决了，请进招。”斜举鬼头刀，‘如封似闭’护住前胸，太极门竟出这样的败类！小羊胡子：“有僭了！”弯刀直刺对方眉间，这分明是地地道道的剑招‘仙人指路’。

虬髯翻腕，‘推窗望月’隔开来刀，紧接‘羚羊挂角’疾如旋风，打算把对方一条胳膊卸下来。出乎意外，羊胡子突然一个不伦不类的‘小懒驴打滚’，虬髯叫声不好，纵起避开，小腿已被划了一个长口，鲜血直流。‘一鹤冲天’，小羊胡子刀风过处，削去小半截右耳和一片鬼头刀刀尖，弯刀反击，断刀尖激射，插入正想抱起女人逃走的大个子的肩上。大个子哎哟一声，大叫：“合伙子，点子硬，风紧扯呼！”原来还在用上世纪老江湖话，够落后的，达不到入世标准！大个子拖着秃子，三人鼠窜而逃。

小羊胡子自语：人说采花贼没有功夫好的，果然如此，武功与采花，真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很可惜哟。远远地对那无声无息的半裸的女人说：“小姐，请回家睡吧，这里容易着凉。”纳刀入鞘，摇摇摆摆走了出去。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满园一片银光，芙蓉花像涂上一层白粉，白里透红，有一种异样的美。灯下看女，月下观花，正是我辈所独懂也，嗟乎哉。池中的青蛙叫得更起劲，与夜虫争鸣，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小羊胡子不由吟哦：月华如水水如银，仗刀江湖任我行……，不对！行走江湖，仗的不是刀子，倒是银子，而银子这东西可恨，不但无需时它不来，必需时它也不来，就如今晚，就没了住店的钱。

突然想起，那三个采花贼办事的炕倒也干净，不如将就一夜。唉！男人无妻春夜长，且折芙蓉伴夜香。折下一枝芙蓉，一边走、一边闻、一边想，既然权充我的妻房，待会帮我扫扫炕是应当的了，美，不但要被欣赏，而且要开拓用途，理论实践双丰收……

大吃一惊，那位女士仍在那里，与离开时完全一样！月光从空了一半的房顶照入，十分明亮，清楚看见她半裸的雪白胸膛。赶快把眼睛闭上，非礼勿视，这便如何是好？也罢，我闭着眼睛，再用左手蒙上，也算层层设防了，过去用花枝把她衣服拨动，盖上胸膛，再用花朵把她拂醒，请她让床，将来有人理论，我和她隔着一枝芙蓉，能够说得清楚，只需把这物证留下即可。以自己武功，一眼之后，距离方位绝对不差，过去用花枝轻轻拨动衣服，再拂她的脸，小声说：“小姐，你回家去吧。”

嘻嘻娇笑，同时觉得两臂一麻，芙蓉花掉在地上，自然地睁开了眼睛，对面是一双星眸：“人家睡得好好的，干么来调戏人家？就算是献花，有这样献的么？”这女人确实风骚，难怪那些采花贼……“大姐，你误会了，我是是……”“刚刚还小姐，马上就大姐了，干脆，老娘也不瞒你，你中了五毒刺，活不过一个对时，那虬髯是我老公，我们假装强暴，就是要把你引来。把东西拿来吧，反正你也用不着了。”

惊讶：“什么东西？”

“别跟老娘装蒜了，上午你从惊马蹄下冒死救出王大户的独生儿子，酬你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装在一个褡裢里搭在肩上，老娘亲眼见的。”

“唉，说起来银子这东西真害人，我尽顾看它了，连你这样的美女在旁边也没看见。可大姐你不知道，我转过两条街就碰到个孝子，父亲死了，母亲重病，万般无奈，跪在那里插标自卖，好葬父治母，只要二百两银子，我一看便宜，就把他买下了，不信我口袋里有份卖身契。”

哈哈哈哈，银铃般的笑声，“那是假孝子，在我们七大骗中排行第五，你竟然被他骗了。”

“那你们排行第几？”

“按不晓生的骗子英雄谱，我们三公一母四个人，又叫G4，排名第三。这假孝子动手倒快，抢在我们前面，难怪今天笑嘻嘻要请我吃饭蹦的，他打我主意不是一天了，既然你已用不着我，我还是去与他约会，少说也要敲出一百两，拜拜！”

“大姐，等等，反正我要死了，请帮我一个小忙，我的胡子要掉了，双手又不能动，请帮我贴贴好，孔子割不正不食，子路冠不正不死，此大礼也，这胡子对我很重要。”

“你的胡子是假的？”惊讶的女人轻轻一拽，山羊胡子掉下来，“哟！好个小白脸，干吗贴个山羊胡子？”

“我家祖上是养山羊的，不敢忘本。”

女人给他细细贴好，“你的脸蛋倒是很俊俏，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这个人不注意外表，只看重内在的品质，也就是口袋里银子多的……哎哟！”一脚踢在她腰眼上，她又躺回炕上，“老娘帮你的忙你怎么暗算我，你这没良心的。”

“小老娘，我也帮过你呀，不过是照老虎画猫，照瓢画葫芦的雕虫小技，见笑见笑。我用脚认穴不准，不过两个时辰内你大约是动不了，今晚约会不成了，明晚得看我的高兴，假孝子是卖给我的人，忘啦？我可真要拜拜了。”想摇摇摆摆地走，可惜两手不能动，竟摇摆不起来，不过总算走出去了，不理睬后面骂他是挨千刀的，自寻死路，愿意救他性命求他可怜她等等，一次就够了，能上她第二次当么？

月色依然，芙蓉如旧，仗刀江湖任我行？不，不！刀子和银子都不管用，还是要靠脚板丫子，两臂麻木胀痛，两腿倒还能行，不能摇摆，两臂不动，走路样子一定很奇怪，如果跳着走，就要被认为是僵尸了，会吓死人的，有什么，偿命就是了，还多个伴……口中烦渴难受，不能喝水，一喝水毒药发作更快，得往前走，找个人家安排后事……什么后事？我刁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子女？听说这玩意得先有老婆，哈哈！我能讨老婆吗？……心中倒也有个人影儿，不要提了，恨死了……唉，那我还走什么劲啊，在芙蓉树下等死得了，为人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可我真爱芙蓉吗，连自己都不爱？……阴天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还是走吧。

一点灯光，几间草舍，挂了个牌子：芙蓉草药，怎么什么都和芙蓉有关？芙蓉芙蓉，是个女儿的名字，能随便亵渎么？门两旁对联是：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哦，益仁堂搬这来了？哈哈，有点意思。手不能动，用脚踢门。里面立刻出现灯光，呀然门开，一个瘦小的花白胡子：“客官，我们深夜不出诊。”“不敢劳动，让我进来歇一会吧。”坐下后说：“我被三男一女暗算了，中了五毒针，老先生你能治么？”

“别的不行，五毒针则手到病除。”

　  “为什么？”小羊胡子很奇怪。

“那女的是我女儿，为我送点生意，就不交养老金了。”

“要碰不上你呢？必死无疑？”

“当然。不过每次女儿找到客户，就要来报告，不来找我，我也找他，决不放过，所以从来不死人的，今天没来报告，你不是假冒的吧？”难怪那女人在背后骂我找死，说要救我性命，唉，有时也应该上第二次当的。

“如假包换，你姑娘闪了腰了，还要休息一会。”

“她腰细又娇嫩，难怪闪了。好久没生意，我的解毒丸也只剩一粒，呀，不好！耗子咬去一半了，药料不全，临时做来不及，决不能凑合，没见我门上的对联吗？不过你吃了这耗子剩下的，包你不死。”

人生有时得吃耗子剩下的，唉，大丈夫能伸能缩。吃了半个药丸后果然好多了，不觉闲话，“你姑娘连公耗子也算计？”

“哪能跌这个份，怕是耗子误认为是减肥药了……”

有人敲门，小羊胡子小声说：“你先别开，没准是那四个人要害我，先问清楚。”

花白胡子对门外：“这位客官说先别开，怕四个人害他，要问清楚。”

外面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只有一个人，是找东海刁雷的，在里面吗？”

小声地对花白胡子：“我就是刁雷，别告诉他，问他是谁？”

花白胡子对门外：“他说他就是刁雷，要我别告诉你，问你是谁？”

“我是他爹，东海老刁。”

小声：“我爹死了十年了，告诉他刁雷来过，现在走了。”

花白：“他说你死了十年了，他说告诉你他来过，又走了。”

“这混蛋小子咒我死！天打雷劈！他是个江洋大盗，劫了黄岗十万纹银，我是公门中的，要大义灭亲抓去领赏。”

花白：“何必领赏？让他孝敬你一份不就得了，就像我女儿……”

“大谬不然！孔子割不正不食，子路冠不正不死，此乃大礼也，我进来了！”用‘劈甲掌’重手法轻轻一拍，门杠断裂，排闼而入，可灯突然灭了，月亮正被乌云遮盖，房内伸手不见五指。“赶快点灯！”花白胡子答应着摸摸索索找火石，好一会找不到。

来人火折子一晃，把灯点着，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满面风尘，两鬓微霜，披风长剑，眼睛明亮，一撮漆黑的山羊胡子。四面一看，不见另一个羊胡子，后窗微开，忙端灯过去推窗外照，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问：“这窗外是什么地方？”

花白：“小心，那是万丈悬岩，掉下去粉身碎骨。”

哎呀！灯从手中掉下，“这小子一定想从窗外逃走，跌下去了……罪不至死，何必呢？”

花白：“十万皇纲，那可是死罪啊，难怪他害怕。”

中年山羊胡子对着悬岩悲伤地喊：“我难道真会杀你，为什么见我就逃，总躲着我？”

花白胡子：“他怕你大义灭亲啊。”

“我不会伤害你的……”

花白：“一交官府，板子、夹辊、滚钉板，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啊？”

花白：“给你机会领赏？你却想差了，亲骨肉就是亲骨肉，像我那女儿，小时就不学好，三天两头打，可现在仍然孝顺我，虎毒不食儿，你对亲儿子太狠，失了计较。”

中年山羊胡子回过头来：“什么？亲儿子？谁是我亲儿子？”

花白：“哦！不是亲生？他妈有点不规矩，难怪你不疼他？”

“放屁！你妈才不规矩！”

“你怎么知道？哈，天下乌鸦……”

“滚到屋角去，再罗嗦我宰了你。”拔剑三寸，目光炯炯怕人。花白胡子连忙躲在角落，轻声抱怨，奇了怪了，在我房子里，不许我说话，倒许他大呼小叫，大约是急昏了头，声音都变了，可人一急，声音会变年轻么？

对着悬岩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啊？……为什么？……”

静静地没有回音，只有虫鸣，月亮钻出乌云，照出了那无底悬岩的狰狞可怖！

你——为——甚——么——离——开？为——什——么——？么————？

啊！——芙蓉……你——为——什——么——离——开——我？？？？？

一丝微风吹过，枯草摇动，好像有微弱的声音……听听……仔细听……再仔细……

　　　　　　芙……蓉……如……面……眉……如……刀……，

　　　　　　对……此……如……何……不……泪……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