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别人吃货的人,才是真正的吃货。
——题记
中午看着长长的队伍,落荒而逃的我俩,在傍晚五点多又回到大门前,这次终于通畅无阻地入了店内。近期火红火热的探鱼在朋友圈里不停地刷,坐在柔和灯光下的曦宇正一边看着眼前刚端上的萝卜烤鱼,一边神采奕奕地跟我说他朋友圈里各种探鱼照片对他的诱惑。
旁桌的麻辣味烤鱼,火红的辣椒铺满盘面,翻滚着的汤汁反映着底下木炭的炽热,似乎还能看到空气中魅惑的香气徐徐飘散,像热情的少女吸引着你的视线。再看回我们桌面的,口味算是相当清淡,但重口有重口的刺激,清淡也有着清淡的怡然,我夹了块萝卜咬了口,不断用手往烫着的嘴里扇风,感受着清甜的汁水泌入腔喉。
曦宇正手忙脚乱地拿着筷子和铲子切鱼,笨拙地把整条的鱼分开一块块,还不停勺起汤汁浇在鱼上,映着油光的鱼皮上滋滋作响,他眼睛直直地盯着盘里,喉结上下晃动地吞了下口水,身后的灯光从他脸侧透出,泄在他背光的脸上,勾画出他菱角分明的轮廓。
如你所见,我的男朋友是个吃货。曦宇微信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外卖,朋友圈一往下刷,都是外卖的广告,还有更多吃货同类的美食晒照。他总会刮搜美食信息,大隐隐于闹市,小隐隐于深巷,我便也有口福地跟着他吃了不少地方,拿过刀叉切西餐,也用过竹签挑牛杂。他有着所有吃货羡慕的体质,怎么吃都不会胖,比正常体型还要偏瘦一点,大多时候,看着他清瘦的脸容眉飞色舞地跟我讲美食,还配上细长的手指做动作,我真的想拿起身旁的东西,把我们小胖妹一族的怨念融入其中,往他死里砸。
认识他的那刻,我俩挤在学校饭堂拥挤的队伍里,当时彼此同班,却没交谈过,不知我是有多自我中心,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插队在他身前,还回头对他没心没肺地笑着,而他,抓抓头往后退了一点位置,回了我一个腼腆的微笑,无视着身后其他人的怒气。后来顺其自然地在高中便早恋,高考之后离开了出生的小地方,来到广州,虽然不同的大学,但也不远,两小时的车程。摆脱早恋的躲藏和家长的约束,来到新环境的我们算是获得让人几乎疯狂的自由,我们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约会,可能和大多情侣一样,我们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吃。
都说食在广州,除了因为粤菜的精致美味,还在于广州美食市场的包容胸怀。在广州,无论天南地北的各种口味,无论飞禽走兽,鱼虾蟹螺,只要经过大厨们煎、炒、焖、蒸、滚、炸、泡、扒、扣、灼、煲、炖、烤等巧妙加工后,便能成为桌上佳肴。老广州也相当重视饮食,常口民以食为天,在广州的食市,早午晚任何时段都有相应的餐点,让吃货们从早吃到晚,根本停不下来。
而这当中,饮茶是广东人的最爱。饮茶并不是单单的品茶,而是在茶楼中,泡上一壶上等好茶,叫上一笼笼热气腾腾的蒸点,亦或精美的点心,品茶进餐闲聊相并进行。茶市各个时段都有,无论早市饭市晚市,带上珍藏的好茶叶,带上亲朋好友,便可美美饱腹地聚天伦,聊家常。
对于惯于赖床的我,喝早茶是相当大难度,然早茶是饮茶最受欢迎的时段,一天之计在于晨,一盅两件开启的愉悦可以延续一整天,吃的是氛围。为此曦宇没少费尽心思折腾我,闹钟、电话、串通我的舍友叫我,把我带进他学校的女生宿舍让他的朋友叫我,居然还会直接把我拖下床!这么些年下来,我有着无数个懵懵懂懂的早晨,在各茶楼精美的虾饺、烧卖、粉果、芋角、叉烧包、马蹄糕、糯米鸡等味蕾的刺激下,唤醒了慵懒的灵魂,拼尽了吃货的斗志。
曦宇作为吃货还有一个过人的天赋,那就是无论吃什么,他碗里的那份总比我碗里这份的要好吃。
大学时代经济依然拮据,两人能去的地方只有街边小吃,最奢侈是主题餐厅。我是有择困难症的,点餐永远是头痛的事,很多时候纠结半天点的东西,拿来后发现还是比较喜欢曦宇点的食物。每次都理所当然地把他点的食物也尝一轮,在长期的实践证明下,他点的食物永远比我点的好吃。我把我盘子里的勺到他嘴里,他细嚼慢咽之后,悠悠地说道,还真是没我的好吃,那认真的样子让我掐了他半天。
即便点了一样的食物,也没能逃脱这个厄运。曦宇四处张望主题餐厅里别致的摆设,跟我讲着旁边的救生圈和海藻如何大煞风景,没有营造出一点海上水手的主题。不一会两份芝士龙虾便上菜了,我把叉子叉在对半切的龙虾上,香气随即扑鼻而来,往上一勾,惊讶发现芝士下面并没多少虾肉,我愣了一下,抬头看看坐在我对面的曦宇,他也是刚完成了我刚做的动作,但我呆呆地看着他叉子上圆润饱满的虾肉,洁白的肉上还沾满着诱人的芝士,他转过头,一样愕然地看着我叉子上可怜的小东西,身后的灯光铺在他柔软的头发上,像傍晚河上映着斜阳的波光粼粼,唤起人回家吃饭的渔火风光。
听说老广州最地道的牛杂萝卜和猪脚醋在上下九幽深的小巷中,曦宇拉着我在人挤人的步行街里来回穿梭寻找,跟着香气的引领,最终确认了地点。看着眼前满满的一碗萝卜牛杂和猪脚醋,牛杂鲜嫩粉红,萝卜晶莹剔透,猪脚颜色明亮泛着油光,鸡蛋入色入味,还有香喷喷的醋味,才刚沉浸在它们的卖相和香气,却止于摆入口的那一瞬间,牛杂没多少块,萝卜老得带丝,猪脚几乎没有肉,都是骨头,我又抬头看看对面坐的曦宇,竹签上萝卜整齐干净的咬口,满碗的牛杂,深红色的醋里浸泡着的猪蹄连我没有带着眼镜都看到大块的筋肉了。他依然一脸呆呆的样子,把竹签上剩下的萝卜放进口里,身后蔚蓝天空里的阳光穿进巷里,映在曦宇微微泛红的耳际上,像一块鲜嫩可口的肉菜。
即便只是日常街边小店的一碗兰州拉面,饥肠辘辘的我还没夹几筷面入口,就已经开始感到碗里的水平面快速下降,再扒几口已经感到缺水的面要开始糊了,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又一次抬头,果然看见坐我对面的曦宇聚精会神地把拉面往嘴里塞,碗里乳白色的面汤洋洋洒洒,照着他伴有暖阳带点红晕的脸,我扁着嘴看着他,他还半响才发现对面坐的我都快要哭出来了。
学生时期的我俩就这样街头巷尾地果腹满足,熬到毕业了,有了经济收入,吃的范围便不再是周边。曦宇还领着我吃出了广州,吃出了广东。到过苏州得月楼,松鼠鳜鱼、得月童鸡、西施玩月、蜜汁火方、虫草甫里鸭、碧螺虾仁、枣泥拉糕、苏式船点等美食应接不暇,饱餐之际偏偏甜点点了冰的,处于不能吃凉那几天的我只能看着甜点发愁;在上海城隍庙吃南翔小笼包,各样特色点心,素菜包,八宝饭,宁波汤圆和酒酿圆子,边走边吃的我挑出一螺肉,紧皱眉头咬了半天却发现始终没能咬动。
每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感觉到这世界满满的恶意,仿佛人生只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为了反击这个阴谋,我眼泛泪花,嘟起嘴拿起竹签去刺我对面坐吃得津津有味的曦宇。他先是呆呆地受到了攻击,马上对我的攻击露出他孩子般的笑容躲避着我,开始将我从种种的阴谋中解救出来,就像那次在厦门的夜市,吃蚝蛎煎蛋吃海鲜,肉蟹、小龙虾、鱿鱼、蛏子,满目玲琅的海鲜一条街,曦宇这个大吃货牵起我兴奋地从一摊吃到另一摊,走到结尾已经能摆满一大桌,两人对着面前的美食一阵饕餮,吃到最后的两个生蚝,我挑了一个臭的放进嘴里……我快要把脸都揉成一团了,俯下身吐了出来,苦涩和腥臭熏得我眼泪直流,直身看到的,还是曦宇一脸平和地狼吞着碗里的海鲜,心里莫名的不忿逃过大脑中枢,直接传到手上,狠拍了一下桌面,桌上碗碟的汁水飞溅出来,曦宇愣着看我,像只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小狗,呆呆的。我泪水溢满眼眶,没理会曦宇,转身逃掉。
我沿着大街走,沿着闹市走,灯红酒绿中我像是神志不清逃窜在人群中,每一个过往的人都拉着长长的幻影,像卡了屏幕的电脑提示框,一只只重重叠叠地汇了绵延的隧道,我就在隧道里,不知道走了多久。
我坐在海边的小凳子上,昏暗的灯光,哗哗直响的风与树叶的交鸣。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已经知道自己的不对,一直乱发脾气,随意而行,可偏就是不能让自己有个台阶下。我就这样吹着海风,冷静着自己,身边突然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子声,曦宇一股脑坐到我身旁,一边从袋子里取出东西,一边说,“怎么突然就跑掉啦?不过这边风景好。不错!”他侧头笑着看我,一边打开锡纸,里面包着各种海鲜,还有浓郁的汤汁,还冒着热气。他用竹签挑起里面刚才最后剩下的生蚝,伸到我嘴边,“好啦好啦,不气啦,吃点东西开心一下。”我俩之后就坐在海边,吃着热滚滚的海鲜,我情绪终于像潮汐那样渐渐涨起。他每次都能这样,在我没有台阶下的时候架起另一把云梯,细心地牵我下走,踏上温柔。我咬着嘴里的生蚝,看着曦宇的脸,和他身后那幽暗的街灯,灯光倾斜下来,驻留在我眼前,让我看不清曦宇的脸,只看到他的暖和的笑脸。所有的阴谋最后都有着这样一束光,像他,暖人心扉,暖人脾胃。
也正是每一道他身后的光,将我从所陷的阴谋中拉出,在那道光中,他把他挑出来的螺肉递到我面前,我犹豫地咬了口,鲜嫩软糯,饱满鲜甜的汁水充满口腔中;他把自己的甜点与我的交换,慢慢地倒进他那不是太好的胃里,并皱着眉耸肩逗我笑;他把碗里的拉面汤一勺一勺地往我碗里勺,一边勺一边叨叨絮絮,说我总把汤先喝了,面当然要糊了;他把身旁还没吃过的猪脚醋换了我那碗没了一半的,还不停往我泡沫盒里放牛杂萝卜,吃掉我碗里老掉丝的萝卜,边吃边把牙缝里的细丝撤出,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把叉子上圆润饱满的龙虾肉递进我嘴里,我咬着质弹入味的虾肉,斗气地把我叉上的回递给他,他保持着他吃货本性的口馋样满足地吞下去了。此时他身后的光也能照到我身上,从里到外的温暖相互辉映,像九点关门后重新通电的游乐场,只属于两人的狂欢。
印象中起初的曦宇对吃并不了解,也不太喜欢吃,所以才会这么瘦。相依相偎的时间长了,两人才开始渐渐习惯上各处找吃的,彼此牵着对方的手,吃了一个又一个的地方。记忆中那阑珊灯火下,曦宇无奈地看着我赌气的脸,对我提出想要吃的东西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尴尬地笑笑带我去了他仅所知道的地方,可渐渐地,渐渐地,曦宇就能在我提到的时候带着我去吃每个时刻突发奇想到的美食,甚至在我没有一点点防备中,提出戳中我小心脏的大餐建议。
张小娴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和他吃很多很多餐饭。我想,爱一个人,便是会为你准备好一餐一餐饭陪你吃,并把自己碗里最好吃的那部分,让到你嘴里,看着你变胖,笑成了花。曦宇是我这个人生阴谋的解救者,也是我人生阴谋外的更大的阴谋。
旁桌的麻辣味烤鱼已经吃到所剩无几,只有熙熙攘攘的辣椒,桌上的两位女性吃得大汗淋漓,脸颊通红,不停地呼着气,脸上依然洋溢着止不住的笑意。
曦宇的脸抬起,背光的部分洒上了暖曦的灯光,他笨手笨脚地把鱼切好,弄了半天终于把铲子放下,锅上的热气熏得他脸蛋绯红绯红的,口中喃喃地说着:“鱼腩和鱼背没骨,还嫩!”一边把切好的鱼夹到我碗里。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摆弄的样子,轻轻皱着眉,额心的汗滴透出着明媚的光点,我又看到从他身后透出带光晕的亮光,像吃到了所有不好吃的食物时,几乎要哭出来了,却止在心头,温热的泪滴积累起来,暖着心房,渐渐满到眼眶,他看到我眼湿润着,叨念道:“小心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