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夜话—倾心之谈(下)6

  作者:杜鸿儒

                      (6)

抗抗写到:爸爸的性格真的有点闷。被我这一激,就再也不矜持了。虽然还保持着长辈的尺度,可说起话来真把我当做朋友一样看待了。

让我们把时光推到王哲逃离农场的那一晚。

走到大滩车站,天巳向晚。车站在农场的辖区,原来只停慢车。这些年支边的人越来越多,才增加了快车的停靠。那是一片荒凉的戈壁滩,多亏了50年代初数干名老军工的开垦,你才能看到远处贺兰山下的场队、条田、树木和人烟。即使如此,车站周围的地貌依旧荒凉,荒凉的仿佛置身远古。一马平川的光滩上,连芨芨草都少的可怜,在这里偶尔听到一两声百灵鸟的鸣叫,即使伤心的人也会觉得非常悦耳,动听。

这个应该叫作乘降所的小小车站里,暖暖和和、热闹非凡。和外边冰冷和萧瑟形同两界。对,和王哲想的完全不一样:推开门,迎面扑来的那股热烘烘的气流里;烟味、汗腥味和食物里清晰可闻的麦香;混杂在一种说不清的不雅味道里。

这个简易的乘降所中央,立着一个被烧的通红的铸铁炉子。人们挤在四周,正在听一个年长的汉子在拉弦说唱。那汉子脚上挂着两块薄板,清脆的打着节奏;手拨三弦,举目抬头,瞪着屋顶黑黝黝的椽子;一只残疾的眼白花花的,让王哲顿觉可怜。可唱出的声音却嘶哑高亢,非常悦耳。像是秦腔,又像是酸曲。和队里的赶车的赵谝子唱的不在一个调上。虽然那个人陕北话太重,听的不太清,可他还是喜欢的不行。要知道他这一路注定是寂寞的,也许这是个很不错的开头。

王哲看到人群中有几个熟脸,肯定是农场的人,又说不清在哪儿见过。就敲了敲售票室的小窗户,按张轼信上说的买了张去平北的车票。售票员伸出头说:听好了,快车、慢车全晚点。他问:晚多长时间?谁知道?等着吧!说着啪的关上了窗上的小门。

王哲下意识的喵了喵四周, 赶紧在附近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在雪地里走了几十里路,一时间感到四肢酸痛,后来索性就坐在了地上。在乱哄哄的噪声里,就听到汉子唱道:

树的雀儿叫咕咕,

前面的路啊你咋走?

莫贪那近路走小道,

没人搭话心里忧……

第一次听到这种调式,又好像在说自己,就不觉环顾左右,说了声:头一次听,唱的是什么?

左边一个抱着孩子,正听的饶有兴趣的中年妇女说:他唱的是道情,和宁夏这边差不多。

右边,一直坐着一对知青模样的青年男女,那个男的瘦高、青脸,眼神飘忽。此时看了王哲一眼,不屑的说:你是嘛眼神,这还不懂,卖艺的瞎编瞎唱,赚钱呗。女青年一直盯着王哲看,四目相对之时,那媚媚的眼神就飘了过来;微笑过后,那好看的脸上又显出一种若无其事的轻浮气息。让王哲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当时屋里很是热闹。不少人在七嘴八舌的喊着:

“换个俺们爱听的!,”

“接着唱,我爱听!”

“算了吧,没啥意思。”

“唱不唱?俺们可都给钱了。”

“你们闹个啥?别打起来!”

“闭嘴,人家容易吗?”

说书人,翻着眼皮就是一笑,说:“那就来上一段四郎探母咋样?”说着就拉弦摇腿,唱将起来:

“说扬延辉在辽营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悲惨。

金沙滩,双龙会一场血战,

杀的那血成河,尸成山……“

“换个别的!”下边又有人喊开了。

“悄悄的听,你吵吵个啥?”

“你吼个啥?都给俺闭嘴!知道不?”

那汉子哦了一声,随之落板收弦,戛然而止。问了声:“你们想听啥嘞?俺这九腔十八调都在肚子里。听着好呢,就多给两个;唱的不好,分文不取。咋样?”

“四郎探母,接着唱啥?”

“小寡妇上坟也中!”

“十八摸,十八摸!”

那汉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正经说道:这话说的没闹机密。俺啥都会唱,别说它十八摸,就是它拍苍蝇,俺也能倒说如流。你得看是个啥时候?啥个场面,对不?这婆姨娃娃、老老少少的,你让俺咋唱?这么个啥,俺给大家唱个酸曲儿咋样?“

一时间喧闹声又响了起来,人们似乎都来了兴致,小小的车站里,人们都乐呵呵的,热闹的像是在赶大集一般。

“真是羞了他家先人嘞。”左边的妇女嘟囔着,抬起手向那边狠狠的“剜”了一下,以示愤怒。王哲就觉着右边那个女青年就靠紧了自已,搭讪道: “你头一次听吧,比看电影有意思多了。我们新疆那边听不着。”王哲挪了挪身子,不觉就问了一句:“你新疆的,怎么会到这儿?”

女青年就叹了一声说:“那边太苦……四海为家呗。想在这边找个对象。”说着那眼神又飘了过来。王哲心里就是一荡,问她:

“旁边那男的是你什么人?”

“刚认识的,也是你们这的知青。”

“……”

“怎么样?后边那排养路工的房子,咱有地,过去聊聊?”说着就拉了拉王哲的手,缓缓的搓揉起来,悄悄地说:“害羞了……我看你这人挺好的。我都不怕,你怕个什么?处好了,咱们就当对象走,好不好?”那女子笑起来煞是好看。

王哲感到了些许燥热,看了看那张标致苍白的脸,心里虽然有些厌恶,但心里一时间竟然充满了怜悯。这是王哲从没有遇到过的,以往只是在小说里见到过——干这种暧昧勾当的女人;没想到现实中竞然真实存在着。尽管那个女人还在往身上靠,那只软弱无骨的手,在他手心里轻轻的骚动着。那暗示性的触摸,让他一时有些心猿意马,可他没有动,只是在心里哀叹着,脸上呈现出一种无可形容的沉寂:我们的岁数相当,又是这般皎好的容颜,就是再难的日子,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王哲的精神家园是理想主义的,在他眼里的社会,应该是光明澄澈,不该如此卑鄙龌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他已经受到了波及。眼前这个正是青春时节,却身处漂零的女子,让他心里顿时一凛:如果不是感到了绝望,她是不会做如此勾当的。可是,从过去到今天,处于温饱状态的每个人,都会异口同声的去责备她们——这些忍受不住贫穷之苦,去出卖肉体的女人是天生的下贱。又有谁会同情她们?

王哲心里充满了怜悯,这样说有些委婉:和这个女青年去邂逅的念头他不仅有过,而且一时间还躁动不已,可是这种犯罪的念头只是一闪。他就厌恶的抽出了手,可脸上完全是一副可怜之情。他轻轻的说:对不起,我真不是那种人。姑娘,你干点什么不好?靠自己劳动所得,活的踏实……

那女青年就失望的”嘁“了一声,意犹未尽看过他一眼。就转过头,把眼睛瞄到了别处。

沉寂之中,那说书人唱出的酸曲儿,便悠悠传来:

“……你这个怂呀,咋就这么个笨?”

“串个门子,还用俺来教:”

“你到了个墙外,那狗都不咬。”

“拿上个棍棍,你就只管那个敲……”

那汉子唱着,就眯起了那只好眼,把嘴巴“咂”的振振有声,举起三弦惟妙惟肖的在空中晃了晃,像是在敲窗户。顿时,喊声,口哨声,吁声,掌声,就响成了一片。

哄然之间,只听黑漆漆的外面有人喊:火车来了!走银川兰州的,赶紧的!一时间人们纷纷站起,提筐挑担,抱娃拿包,一古恼的往外就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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