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寒夜漫漫。
他,无法入眠。想起白天的事,他不能讲给任何人听。而他原本是极开朗,极随和的。只因对下乡领导的做法不满,他被削职为民。他原来是生产队长,在村里,也算是一个大官。他走到一棵老柿子树下。柿子树枝叶繁茂,只是折弯了腰,向西歪斜。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分叉,而后又倔强地向上生长。他喜欢这棵树,只因这树正好长在了他家房子背后不远的平地上。这里白天是村里人说东道西的场地,人们背靠在树下,肆无忌惮地谈论着。而他,只有夜里才会来到这里。粗糙的树皮如同他的脸,他的腰因长期的弯腰刨土,四十出头便累成了老年人的样子。
没有一个人的树下,正好可以容下你的存在。柿子树成了他唯一倾诉的对象。
低头倚靠在粗壮的树杆上,他的心里一阵委屈。他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没有错,亩产万斤,不可能!”
白天,他不能再去说这样的话了。人们都愿意相信神话的传说,没人听他的一句实在话。他只能在树下默默地流泪。也只有这时,他才能流泪,不能让年迈的父母看到,也不能让肚子藏不下一句话的婆姨看到。黄土地的汉子,在黄土地上流汗,泪水也只能流在干涸的黄土地上。好似土地爷才是唯一懂他的神仙。
他是不信有神仙鬼怪的,但那一夜他信了。
多少个这样的夜,他无法入眠。他在想着来年该去哪里借粮,附近的村子他已借遍,没有借到一粒粮食,大人还可以忍着不说出口,四个孩子每天喊着肚子饿,让他心里一阵阵心痛。他不得已去刨老鼠洞,找到一些玉米粒,有些发霉,但他相信这样的粮食总比吃树皮要好吃些。孩子们终于笑了。他也笑了,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笑,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他随生产队去扩建河滩地,他的任务是从两三丈高的黄土崖下挖土,再拉到河滩填成耕地。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去,最后一个走。那次,土崖被人们从下边向里挖了很深很深的坑。人们刚走出没十丈远,只听身后一声沉重的巨响,他被压在了他一生热爱的黄土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挖出他时,已经断气多时了。满身的血污染红了硕大的黄土块。
那年,他四十三岁。
他死后,村里便有了这样的传说:在他死之前的某天夜里,那棵老柿子树下,有一个穿着通身煞白的的无头鬼,吊在树叉上,有人听到那无头鬼的叫声,“ 我将xx带走了,我将xx带走了。”声音阴森而凄厉……
传说真假不知,但他的确死了。
儿时的我每次傍晚经过那棵老柿子树时,都不敢正眼看之,头根炸起,脊背后生出一阵阵无声的恐怖,我忙不叠地打起口哨,算是给自己壮胆量。
世间无鬼,而人间却有一种鬼,比起只在树下叫喊的鬼,不知要可怕多少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