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人说:“大太太来了。”
接着是巧姐问好 ,丫头们请安。
丫头挑起帘子,邢夫人领着一个老婆子迈步进来,一眼瞧见王熙凤睡眼惺忪的坐在床沿上,显然刚才是歪在床上的,心里就不太高兴。
大白天睡觉,懒婆娘。
王熙凤迎着请了安。着重瞧了那婆子一眼。
大长脸,高孤拐,圆下巴,一对大眼珠子咕噜乱转,满脸褶子层层叠叠藏满陈年八卦,谄媚和算计写在脸上。
印象深刻,王善保家的,邢夫人的陪房,首席心腹。
邢夫人落座,随意问了几句“今天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接过平儿奉上的茶喝了一口,道:“刚才我过来,怎么不见张婆子和李婆子?”
王熙凤疑惑:“张婆子、李婆子?”丫头婆子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谁记得住哪个姓张哪个姓李。
平儿道:“奶奶敢是不记得了,就是前儿个告老出去的两位老妈妈。”
邢夫人把茶杯一撂:“主子们说话,你一个奴才插什么嘴!”
平儿脸色一变,忙垂了头。这些年跟着凤姐鞍前马后,素来被人高看一眼,且本人和气聪慧人缘极好,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王凤送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笑道:“太太说得是,主子毕竟是主子,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做就好了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用不着放在心上。”
最后一句自然是说给平儿听的。平儿奇迹般秒懂,心头登时轻松许多。又忍不住担心邢夫人不高兴,记恨凤姐。
邢夫人:……这话听着这么别扭呢?
王熙凤又道:“这会子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两个婆子年纪确实大了,做事力不从心,着实辛苦。念着是老人,又是伺候过太太您的,我就给了几两银子打发回家看孙子去了。怎么,他们没去太太跟前辞一声?”
“哎呀,想是忘了。真是老糊涂了!”
对邢夫人这个人物,前世就极其厌恶其为人。当着老太太不言不语装和气,在贾赦跟前唯唯诺诺,晚辈和下人面前就耀武扬威,真心让人看不上。
如今见着本尊,只觉比隔着屏幕更加可厌。
厌恶感强烈而执着,像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
虽说自古婆媳是冤家,可是两个不是亲婆媳,王熙凤又是换了个芯子的,这就奇怪了。
原主精明,或许能做到不动声色,现任王熙凤自知没有那么高深的涵养,直觉也不需要掩饰,索性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看看你,明摆着一脸的小家子气,偏偏爱装腔作势拿乔,满眼的算计遮也遮不住。仗着辈分和身份跑到我跟前摆谱装大头,谁给你的脸!
邢夫人“腾”一下站起来:“凤丫头,你说谁老糊涂?”
“啊?我说错了,不是糊涂?”王熙凤无辜的瞪大眼睛,“那就是不懂规矩咯?那就更不对了呀!越老越没规矩,这怎么行!难怪太太生气!”
殷勤上前挽住邢夫人的胳膊,按回椅子上坐着,脸上笑容真诚无比:“太太您快坐下,喝茶,消消气。”
邢夫人完全被这清奇的脑回路惊呆了:我是为这个生气的吗?
王熙凤还在贴心张罗:“平儿,快,吩咐小厮把俩婆子……姓什么来着?快叫上来,给太太赔罪,快去!麻溜的,赶着车,直接拉我院里来!真是的,越老越没个规矩!”
平儿憋着笑,“哎”一声就走。
邢夫人火气又上来了:“不必了!”起身就走。许说起猛了,一阵头晕眼花,身体不受控制晃了两晃。
王熙凤好心地扶一把:“太太哪里不舒服吗?”
邢夫人硬邦邦回一句“没事!”甩开凤姐胳膊径直走了。
王善保家的赶忙跟上。
王熙凤送到门口,笑得格外热情:“太太这就走了?再坐一会儿吧。”
邢夫人头也不回,脚步反而快了几分,像被鬼追着似的。
王善保家的回头瞅一眼,没见人,只看见晃动的布帘子。
走到僻静处,左右看看没人,窥着主子的脸色,堆着笑问:“太太 ,您怎么忘了,咱们今儿来不是为老太太寿礼……”
邢夫人脚步一停:“对呀,我怎么就把正事给忘了!你也不提醒我!”真是气糊涂了,忘了此行的本意。
也是自己多嘴,管那两个婆子干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奶就是娘的东西!为了几两银子正经主子都不要了,什么玩意儿!
“是,是,是奴才疏忽了。”邢夫人向来刚愎自用,过错都往别人身上推,王善保家的习以为常,赶紧腆着脸顺毛灭火 免得被迁怒,“太太,那现在……”
“先回去再说。”邢夫人莫名一阵发怵,“你有没有觉得,今儿有点邪门儿?”
一路走一路寻思,后知后觉自己想要发火的时候突然脑子被针扎了似的痛了一下,然后就恍恍惚惚转不过弯来,只觉得听到的都是理所当然的,想反驳却无从驳起,脑仁一阵阵眩晕,胸口憋闷得难受。
王善保家的小碎步跟着,狗腿道:“可不是,我也觉着邪门儿!好好的跟换了个人似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对您哪有半点敬畏之意?该不是鬼附身了吧?您想啊,一个人的性格脾气是从小养成了,哪能说变就变?”
“鬼附身?”邢夫人冷笑一声。
凤丫头自幼常来贾府走动,虽然性子泼辣嘴巴厉害,毕竟大家子出身,礼数周全没得说。尤其对自己这个婆婆,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自己想要什么只要露个话,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会乖乖的双手奉上。
就拿这次,眼瞅着下个月老太太寿辰,置办了一套撑门面的头面首饰,这阵子手头就有点紧,寻思着来这边打打秋风。谁知道还没提起,就稀里糊涂的出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
想起近来种种流言,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中午王熙凤看着平儿领着丫头们摆上饭,摆放了三副碗筷。
王熙凤的主意,让巧姐学着用勺子筷子,自己吃饭,巧姐当做游戏,欢喜得很,学得十分认真。
另外一副碗筷想是贾琏的,王熙凤也没太在意。
带着巧姐准备大快朵颐,贾琏来了。
“二爷回来啦,吃饭吧。二奶奶等您呢,姐儿饿了,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平儿忙笑着招呼,十分有眼力见儿。
王熙凤手一顿,伸出去的筷子拐个弯,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在巧姐碗里:“这野鸡蛋是你爹从外面带回来的,可香了,快尝尝。”
平儿忙着服侍贾琏洗手入座。
巧姐吧唧着小嘴:“好香啊!”
王熙凤:“还不谢谢你爹。你爹可疼你了,特意给你留的呢!”
巧姐弯起眼睛冲贾琏笑:“谢谢爹!”
被闺女澄澈黑亮的大眼睛注视着,贾琏老脸发烫。
几个野鸡蛋而已,真算不了什么。想想以前,真的是太忽略这个女儿了。前世自己被处斩,到最后也不知道女儿下落,不知是不是被发卖,卖到什么人家……
也夹了一筷子鸡蛋送到巧姐面前的小碗里:“巧儿乖,喜欢就多吃点。下次爹爹出去再给你带。”
巧姐小脸红扑扑的,笑靥如花,扭头看了王洗凤一眼,站起来伸长小胳膊,拿小勺子挖了一块鸡蛋给贾琏:“爹爹也吃!”
她人小,腿短胳膊短,王熙凤让人搬了把椅子,上面搁一张小矮凳,坐着吃饭正好。这会儿站着给贾琏夹菜,除了握勺子的动作不太熟练有点吃力外,没别的毛病。
贾琏又是眼睛一热,在女儿期待的目光里一口吃掉,抬手摸摸女儿的包包头,由衷夸奖:“好吃!”
巧姐笑得眼睛眯起来,又给王洗凤挖一勺:“娘也吃 ,爹带回来的!”
小小的人儿 ,字正腔圆,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别提多稀罕人了。
王熙凤托着小盘子接了让她省点力气,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谢谢巧儿啦。我家乖宝宝真能干,勺子使得真好!”
同时嫌弃的瞪一眼贾琏。夸孩子也不会,干巴巴俩字“好吃”,怎么当人家爹的!
其实也不难理解,男人一般内敛,不善表达,且人们一向讲究“严父慈母”,更何况是这个年代。贾政出了名的厚道人,宝玉和贾环见了却一个个跟避猫鼠似的,这就是例子。
贾琏这人毛病不少,本性却是不坏的。替小丫头巧姐着想,王熙凤有计划将其培养成女儿控。
果然巧姐立刻两眼放光,笑眯眯露出一口小白牙:“娘也厉害,花木兰!”
王熙凤给她讲过花木兰的睡前故事,难为小丫头聪明,记住了。
想想前世那些新闻里,因为辅导熊孩子写作业饱受心灵涂炭的家长们,王熙凤由衷感到自己真是幸福啊!
白得一个女儿,又漂亮又聪明又贴心!
忍不住凑过去“吧唧”亲一口小脸蛋儿:“乖宝宝,真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巧姐格格笑,平儿等见怪不怪。贾琏惊得差点捏不住筷子。
这是疯了吗?果真性情大变了!……感觉真是……还,不错?
至少比以前动辄捕风捉影瞎生气强吧?
动不动就把我的小厮叫去盘问一顿,我都知道的!
小棉袄?这比喻有趣,倒也贴切。
艰难的收回视线低头扒饭,心情有点复杂。普通的米饭吃在嘴里居然甜丝丝的,越嚼越香。
贾琏还算淡定,却有不淡定的。
随着一声拖得长长的、百转千回的“喵~~”,旺财迈着方步拱开布帘子进来,刚好看到王熙凤亲巧姐,立刻不高兴了。尾巴还在帘子外面呢,就高高昂起头投去哀怨凝视,外带声声控诉。
喵~喵~
坏凤儿,说话不算话。你整天说旺财是你的小棉袄,怎么这么快背叛了?
重色轻友、喜新厌旧!
人家闻到香味回来吃饭,居然看到这么伤心的一幕!
不待王熙凤有反应,留在房里服侍的平儿和小红喜笑颜开,熟门熟路的送上专用小碗和盘子:“还以为你不回来吃饭呢。这是奶奶特意嘱咐给你做的,你爱吃的松鼠鱼。”
小红:“先喝口汤润润嗓子。晾了一会儿了,不烫,刚刚好。”
小碗里是清澈透亮的鲜笋鸡油汤,油汪汪的飘着几片香菜叶。
盘子里一条一斤来重的鲤鱼,煎的金黄的鱼肉上点缀着翠绿的葱丝雪白的蒜片,丝丝缕缕冒着热气,格外诱人。
喵呜呜!
这还差不多!
贾琏扫一眼餐桌,目光落在猫儿跟前的盘子里一整条松鼠鱼上,瞬间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王熙凤无比淡定:“这鱼个头小,刺多,巧姐太小容易卡到,我没给她吃。”
贾琏:……女儿小我不小啊!为什么给猫吃不给我?!
全然没发觉心里开始冒酸水。
被嫉妒的旺财却不满意,伸着鼻子嗅嗅,张开的嘴又闭上了,看看巧姐又瞥一眼贾琏,冲着平儿喵喵两声。
平儿秒懂,手脚麻利搬来椅子和小矮凳,和巧姐一样的配置,鱼和汤端上桌。
旺财满意了,跳上椅子,扒着桌子立起来吧嗒吧嗒舔几口汤,然后埋头吃鱼,边吃边发出满意的“呜呜”声。尾巴一甩一甩扫着身后的矮凳,表示此时心情极为愉悦。
贾琏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一点笑意瞬间僵住,筷子举在空中不动了。
外间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二爷和二奶奶在吗?大太太有请。”
一个丫头搭话:“吃饭呢,您老请坐一坐。”
“不坐了,太太等着呢!”自顾要掀帘子进去,丫头要拦着却不敢。
王熙凤听出来了,上午跟着邢夫人一起来过的王善保家的。
老婆子陪着笑:“二爷,二奶奶,太太请二位过去一趟。”
贾琏皱眉。什么事儿这么急?不符合那位一贯的作风呢。
王熙凤冷笑:“主子们吃饭,你这老奴才是聋了还是瞎了?”
这话就严重了。这老婆子如此不懂事,王熙凤觉得就没必要客气了。
婆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凤姐,又几时受过这等折辱,登时老脸紫涨,好半天才吭吭哧哧到:“老奴是奉大太太的吩咐行事,奶奶恕罪!”
意思提醒凤姐,你口中的老奴才可是长辈身边的人。
王熙凤一瞪眼:“打扰二爷用饭是大太太的吩咐?”
“不不,是,是奴才疏忽了!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别为这点小事儿气坏了身子。”
话说的巧,明着谢罪实为挤兑,你怪罪就是小气。
王熙凤有点意外,这老婆子似乎不像原剧情里表现的那么没脑子。
再者邢夫人对原主的厌恶程度可见一斑。若非如此,身边的下人怎敢这般轻视作态?
王善保家的还要继续说下去,一眼看到桌边埋头吃鱼的旺财惊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天哪,猫!猫!”
饶是自诩年纪大见识多,也没见过谁家人猫同桌用饭的,该不是……疯了吧?
呜!
旺财享受美食被打扰很不高兴,一看是个满脸褶子黑皮核桃似的老太婆越发不乐,一眼瞪过去。
后者被琥珀色的眸子一瞪,激灵灵抖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被王熙凤喝一声“出去等着!”就乖乖出去外间,不走也不说话,站那里等着。
王熙凤自然是觉察了旺财的不满,及时出声呵斥王善保家的,暗道自己大意,没有提醒过旺财。
万一旺财的特异之处被外人察觉,难免引起数不尽的觊觎和贪念,后果不堪设想。别说是鬼神之说盛行的古代,就是放在现代也会惹来不少麻烦。
贾琏没留意猫儿的异常,反被王熙凤一声断喝吓一跳。
凤姐心里瞧不上邢夫人贾琏是知道的,但该有的礼数从来不缺,对她身边的人,尤其是有年纪的老人,从来是客客气气,像这样不给脸面当众斥责还是头一次。
莫非邢夫人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忍无可忍了?
那边平儿和小红大眼瞪小眼,心里愤愤的。他两个忠心护主,自然盼着主子夫妻和睦。
好好的气氛,被不开眼的老婆子搅合了!
吃着饭邢夫人又打发人来催了两次,王熙凤气定神闲,该干嘛干嘛。贾琏嘴上不说,心里也不痛快。
饭都不让好好吃,什么意思!
两人吃完了慢条斯理洗手漱口,才随着王善保家的过去邢夫人那边。
王善保家的迷迷瞪瞪跟着,掉魂似的,王熙凤心知旺财下手重了,但是一点也不可怜她。
贾琏却难免担心。在他看来这老婆子不言不语憋着坏呢!
凤姐当着丫头们下她面子,肯定记恨上了,回头不知道怎么添油加醋使绊子,挑拨着邢夫人生事找麻烦。
他对这个婆子是又怕又恨还不得不敬着。
邢夫人极其信任 ,库房钥匙她拿着,一应家私体己都是她管着。邢家未成家的姊妹兄弟,一应吃穿用度都过她的手。
多年来惯得嚣张跋扈,从来不把自己这个当家二爷放在眼里。只是凤姐泼辣厉害勉强震得住罢了。
王熙凤琢磨着邢夫人急三火四的不知什么事儿,王善保家的面上恭敬,眼神躲躲闪闪藏着古怪,处处蹊跷。
两人各怀心事,很快来到贾赦的正房。
前脚进院门后脚大门关上,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打心底升起。假装脚崴了一下站立不住,顺势扯住贾琏的衣袖用力一拉。
贾琏下意识一甩袍袖,王熙凤顺着这股力道咚咚咚退开几步,尽量以一个自以为优雅的姿势摔倒在地。
小红眼疾脚快来扶人,被凤姐一把扯住,两人一起跌倒。
忠心护主的小红丫头百忙中转了半个圈,垫在下面做了人肉垫。被压得小脸发白却一脸关切:“奶奶您没摔疼吧?”
王熙凤:……
我不疼,替你疼啊!好个丫头 ,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贾琏猝不及防被拉扯着侧移了半步,眼睁睁看着凤姐连连后退压倒了小红,一时反应不及:怎么就摔了?真是我做的?
一股“瓢泼大雨”当头浇来,又热又黏又腥,满头满脸都是,抹一把满手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