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鬼

深秋,细雨。

  街上没有什么来往的车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街道和屋顶。

  出租屋外,衣裳微湿的男子从衣兜里摸出钥匙,左扭右扭打开门,拍亮开关,脱下衣服扔在一边,撕开一包速冲茶包丢进茶壶,滚烫的开水浇进去,白气升腾,茶香渐溢。

  男人沏了一杯茶,暖暖身子,轻轻晃晃杯子咂了一口,端着茶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雨夜,眼神里倒映出霓虹灯闪烁,默默发了一会呆。

  煤气灶惬意地咕噜噜响着,好像是只猫。很可爱吧,反过来也很可爱,猫惬意地咕噜噜哼着,好像是个煤气灶。

  猫的名字叫煤气灶,鬼知道他怎么会给它起这个名字。

  啊对了,刚才的男人叫叶清。忘记自我介绍,我是无心鬼,请多关照。

  无心之鬼,食恨而生。我是这个世界仅存的两只鬼了,另外一只也是无心鬼,我们并蒂共生,只不过它食爱而生。

  自从鬼界崩塌,逃出来的鬼因为失去给养大多魂飞魄散,只有我们俩在人间找到可以代替鬼界给养的东西——爱和恨。为了互不干扰,我食恨而生。

  我不能独立在人间活动,一缕幽魂能做什么,或许哪天你家日光灯忽明忽暗,那可能是我的功劳,仅此而已。

  所以我必须要夺舍。寻找一个容器,叶清就是我最新的容器。

  其实捏,没有你想象那么恐怖啦,什么夺舍和容器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自我标榜罢了,我之于叶清不过是“寄生虫”一般的存在,依附在他身上,阅历人间寻找恨。而我能给他的就是一些特殊的能力,比如侵入别人的记忆,还可以对记忆做一些小手术。

  互利共生,乐此不疲,这几百年就这么过来了,我想我大概会长生不老吧,毕竟相逢一笑泯恩仇根本不现实,一炮都不行。恨这种东西,一旦扎根,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消解。

  叶清喝尽最后一滴茶,舔舔嘴唇,仿佛意犹未尽,雨停了。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把煤气灶搂在怀里,自己也蜷缩成一团。

  许久,叶清和煤气灶交替发出平稳的呼噜声。我悄悄从他身体里出来,有点饿了。

  冰箱是双层的,上面一层装着叶清的食物,下面一层全是我的给养——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光球,光球里面是一条黑白两色相间的鱼。光球的大小和鱼花纹的复杂程度表明了这其中恨意的深浅。

  我拉开第一个抽屉,所有鱼儿惊慌失措地望着我,一边四处逃窜。又逃不出光球,我怜悯地摇摇头,伸手从其中一个里面抓出了一条,它在我手上扭动弹跳做最后的挣扎。

  给自己沏了一杯凉茶,把鱼丢进去,一饮而尽。呼~好久没有品尝到这么浓郁的恨了。这条鱼还是三十年前抓的,一直留到了现在,今儿吃了便娓娓道来。

  1987年,改革开放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人们欢天喜地地为改变国家和自己的命运奋斗着,匮乏的物质文化条件下,杂技团成了当时流行的娱乐方式。魔术师自然也就成了很吃香的职业。

  童三是这个杂技团的首席魔术师,那时候应该叫扛把子吧。他擅长许多把戏,换牌,变兔子这种小意思信手拈来,能成为扛把子的原因是因为他玩的一手好火,一个响指苍绿色的火焰就从他的指尖冒了出来,万物有灵般跳起舞来,其他魔术师都做不到。

  不过他也是个混日子的魔术师,七年多没有排过新的节目,一招鲜吃遍天,大大小小的城市去过许多,每次演出,压轴的总是他。那些露着大腿和胸脯的伴舞姑娘们总缠着他,想要他教一两招绝活,按他的话来说,这怎么可能,既然是绝活,不是谁腿长胸大就能学的。

  就连和他搭档了七年的盈盈都没有学到。

盈盈是他在这个杂技团的搭档,刚跳槽到这里的时候,团长让他在一众团员里挑一个做搭档,她孤零零地坐在一边,有点怕生,长长的睫毛,大眼睛水汪汪的,那眼神里惊慌失措小鹿般的柔弱让童三的心狠狠跳了几下又漏了几拍。就是她了,这个决定并不难做。

盈盈的眼眶忽然就蓄满了眼泪,看向童三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因为这行的规矩,搭档是不轻易换的。因为有些节目是很危险的,彼此之间建立起信任很不容易,别人的搭档更是不敢轻易用。他之前没有搭档,可以说是个独行侠。这辈子他就跟盈盈合作过。

后来事实证明童三的选择并没有错,盈盈非常灵性,基本上童三一个眼神她就能领会到其中深意,做好所有准备。两个人的默契在别人看来仿佛一对老夫老妻。

只是俩人认识那一年,童三三十五,盈盈十八。团长也跟童三建议过要不要考虑考虑盈盈,童三承认自己心思动了,可没有行动,要脸。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做了夫妻必然要睡在一张床上,迟早会露馅。

当然这秘密也不是没有人知道,西凤和他以前的师父都清楚,只不过他们都死了。

西凤是他的亡妻,难产而死,母女都没有保住,他师父当年是这么说的。

现在来谈谈他的秘密吧。

他之所以玩的转一手好火,是因为他右手指尖可以冒火。

十五岁的夏天还没褪去春的悸动就迎来了难以按捺的躁动,他和西凤躲在村口的草垛里,第一次偷尝禁果,他掰开西凤的手亲了她,西凤小脸通红,还没来得及回味刚才的火热,俩人就发现草垛开始冒烟着起了火,在一看他的右手指也冒起了火。他害怕地使劲甩手吐口水。

就这样他发现了自己的“特异功能”也很快适应了它,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还不能自如的控制。不是玩笑,他睡觉时候都要戴最小号安全套的,当然是戴在右手手指上,特异功能也得遵守物理定律(哦不,应该是基本法)不是,隔绝空气万事大吉。

在那之后不久村子里来了一波耍杂技的,里面的一个老头看中西凤,大概是因为盘靓条顺会下腰吧。给她

的父母留了一些钱想带她走,看到有钱拿,她父母巴不得有人能把自己女儿领走,欣然答应。

  可童三不愿意,他去找老头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特异功能,老头眼前一亮,立马答应收他为徒。

  老头同样用钱收买了童三的父母。

  就这样,童三和西凤就开始了他们“夫妻档”的杂技生活。

  老头是他们的师父,进团之后就开始训练他们,师父的教学十分严格,俩人没少挨揍。

  不过严师出高徒,童三很快就能登台表演了,他和西凤的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可惜并没有持续太久。两年后,童三十七岁那年,西凤怀孕了。

  师父操心地为他们搞定结婚证,还办了简易的婚礼,忙前忙后,童三打心眼里感激师父,但他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师父斩金截铁地说要生下来,童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分娩的那天,童三被派去几十里外的村子里演出。寒冬腊月大雪封路,西凤送不到医院就只好在杂技团里生。等童三冒雪回来,师父告诉他难产,孩子出来就是死胎,西凤还剩最后一口气了。

  童三相信师傅说的,也不管孩子到底是死是活就奔向西凤的房间。

  西凤脸色煞白,支撑最后一口气,等到童三回来,支使所有人出去,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说完那句话,西凤就咽了气。

  当天晚上,马戏团着了火,大火肆虐。师傅被烧死了。

  时隔多年,每每想起那句话,童三总会有当时冬天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进他空荡荡的身体的感觉。“这孩子可能不是你的,可能是师父的”

  童三恨师父,恨西凤。可是故事还没有完。

  后来童三就一个人游荡了很多年。也先后跟了好几个班子。发现都是换汤不换药。没人知道他的秘密,我也远着所有人。感觉要瞒不住了,就走人。

  直到现在这个杂技团,他一口气待了七年,到1987年他已经是四十二岁的人,盈盈也出落成二十五的美女了。如果说他在这里能呆这么久与盈盈毫无关系我是不相信的。

  出事那天是十二月一日,杂技团进驻漠河县城。童三照例在十字路口祭奠了亡妻,十二月一日是西凤去世的日子,也有二十五年了。

  可他忘了,今天也是盈盈的生日。那天大家凑在一起为盈盈过生日,童三没有准备礼物,只好答应盈盈可以帮她做一件事。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今天是绝对的主角,盈盈表现得十分任性,不同寻常,她执意要童三去三条街外的一家店买她最喜欢吃的蛋糕。言出必行,童三就去了。

  等童三回来时,发现整个宿舍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盈盈面对火海站着,背影在光和热里扭曲,静静看着肆虐的火势。

  童三丢下手里的蛋糕,冲到近处试图打开门救里面的人,却发现门被锁死,外面还用铁架抵住。

  盈盈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你这个方法还真管用。说着打了一个响指,右手指尖冒出了一簇火苗。

  童三吓了一跳,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才有特异功能。

  他惊讶之余赶忙跑去外面打电话求救。

  等童三回来时,盈盈已不见了踪影,抵门的铁架被移开,门也被打开,不远处地上躺着一张纸,童三赶忙捡起来一看。

  是一张人工流产的报告,页眉用清秀的字体写着:孩子,你的爸爸们都来给你陪葬了。

  事发后二十余日,报道铺天盖地。“黑龙江省大兴安岭漠河境内林区发生特大火灾,今日终被扑灭,历时近一个月,造成损失巨大,但起火原因尚未可知。。。。。。”童三关掉收音机,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地重现事发那天的情景,他忽然想到,如果当年师父说孩子是死胎是骗他,自己女儿也还活着,正好也是二十五岁,说不定还能遗传了自己的特异功能。

  想到这,他心口一痛,泪流不止。

  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却无法善终,心里恨根深蒂固,却不知道在恨谁,可恨的人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还有什么东西能消解他的恨?恨不知所终,一往而深。

  那就只好由我来猎取这份美味的恨了。无心之鬼,食恨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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