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3)
蓝夜在梦归处住到两旬过半快满月整时,君九辞派来寻他的方信赶到了孟镇。
那日侞月带着几个伙计去了附近几十里处的镇子收购酿酒的浆果,他正独自在楼上客房喝着药,侞月的那群弟弟妹妹便叽叽喳喳地跑了上来,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好友惊喜的声音:“未明,你这次可真让我找得好苦”。
侞月不知从哪找来的药材,熬出来的药汤一日比一日苦,蓝夜正咬牙往嘴里灌药,蓦然听到久违的熟悉声音,唇齿一松,浓重苦味立刻漫上舌尖,他皱眉看向声源处。
腿边有小家伙蹭过来,接过他手中药碗小声通风报信:“将军哥哥,这个人在街上说他是你朋友,要我们带他来找你。”
小家伙是侞月收养的那群小孩中最小的男孩,刚过了四岁生辰的小福宝。
蓝夜在疆场厮杀日久,周身杀伐气愈来愈重,侞月那群弟弟妹妹中年纪偏大的都有些怕他,哪怕他现下已是个目不能视、出门需要他们引路的瞎子,孩子们依然不太敢亲近他,只有这个小福宝,可能是因为年纪尚幼的缘故,喜欢粘着蓝夜听他讲那千里之遥盛京的锦绣繁华。
蓝夜等了一日,侞月没回来,伙计说月掌柜出门采买回家迟个一日半日的事常有,因此蓝夜对方信的催促充耳不闻,在侞月弟妹们的监督下喝着苦药汤又等了一日,侞月依然没有回来。等到第三日,梦归处的伙计出门打探消息回来,说是侞月他们当日去的镇子通往外部的唯一一道桥塌了,现在镇上正加紧架桥,但少说还得两三日才能通行。
方信没给蓝夜更多时间去等人,一则他认为蓝夜的眼睛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得尽快回盛京让御医替他好好诊治,二则君九辞交给他这一重任时的原话是:“方士诚,我只给你五日,带未明回来,我要他毫发无伤,若是他有事,你宫门外自领军棍二十,若是晚一日带他回盛京,便多扣一年俸禄。”
方信在赶往孟镇的路上已经耽搁了许久,再这样等下去,他眼见着就要打十载白工了。
当他看见蓝夜双眼的那一刻,他就明白那二十军棍左右是逃不掉了,可俸禄这养家糊口的东西好歹能救一年是一年啊。
当日夜幕彻底降下时,蓝夜和方信离开了孟镇,快马加鞭赶往盛京。
三日后,侞月和伙计们回到了孟镇,梦归处的那间客房又空了下来,好似从未住过一位盲眼少年将军。
侞月站在那间房门口,心底没来由突然变得空落落,归家的喜悦也随着那人消失了。
正怔然间,福宝迈着小步子噔噔噔跑进客房,从榻上枕头下摸出一封信来,他又返回侞月面前,奶声奶气道:“月姐姐,将军哥哥走之前说要我悄悄把这个拿给你看。”
侞月接过那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封信,以及一枚穿了孔的狼牙,圆孔靠近齿根一侧刻了一牙弯月。
侞月将狼牙贴身收好,这才看那封信。
小月河畔救命之恩,数日悉心照料之义,本应当面重谢,侯君三日未归,然职责催人,故不告而别,递铺信物赠予君,盼早日再见。
落款是蓝未明。
侞月这才知道了这位少年将军的身份,原来就是那名震宇内、十岁便入镇北军的靖北大将军蓝夜。
蓝夜十五岁时,一杆穿云银龙枪单骑孤身入北朔王庭,摘得北朔第一勇士弧禄丰头颅后全身而退,那一战,大梁首次重创北朔,终于扭转了自蓝夜父亲镇远大将军战死后镇北军一直被北朔骑兵压着打的局面。
蓝夜也因此一战成名,成为令北朔蛮子闻之胆寒的玉面修罗。
那年年末,镇北军因为这场久违的胜仗一雪八年之耻,刚登基不久的新帝君九辞力排众议,特允功勋榜上部分将军年关时回盛京述职,顺道与家人团聚过个好年,而蓝夜便在这名单之上。
除夕夜宫宴后,君九辞盛情挽留蓝夜在宫中留宿,蓝夜应了。
蓝少将军如今高堂俱已不在,他自己常年驻守北疆,镇北国公府和长公主府均已闲置多年,尽管君九辞会定期派人前去料理修缮,但终归因为没了人气护持而日渐萧索。
宫宴尚未结束时,蓝夜就有了醉意,他一身少年英气惊才绝艳,又和新帝自幼相伴,如今军功加身,自是少不了一番应酬,京中达官贵戚提壶殷勤劝酒,他虽少言寡语倒也来者不拒,还是君九辞瞥见他不时摩挲护腕的小动作才察觉这人已醉了。
新帝便贴心地结束了宫宴,特差人去取蓝夜那杆寄放于宫门武器库的穿云银龙枪。
那夜皇宫,少年将军醉后登御花园摘星阁顶恣意舞银枪的飒飒风姿越过宫墙,席卷盛京,于口耳相传中在侞月这个大梁边陲小镇的孤女心底刻上了一抹卓绝艳色。
侞月一直都知道这位盲眼少年将军身份非比寻常,毕竟从救他回来后,这人从未透漏过半句自己的身份,即便醒来后,也是到了第五日才拜托她帮忙往京中送信,那指定的递铺也不是官驿,光找到地方就颇费了一番周折。
但她从未想过,这位会是那个未及弱冠之龄便官拜大将军的蓝夜,大梁皇帝亲封靖北称号的盛京风云人物。
侞月看着手中的信笺,震惊过后便有些恍惚,恍惚完她又十分后悔,她已经无暇顾及心底刚悄然发芽就失去阳光雨露的那抹陌生情愫,她只是在想,若是能在打理梦归处的生意和照顾那群小不点的空闲中多去看看养病的少年将军,多和他说说话,多去瞅瞅那杆被她妥善保管的银龙枪,以后镇上的说书先生再讲玉面修罗靖北大将军的轶事时,那抹星夜舞银枪的飒沓英姿便不再遥隔千里长。
侞月将那封信妥善收入自己的枕边匣里,与父母留给自己的地契房契一道保存。两日后她亲自去付老伯那拿回一张新的药方,再回梦归处后她立在窗前提笔良久,才落笔写下一封短信,与药方一同装好,手持那枚狼牙去了先前帮蓝夜寄信的递铺。
蓝夜回盛京养好伤后很快便又回了北疆,靖北大将军骁勇善战,带领着他父亲镇北大将军蓝其昌创立的镇北军为大梁屡屡收复失地,捷报频传,在由北疆飞往盛京皇宫的路上,掠过孟镇这个边陲小镇上空,拂起梦归处少当家鬓边一缕秀发,牵起她飞扬的眉梢唇角。
两年后,蓝夜率镇北军夺回最后一座被北朔蛮子强占的城池玉城,并亲自率镇北军的虎贲营留下来驻守这座堪称大梁西大门的边城。这玉城恰好位于孟镇西北方向不过百里地。
半年后的深秋时节,一直龟缩漠北不出的北朔大军突然卷土重来,切断了玉城的粮草补给,驻扎在城门外五里处长达月余,天天在城门下叫嚣着要蓝夜出来投降。
北朔大军主将正是那死于蓝夜之手的北朔第一勇士弧禄丰的弟弟弧禄裕,弧禄裕这人勇武比不上其兄,但手段恶毒至极。
弧禄裕看蓝夜死守玉城不出,又派人不知从何处掳来许多大梁边民,男女老少皆有,天天在城门下弓箭射程外折磨给城墙上的将士们看,想要以此逼迫蓝夜开城门投降。
蓝夜当然不会开城门,他身后是数百名虎贲营兄弟和数千名玉城百姓,再往后还有孟镇,还有大梁,他怎么可能会退,即便弧禄裕要用那些大梁百姓来要挟他。
城中眼看就要彻底断粮,蓝夜倒不是很担心粮草问题,早在被围困伊始,他就令亲卫趁夜潜出城赶往盛京搬援兵和粮草。算算时日,大军回援应该就在近两日了。
只是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大梁子民被北朔蛮子当做牲畜百般欺辱,实在是煎熬。
虎贲营将士持弓在城楼上与北朔士兵对峙,虎贲营是镇北军的利刃,攻城歼敌愈战愈勇,守城对他们而言犹如猛虎入牢笼,尖齿利爪全都施展不开,尽管如此,他们仍死守军令,忍着憋屈咬牙在城墙上将手中刀弓握了又握。
然而弧禄裕似乎打定主意不让北朔军进入射程内,他就想将蓝夜和整个玉城慢慢拖死,好欣赏他们垂死挣扎的样子,为兄长报仇雪恨。
对于那些掳来的大梁男人,北朔士兵要么驱赶着另其像牛羊一样趴在地上供他们骑玩,要么让他们彼此互相殴斗,胜出者鞭笞,落败者断手断足。至于女人和小孩则夜里送往后方大军营中供北朔将士们玩乐,白日里再将奄奄一息衣不蔽体的人扔到靠近城门处。
第三日清晨,蓝夜已经在城墙上一动不动站了三天,他发现城门下正驱赶着大梁男子殴斗的北朔士兵似乎突然变得异常兴奋。
他拿起自第一日过后就再也没用过的千里眼看向那群人。
人群中心是个蜷缩在地上身着层层叠叠破旧衣裳的瘦弱男人,他被北朔士兵从地上揪起时,蓝夜看到他胸前被人撕碎的衣服时蓦然一怔,那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蓝夜手指攥紧了千里眼,他实在不忍去想这姑娘接下来的命运。
但是出乎意料,紧接着那群北朔士兵似乎又发现了什么,并未立刻将女子拖去营中。
蓝夜看到有士兵提来一桶水,尽数泼向那女子,蓝夜的千里眼聚焦在那姑娘身上,他看到她那乱糟糟脏兮兮的头发正在变成金褐色,那女子竟然是北朔人。
一位乔装成大梁男子的北朔女子被北朔军队当做俘虏抓来要挟大梁将军。
蓝夜只觉荒谬,他本以为那群北朔蛮子会看在身为同族的份上放过那女子,可他显然低估了弧禄裕的恶心程度。
有北朔士兵跑去主将营帐,过了一会儿,一身铠甲的弧禄裕便提刀出了营帐。
他走到那女子身边,一把拎起拖着她朝向城门处走了几步,堪堪停在射程外,仰头向蓝夜喊道:“蓝夜小儿,你我不如做个交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