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她从梦中惊醒,听到房门外有衣物纤维与夜间的风相互摩擦的声音,擂鼓般的心跳,“砰……砰……”,似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可是越深呼吸越心慌。她侧卧,蜷缩着身体,左耳自觉地竖起来,辨识着房间外,那稀稀疏疏的声响,是老鼠的?还是人……
一秒、两秒、三秒……声响依旧,她无法分辨出发声源,便伸手摸了一下身侧的手机,打开手机,黑暗中,手机屏幕的亮光刺痛她的睡眼,她立刻闭上眼,又慢慢地睁开眼,一点点适应屏幕那贼亮的光。凌晨两点十分了。她怎么会睡过去?昨夜十一点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恐惧,以为今夜注定无眠,没想到还能睡着。
她点开信息,信息栏最顶端还躺着一条未发出去的信息草稿——“报警,救我”,看着这四个汉字,她心中那匹疯跑的马儿才渐渐地平静下来,用右手按住心脏,然后集中精神用耳朵去听,一秒、两秒、三秒……房外的声响没了。她再把手从心脏移开,从床上坐起来,又集中精神用耳朵去听,房外的声音确实没了,这次她更慌了。“真是的,早知道就回家了,不用受这罪!”她在心里将自个从头到脚骂了一顿,“自作自受!”
五一小长假,与她合租两房一厅的舍友前晚就收拾好行李,今早就坐车回老家了,而她因要备考GRE,又害怕回家被三姑六婆催婚,就索性也任性地躲在工作的城市复习考试,不回老家了。妈妈在放假前一天晚上还穷追不舍,又给她打电话,说:“女儿,你回家吧,妈妈给你煲汤、做你最爱吃的五香猪脚,还有邻居邓阿姨的儿子也要回来,你们小时候常一块玩,你们几年没见了,回来可以见一见。”她知道妈妈打的小算盘,便以过节害怕路上塞车再次拒绝了妈妈的回家邀请。
第一个假期早晨如约而至,她关了正常工作日所设的闹钟,想在假期里放纵一次,睡到自然醒。当她的疲惫还在梦里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声响雷就把它拽回空气里。原来,这座城正紧抓着夏初的辫子,搜刮成片成片的云朵,将其榨汁哗哗倒下。她从梦里睁开眼,坐在床头,试着用双耳收集雨落在屋檐、栏杆、玻璃、石砖……的声音,试着将它们谱在一起,试着欣赏它们。但它们并不配合,老是跑去听床头柜上指针的叩门声、听呼吸在白墙与白墙间来回的碰壁声、听心跳与脑海合奏的思念声。
在这个即将有千千万万个毕业生诞生的季节,很适合怀念。事隔多年,昨夜梦里,她故地重游,再次站在大学教学楼的走廊尽头,手捧书卷不经意地俯望,见到黄昏里走来的他,以及另外一个女生。她还记得,在看到这一幕的上一秒,自己正给他打电话,跟他说:“有人说我们的眼睛很像,但我觉得自己的比你好看。”电话另外一头的他没回应,久久沉默后,说有事稍后再打给她,就挂了。接着,站在走廊尽头的她,看着一步步逼近的晚霞,想到了一句诗,准备拿笔记下等有机会念给他听时,他和另外一个女生的剪影比晚霞更快一步侵蚀了她。
“哎,算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想这些破事干啥呢。”十指伸入长发里,她摇摇头,试图将残梦驱赶出脑海,然后迅速爬下床,利索地穿鞋、洗漱、煮早餐、吃早餐。大学毕业后,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被工作占据的八个小时之外,剩下的两个八小时,一个被吃喝拉撒和睡觉占了,还有一个她也说不清去了哪里。有时坐在沙发上翻读一本小说,等抬头时就已是深夜十一点了;有时与好友打个电话,俩人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地聊,等口干了也就该睡了;有时什么都不干,坐在书桌前思考一件事情,等回过神来时,周遭就已寂寥,悄无声息了……
人越活时间就越短,记忆也越来越杂乱。她想到这厢时,才意识到时间又从身边溜走了十多分钟。她叹了口气,将刚煮开的水缓缓倒进玻璃杯里,杯底的一撮龙井茶随着开水起舞,在水中挥了好几下舞袖才悠悠地回到杯底。随后,她端着玻璃杯回到卧室,端坐在书桌前,开始背GRE单词,用实际行动与时光洪流相抗衡。她背完两个单元的单词后,已是中午十二点,她松了松紧绷的肩膀,从椅子站起来,走进厨房,三下五除二,简单地煮了个面当作午餐。吃罢,睡了会儿午觉,又起来练习听力。当夕阳洒在她的长卷发上时,她才再次站起来,端着杯绿茶,边喝边绕着客厅转圈圈。十圈下来,她放下水杯,去冰箱拿了昨日买的西红柿、胡萝卜、鸡蛋,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她点开手机里的喜马拉雅电台App,找到常听的节目,等有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才开始做晚餐。她很喜欢听电台,为了营造点儿生活气息。舍友有男友,下班佳人有约,经常不在出租屋;而她又单身,不喜喧嚣就也拒绝了不少聚会,一百多平方米的出租屋,常常只有她一人,没人与她说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很少有人给她打电话,她也不常打电话给别人,因此,屋里更多的是物与物的静默,为了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她在做家务、煮饭做菜时,习惯性点开一个电台,让异时空的他与她的声音,陪伴自己消磨这像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琐碎日常。
电台的电影清谈节目还没有结束,西红柿炒蛋、素炒胡萝卜丝都已上盘了。她没有开吃,而是先折回房间拿换洗的衣物,继而走进洗手间。她不喜欢身上的那股油烟味,准备先去洗个澡。因为她在听的节目还没有结束,所以她随手将手机也拿到了洗手间,放在置物架上,打算继续听,不愿中断扫了兴。
等把换洗的衣物挂好,她才发觉客厅的门敞开着。因为她所租住的房子原有两百多平方米,房东为了方便出租,将其隔成两间,一个大门进出,但各有两房一厅,客厅有一道门与走廊相隔。她与舍友租住的这间,没有卫生间,卫生间在走廊上。如果舍友在的话,她去卫生间是不会关客厅门的,今天舍友不在,她便折回去,把客厅门关上了。
这一关事就来了。洗完澡,她从地上拾起换下的衣物后,站起来,伸手去置物架拿了手机,再拿钥匙时,发现没有钥匙。“明明带了出来的,咋没了?”她心乱了,放下手上的衣物,把十多平方米的厕所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有钥匙的踪影。
不会没带吧!舍友刚回的家,不可能像上次那般,从家里赶回来给自己送钥匙。她穿着睡衣,且又没大门的钥匙,不能离开这屋子,咋办呢?她打开手机,翻了一遍通讯录,发现没有一个人是她可以求助的,即使有,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有问题自己解决,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麻烦他人。
她突然想到昨夜梦里的他。自从大学毕业后,她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以前读书那会儿,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他也会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记得有一次,她想读弗雷泽的《金枝》,在图书馆兜兜转转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发霉的书,像获胜归来的战士那样举着书去借阅区排队借书,等轮到她时,将背包掏遍了,依旧没找着借阅卡。心急如焚的她立刻想到给他打电话,他来后,帮她办理借阅手续、帮她提书包捧书,一切做得都很流畅、自然,像她的男朋友。事实上,他们只是多年的好友。
“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在陪女朋友?还是一个人?试试吧。”或许,他还会如从前般,无论如何,都会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施以援手。
“哔。”就一声,电话通了。她心里莫名欣喜。“喂,你有开锁师傅的电话吗?”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开门见山,从不拐弯抹角,即便他们已有一年多没见面、没通电话了。
“没有呀,你要来干什么?”电话那头的他,好像是一个人。
“我忘记带钥匙出门了,现在被反锁门外。”她希望下一句可以听到他从前常说的那句话。
“你舍友呢?”不是她以前常听到的那句话。
“回家了。”
“那你找下房东,或许他那里有备用钥匙。”依然不是那句话。
“上次锁坏了,我换了锁,忘记给房东备用钥匙了。”
“那你要不要问问你舍友那里,反正她家离这里不到一小时的车程,看看可以不可以让人把钥匙带过来?”
“嗯,我打电话给舍友,先挂了。”她死心了,知道他不会过来找自己的,因为他们之间多了另外一个人。而她心里在拨通电话时亮起的那束光,又灭了。
所以,这事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解决了。挂了电话后,她快速思考解决方案,想起了这栋楼的楼道的白墙上不是有像狗皮膏药那样的小广告吗,那些小广告堆里应该会有与开锁相关的。她便将大门虚掩,一层一层地挨着找,任何死角都不放过。可是,她都走到一楼了,还是没找到开锁的广告,只能又回到六楼,站在门口背光处,打开浏览器,试着上网找找。
“好吧,就这个吧,看起来蛮正式的。”她忐忑地点了拨号键,没有多久,电话通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情况告诉开锁师傅,开锁师傅问了几个相关的问题,最后给她报了个价——七十块钱。“七十就七十。”她懒得讨价还价,只想快速把问题解决。
不到十五分钟,一位三十岁左右的身穿暗红T-shirt、手提工具箱的男人出现在楼梯口处,她知道他是来开锁的,便说了声:“就是这儿。”
那男人一言不发,走到房门前,蹲下身子,放下工具箱,掏出工具,开始干活。没有五分钟,门就“喤锵”一声开了。那男人站在门口低沉地说:“把租房合同拿来看看。”
她有点狐疑,因为不用五分钟的工夫,就可以把客厅那道厚重的门打开,而且这道门的锁是上次锁坏时,她让换锁的师傅专门给她选的B级锁。
“真的很可怕,要是这男人与小偷互通有无,或者说他白日是开锁的晚上是小偷,那就糟糕了。”她想到这层时,心跳突然加速。
“我要看下租房合同。”男人又说道。这会不会是他的障眼法,让人以为他很正规,不会有问题。“这是规定。”男人看她站在门口处一动不动,继续解释道。
她感觉得到这次男人的语气有点急了,她担心自己再不配合的话,男人会动粗,继而想到给他看看合同也不会怎么样,就应了:“好的,稍等下。”她走到电视旁,把存放在电视柜里的合同拿给他看。那男人低头看了几秒钟,突然从裤袋掏出手机,似乎要拍照。
“慢着,我舍友不在,这合同又有她的信息,你这样拍照有点不合适。”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分明是送羊入虎口,告诉那男人说舍友不在,不是摆明说她是一个人吗?想到这,她心又在打鼓。
“那你把身份证拿给我看看。”身份证放在房间里,若那男人起歹心,趁她去房间拿身份证,尾随她,把她困在房间里,那又咋办?
“合同还能造得了假吗?”她假装镇定地说。
“这是规矩。”那男人的声音分外坚定,不容推脱。她想,事情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赌一把,她快速走进房间,以最快的速度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走出房间,递到男人面前。“幸好没发生任何事。”她在心里庆幸地说道。
“没问题吧,这是费用。”她只把身份证凑到男人跟前,让他看了一眼,就马上缩回手,接着把七十块钱递过去。那男人似乎感觉到什么,没说什么,接过七十块钱,退出客厅,走出大门,下楼了。男人一出大门,她立马将大门关上,然后把客厅门关上,回到房间,准备吃晚餐。
可是,接下来的时间,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停止担忧。要是那男人只是行缓兵之计,晚上等夜深人静再来,咋办?她吃不下饭,上网搜了好多相关的帖子,从晚上七点到十点,还是无法放下心中那块巨石。
临睡前,她将客厅的门反锁,关灯,将房间门反锁,关灯,上床睡觉。刚躺下不久,她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她有点心慌,但想到这才晚上十点,小偷定不会挑这个时候作案,便起床开灯,开房门,走到客厅,开灯,开门,门口确实没人。“应该是隔壁屋的人刚才回来了吧。”她自我开解道。
她将客厅门关上,反锁,又想到,为了防止像刚才那样将隔壁屋的开门声错以为是自家的,她搬来了一张桌子顶住客厅门,若有人开这扇门,桌子就会移位,会与地板摩擦发出很大的声响,她定能听到,也能准确地与其他开门声区别开来。
关了客厅的灯,她回到房间,反锁,关灯,又爬上床,闭眼,深呼吸,准备睡觉。闭上眼睛时,又觉得不对劲呀,若是有人撞开了客厅门,闯进来,她不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困在房间里,到时候房间门被撞开了,她不是逃无可逃吗?
她再次起床,打开灯,为了让自己到时候有更多的时间打电话报警,她搬来了张书桌,堵住了房门。站在被桌子堆得牢实的房门前,她又想到了,若是自己睡死过去,没有听到屋外的声响,小偷又通过门缝给自己下迷药,药晕了自己再撞门进来,又该如何?这时,她瞟到挂在衣架上的长浴巾,心上一计,将毛巾拿下来,严严实实地塞住门缝,这下应该差不多了,她又再次关灯,上床睡觉。
可是,她睡不着呀,因为她还是很害怕。她想,若是自己来不及报警,又该咋办?或者那个时候打不通110的电话咋办?她摸到身侧的手机,又想到了他,也只有他离自己最近。点开手机的信息,她郑重其事地在信息草稿里打了“报警”二字,又觉得不对,添了“救我”二字,即使自己有事了,他也能记住自己,毕竟最后一条短信是给他发的。
之后,她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从前的事情。那个时候,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她迷路了,他会让她原地不动,赶来找她;她生病了,他会为她买小柴胡冲剂;她鞋带松了,他会蹲下来为她系……他为她做好多好多事情,别人以为他们是一对,她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是朋友,不可能的。”
“我们是朋友,不可能的。”她说了三年。第三年,他有女朋友了,开始躲着她,她让自己忙起来,他们不再见面了,也没有人再问:“你们是不是一对的。”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再次被惊醒是凌晨两点。
她看着手机的信息草稿,想起了白日的胡思乱想,“这是不是大龄单身女青年综合征呀?”她不禁苦笑,犹豫了几秒,将信息草稿箱的第一条信息一字一字地删除,然后,蜷缩着身体,竖起耳朵,听着指针嘀嗒到天亮。
天亮了,她跟自己道了“晚安”,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