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大的有点晃人。
“这个点一般是没什么客人会去北郊的。”他戴着墨镜,叼着烟,笑着对我说:“一般没人的时候,我都不开空调,风灌进车窗的感觉会更好。”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师父和我说的,他开了四十年的车,都是这样。”
我找了个离他不远的位置坐好,抹着汗津津的脖子,皱紧了眉头。从车镜里我看到,他明显的笑了一下,然后踩紧了油门。
很显然他依旧没有开空调,但是从窗子里猛灌进来的凉风让我心神愉悦。
之前有人和我说过,如果你坐在公交车上,你就应该带着耳机,放一些老歌。这样你会觉得时间仿佛被禁止,整个空间都会被你彻底地豢养,但是非常可惜,我没有带耳机。
所以我只能无聊的靠在窗子上看金色的阳光撒满整个城市,印象中卑贱的灰尘在阳光下如同金铄。我看到飞鸟停在圣母玛利亚雕像的臂弯上,她连同她手中的婴儿一样接受阳光的洗礼,饱满丰润的额头折射出圣洁的光芒。
我也看见他又换了支烟,在车镜里对着我的眼睛笑,亚麻色的头发像春天里的绒草。
我想起了他刚才的话。
四十年是怎样一个概念?春来寒暑,荒草新荣,这才是时间对你真正的禁锢,在这方寸之间,你看不见起点,也没有终点。世界将失去原有的色彩,变成黑白。
“你看过去很年轻。”我说。
“二十岁了,老了老了。”他笑。
说实话,二十岁是个非常重要的时间。你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都是由这个时间点决定的。这个时间点就像一个弹簧,你可以把它不断的拉伸或者挤压。在这个时间段你可以刮起一阵属于你的狂热风暴,也可以成为别人攀比的垫脚石,又或者像我一样默默无闻,最后腐烂在这个城市。
“其实这是一条很有意思的路线。”他说。
车子穿过各种各样的高速路,行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你就可以看见一大片的的草地,两三只徘徊的野鸟。太阳在天上圆溜溜的一颗,没命似地晒这一切。
他说,灼热的温度其实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热情,炽烈的触感是最好的表达,这是对生活的希望。
“你才二十岁,如果你不改变工作的话你至少还要开四十年的车,在同样的时间,在同样的地点。”我望向窗外一瞬而过枯木荒草,漫不经心的和他说。
“那又怎么样呢。”他又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像一个纯真的孩子。
不可否认,我喜欢他的笑容。那不似像言情小说里男主角一样微风和旬的笑容,反而带了一点点的苍白,有点像看透世态炎凉的感觉。人们都说一个人的眼睛能反映出他的灵魂,心藏不住的东西,全都能在眼睛里找到。我不禁好奇,有这样清冽的笑容的人会有一颗怎样的灵魂?
不过……罢了,我自己的事都还乱七八糟的一堆。
过了国道,车就进了隧道。
一时间我们无话可谈,轻微的风声在耳边呼啸,昏暗的隧道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掌方向盘的手上,那是一双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当当地握住方向盘。我再看看自己的手,枯骨嶙峋,宛如暮年将死之人。
“我开不了四十年的。”车子过了隧道,突然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他的话语很轻,像白鸽飞过后落下的轻柔羽毛。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隐隐约约地颤抖着,轻轻地说:“我有心脏病,很严重。”
一个人无病无灾可以活到七老八十,但是真正精彩的时段莫过于年少成家事业有成那一段。心脏病是大病,但是只要平日里注意修养,撑个几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只要平日里——”
“注意平日里修养,也能长命百岁,对不对?”他打断了我的话,无奈的说:“我师父在的时候很乐观,天天和我讲这个。”
他刹了车,稳稳的停在了村口的站牌边上。几只土狗跑了过去,对着车汪汪大叫。
“可是他自己最后死于心脏病。”他把窗户开了大了点,然后点了一支烟。
一个老太太带着布头巾,挎着一个篮子,朝车子招了招手,然后拐着小脚步路蹒跚的走过来。
他把烟灰弹在窗外,一只胳膊搭在椅子的靠背上,继续说:“我十六岁就跟着师傅学开车,之前不知道他有遗传性心脏病,老是以为他说的不过都是安慰我的话,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把香烟递到嘴边猛吸一口,吐出了一圈圈白雾。
知了在路边的树上叫个不停,阳光透过绿荫在地上打出斑驳的碎影。不远处有一条河,正午时分,河里都冒着烟气,河面波光粼粼。老太太仍然在慢慢地挪动。而他也不急,抹了把脸继续和我唠嗑。
“去年他过这条道的时候,也是载着这个老太太,对面一个大货车突然冲出来,他吓了一跳,明明知道自己心脏不好很不舒服,但仍然把乘客们送到了终点站。”他把头埋在了方向盘上,接着说:“我去医院里的时候他女儿刚和他吵完。我和你说我当时要见着了那姑娘我肯定一巴掌给她盖下去。可是我师父拉住我,他说他女儿也有心脏病。”
……
“然后第二天,我师傅就走了。”
他吸了下鼻子,看老太太终于上了车,然后从方向盘上爬起来。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默默的走到了最后面,像僵尸一样用头巾把自己裹住,见不得一点阳光。
“我甚至不敢去我师父的葬礼。医生说心绞而死的病人脸色都像霜打的茄子,乌黑发紫。我怂,也怕。”
车子缓缓发动,河面上受惊的水鸟飞起,留下一圈圈的波澜。空气中充满了阳光的味道,生命的味道。
我想起了之前给自己做过的一些规划,譬如说到了一定的年岁我要去旅游,我要去蹦极,我要踩着属于我的七彩祥云,载着我无尽的梦想与渴望,上天入地。
我年轻,我有用不完的力量,我可以在蓝天白云下肆意挥霍我的年华。
我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甚至无所不能。
我想他也一样,他才二十岁,却已经被锁在这个铁皮箱子里。也许他还会被锁几十年,然后看着窗外的行云流水,感受自己身体的衰败,最后如同车后座的老太太,残骨枯容,像腐朽的僵尸,像被榨干的虾米。
后座的老太太开始咳嗽,身子随着动作轻微的颤抖。他什么也没有表示,但是却无时不在注意者老太太的动作。
“你这样开车很危险。”我提醒道:“本身身体就不好,还这样分散注意力。”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腾出手揉了揉头发。
“这条路以前一直都是我师傅开,他说自己没什么本事,身体又不好。家里女儿想学钢琴,做这行最好,钱财赚的多。而且这么多年他的身体一直不差,也会调养。这里最难走的土路他都能开出水泥地般的舒适。”
“哔——”
前方一辆摩托车突然冲出来,他一个打紧,迅速的刹住了车。
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被甩了出去,一大口血气郁结在胸口,似乎随时都会爆炸。
他抬起头喘了一口气,看摩托车已经开远了,不由得也松了一口气。
“放心,我没那么脆。”他重新踩上了油门,说:“我师父在的时候教了我多东西,开车的技巧保养的技巧啊巴拉巴拉的一大堆,当时我小,公司的老总是我大叔,我就想着学点东西之后去开高峰路线,这样提成奖金也多。”
……
“可是我师父不让呐,捂着心窝子和我大吵一架,硬是把我拖上了这条安静的车线,当时年轻啊不领情,现在师父走了,我才记着他的好。”
“平时在公司,他……总是和你们吵架?”
“怎么会,师父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向性情温和,大家都很尊敬他。”
“那他,怎么会……”
“所以说啊。”他望向前方连绵不断的青山,握紧了方向盘,说:“如果当时我在医院,我一定会揍那姑娘一顿的。”
……
我终于下了车,那个老奶奶似乎不小心错过了站,只好苦巴巴的等下一辆回行的车了。
一个半小时,我从熙攘嘈杂的市区来到了青山绿水的郊外,太阳也不像之前那般毒辣,有一点风,吹起来还很舒服。
“很少有人会孤身做到终点。”他哼着歌把车门锁上,然后问我:“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年纪也不大,大学生?”
“我……”
“算啦,不说也罢。”他挥了挥手说:“做我们这行的,看的人多,听的故事也多,但都像流水过客般,过了就忘,你不说也没什么,缘见!”
“这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他点点头。
我低着头也笑了,说:“他真是个好师父。”
“嗯哼。”他补充道:“他也是个好父亲。”然后转身进了休息室。
我理了被风吹乱的头发,继续前进。
从终点站出发往东走几百米会有一个小村,穿过拥挤泥泞的村道后会看到一个小山坡,小山坡不是很高但是种了不少松柏,一年到头绿树常青。
那也是我家祖坟。
我的父亲葬在半山腰,坟边有一颗青翠的柏树苗。那是我去年亲手种下的,我还记得那时我不顾众亲戚的反对,一个人扛着树苗,背着父亲的骨灰盒,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山路才来到这里。
我还记得那天下着雨,我却坚持不打伞,最后被我妈甩了一巴掌。
“你能不能成熟点!你该长大了!”她在倾盆大雨中咆哮,面容因悲愤而模糊扭曲。
我觉得我很成熟,成熟的人会有梦想,可是你们拒绝了我所有的请求。我想蹦极,我想跳高,我想在我的花样年华里策马狂奔,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可是你们拒绝了我。
然后我想要一台钢琴,演奏贝多芬的悲伤,像无数青春偶像剧里面的女孩一样渴望浪漫。然后我开始怪罪这可恶的疾病,它夺走了我的梦想。我在生病的父亲面前大闹,我要学钢琴!然后我怪罪这可恶的疾病,因为他夺走了我的父亲。
但是当我一年前背着骨灰盒淋着雨走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是真的,我该成熟一点了。
因为夺走这一切的,根本就是我自己。
现在我的手里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朵路边采摘的野花。它瘦弱不堪,却有着惊人的艳丽。
我将它轻轻地放在我父亲的坟前,我说:“爸爸,我错了。”
四周寂静,没有任何的声音回应我。
但是爸爸,我真的……
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