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01.】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天气异常寒冷,窗外大雪飘飘,我偎在火炉旁,对小姨说:我们去南方度个假吧,我有个朋友在广州开了间民宿,那里阳光正好,温暖如春。
小姨说:“我要守着我的小店,快过年了,客人多。不像你,单身狗,身上无责一身轻。”
这些年,小姨家的裁缝店一直风声水起,虽然新时代互联网来势汹汹,但那个小镇里的人,对姨夫一直敬仰有加。姨夫手艺好,十里八街的人,都认他。
所以,许多年来,镇上的小店更新换代,唯独小姨家的老裁缝店,经久不衰。
“找不到像姨夫那么好的男人,我可不嫁。”我打趣道。
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知道他们在广州有一段风花雪夜的故事,听到得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段,怎也拼凑不齐。
温暖,如春。温暖如春。多合拍的名字,多浪漫的故事。我故作夸张的动作,惹得小姨满屋子追打。
【02.】
小姨没读过几年书,小学五年级时,学校大扫除,要从家里带扫帚,小姨没争过我妈,大哭一场之后,便赌气不再上学。小小年纪的她以为这次选择,只关乎一场胜败,却不知,改变得是她一生的命运。
此后,她便和父母一起下地务农。土生土长的庄稼人,生来眼前的世界就是周边十里。所有青春期女孩的春梦,都是田里生出的芽,田地劳动的男人,田里玩耍的娃。
放眼望去,绿油油一片。就是在这样的田间小道上,她第一次见他,从此,空气中,爱情的定义初现轮廓,满满的心动与甜蜜,波纹阵阵荡漾在她的心田。
那年她18岁,花一般的年龄,那是她第一次相亲。在此之前,她从不相信,原来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眼神,和一秒钟的时间。
从此,阿生的名字便镌刻在她的心里。每一个难眠的深夜,她埋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用针线细细地衲着千层底。她想为他做一双鞋,在鞋垫上,用丝线绣着鸳鸯戏水,喻意,共结连理,携手一生。
阿生的家人备齐了贺礼,一群人欢天喜地踏进外婆家门,小姨躲在屋子里,趴在门隙中偷偷地看,不由自主地笑。今天是他们订婚的日子。不用多久,她就会着上红妆,做他美丽的新娘。
那两年,村里开始有人外出打工。远方的世界在阿生眼里生出好奇,他说,他要挣钱为她买最好看的衣服,还要买个金戒指,他说,他要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
小姨在村口送他。临别,他清凉的嘴唇飞快划过她的脸,那阵梦幻的眩晕,压制了离别的伤感,她红着脸跑回家,熬夜绣着鸳鸯,回忆那个的初吻,是如何不经意又汹涌地煽动着自己的身体。
没有消息的时候,小姨就在那条小路上徘徊,低着头不停地走,好像这样就能踩到他的脚印,就能触到他的体温。
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做着什么?想像让她痛苦,无知让她不安。
鞋子早已完工,整齐地摆放在床头,每个夜晚与黎明交替的时刻,她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希望与失望中较量,胜负,都会受伤。
【03.】
有人说,女人的第六感神奇地准。小姨在惶惶不安中,等到了他的消息和一封信。她把信捧在手里,眼前一片模糊,她第一次遇见“分手”这两个字,这是个新鲜的词,可她却清楚地知道,她被抛弃了。
那时候,被退婚是很丢人的事情。她的爱情,还没真正开始,就惨败了。
那年春节,没有欢歌笑语,没有任何期待,阿生没有回乡,她想要的答案都在家人的叹息和沉默中,化作眼泪,浸透她的心。
过完年,太阳开始一天比一天暖。她用手挡开刺眼的阳光,才发觉这段日子,她极少踏出这间屋子,她的心,和她的身体一样,在一个冬天里,枯竭。
万事万物都是有原因的,她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承受别人的非议和异样的眼神?这个问题折磨着她,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天气回暖,便生猛地生根发芽。
她要去寻一个答案,不然,她始终过不去这道坎。
她收拾衣物要去广州,信封上有他的地址,没人拦得住她。外婆摆摆手,随她去吧,转身默默拭泪。
她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出了广州站时,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腿一下子软了。背上生出厚厚一层汗,她看着自己,厚厚的棉衣把她包裹得像一个小丑,显得很是滑稽。
转两趟客车,又被大街上的摩的黑了一次,太阳落山时,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工厂。站在大铁门之外,她和心爱的人只一步之遥,她突然觉得肠胃一阵绞痛,这才想起,她已经好久没吃东西。
门口的保安狐疑地看着他,她怯怯地走上前,说出阿木的名字。保安告诉她,要等到晚上九点,现在是加班时间。
她坐在门口的榕树下,想像着他看见自己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会是惊讶、是愤怒、或是有一丝高兴?路边的人,时不时地看向她,她觉得这两个小时,有半生那么长。
【04.】
随着一声铃响,她仿佛从梦中惊醒。他的名字在喇叭里响起,不一会儿,她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影虽胖了些,但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她以为她会给他一个耳光,或者哭着问他为什么,可是她没有,她只心痛,只静静地看着他,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脸有些陌生,却还是她爱的那个人。
“先去吃饭吧。”他一句话打破沉寂。
那是一家很小的饭馆,他们相对坐着,先前准备的千言万语,此刻都沉在海底,一句也说不出来。
饭还没上,就进来一个男孩,坐在她的对面。
男孩姓温名暖,又是同乡。阿木这样介绍,随后便起身离去,她追出去,看见一个女孩挽着他的胳膊,说笑着消失在眼前。
温暖把饭推到她面前。
“快吃吧,阿木让我照顾你。”
咕咕的肚子,出卖了她。她大口地吞着,味如嚼蜡,眼泪哗哗地落在盘子里,惹得对面的他,坐立难安。
突然,他起身离去,她怔怔地呆着,以为自己又被抛弃,委屈和难过袭来,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温暖匆匆跑来,急切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然后递过来一包纸巾和一块巧克力。她看见他坐回对面,心里忽然涌现一股暖流,笑了。
温暖也笑了,小姨说他的笑像他的名字一样。
那是她第一次吃巧克力,甜甜的,滑滑的,小姨说,后来她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巧克力。
【05.】
那一天,他们一起走了很长很长的巷子,他买了很多零食给她,告诉她,阿木有了新女朋友,告诉她,吃饱了,就不难过了。
接下来的两天,正赶厂里放假,温暖带她逛了好多地方,却唯独没有带她去见阿木。
他劝她回家,帮她买票,她拒绝。那个男人一直对她避而不见,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在一家饭店找了份工作,当服务员。
空闲时,她会找温暖,带上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喝酒,更容易消除烦恼,更容易倾吐往事,而这个男孩,让她觉得安全。
休息时,她会去工厂门口等阿木,阿木总是远远地躲开,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
有一次逛超市,她看见柜台里整齐摆放着一排腕表,她突然想起,阿木曾经看见同乡腕上的表时,两眼放光。
她决定买一块送给阿木,可是表上的标价,却让她望而却步。
三个月后,她终于攒够了钱,捧着表站在门外等他,忐忑地像她第一次约会那天。可是,等来的不止有阿木,还有另一个女孩。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涂着鲜艳的口红,黄色的头发在灯光的照耀下又直又亮,她看呆了,阿木走在她的身后,低着头怯懦的样子,让她心痛。
女孩走到她面前,用警告的语气对他说:“阿木早就不喜欢你了,他不想看见你。”
她把盒子举到阿木面前,说:“我只想送你一份礼物,送完我就走。”
女孩走过来,挥手打翻了盒子,一个巴掌重重落在脸上。“你能不能别犯贱了,阿木现在住在我家,我们快要结婚了,你听不懂吗?就你那土包子样,哪个男人会要你……。”
她蹲下来捡起腕表,眼泪无声地爬满脸庞。一句句咒骂在她耳边回荡,她只觉空气稀薄,世界那么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温暖寻到她的时候,她正踉跄地走在路边,看到他急切的脸,她的心里一阵抽搐。在这个陌生冰冷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关心着她。
她不停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好像要把所有的心酸都喝进胃里,好像要和所有的往事隔绝,那样明天,她才能重新面对自己。
她倒在温暖的身上,一遍遍地说着:“哪个男人要我?是不是真的没人要我?”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温暖紧紧地抱着她颤抖的身体,说:“我要、我要、不哭了、不哭了。”
她抬起头想问他是真是假,却被他的吻堵住了唇。那吻时而霸道时而温柔,那一夜,时而沉静时而风雨。
早上醒来,望着空空的屋子和裸露的身体,一个个画面在她眼前回放,羞耻之心逐渐占据上风,她飞一般地逃离屋子,逃离广州,逃离那个让她痛的地方。
温暖拎着早餐站在门外,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女孩会如此果断地选择逃离。逃离广州,也逃离他。
【06.】
一个多月后,小姨身体的不适逐渐加重,隐约中,她知道当初犯下的错误有了回报。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千里寻夫,夫没寻到,还失了身。
没有人,比她活得更失败。
早孕反应没能瞒住家人的眼睛。外婆大喊着作孽,思忖良久,为了小姨的未来,她决定偷偷带她去医院。
小姨的心都碎了。她摸着自己的腹部,感觉一个生命在那里悄悄生长,多神奇啊。如果他没有退婚,她应该早已结婚,肚子里也应该会有这样一个小生命吧。
一种叫母爱的东西在她的心里悄悄滋长。她不愿去医院,可是外婆放下狠话,明天捆着也要把她拉去医院。
她绝望了。
一夜无眠,太阳爬到屋顶的时候,她起身穿上衣服,认真地梳好头发,面无表情,像赴一场死神之约。走出门的那一刹,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让她觉得安全、温暖。
“你来了。”
“对不起,等着工厂结工资,回来晚了,但我来了,就不走了。”
【07.】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在那个遥远的村子里,有一对新人结婚了,男方叫温暖,女方叫周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