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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残月高高挂在夜空,略显朦胧。十月的乱坟岗,烟雾缭绕,霜满红叶。一座矮小的房屋矗立土堆坡,在雾霾中时隐时现。屋前,下坡是一条窄小的路,路两旁满是枯树,几只老鸹站在枝头,对着坟头发出哀悼声。窗口透出一盏孤灯,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用乌黑的大手,紧握着霉斑的拨浪鼓 ,“咕咚,咕咚”地摇着。一边摇,一边竖起耳朵,生怕错过每一律音符。梁上,两只王锦蛇死死地盯着堂屋棺椁里啃咬棺木的老鼠,恐怕很难活过今晚了。
微黄的光穿透雾霾,照在结满霜花的窗户上。老人揉了揉污秽的双眼,黄色固体一点一点掉落在油黑的被褥上;穿起没有袖头的毛衣,老人轻轻地抚摸着枕边的一缕长发;张开干裂的嘴唇,露出几颗弱不禁风的大黄牙,支支吾吾说:“老伴,天有些凉,你再睡会吧!外面有光,福婶要来给咱们凉晒被褥,我先起床了啊!老伴。”
老人缓慢地披上军大衣,龟裂的双脚直插进了军靴,摸索着来到堂屋。“老伙计,天转凉啦!你肯定也是冷了,我这就来给你捂捂。”老人从军靴里拔出双脚,站在棺椁旁的板凳上翻了进去,直挺挺地躺下,摸出木枕边的一块黑布盖在身上。
想想这是多么讽刺的事,自己打了一辈子的棺椁,不知道收了多少死去的躯体。别人都说他是阎王爷派到人间的“道人”,一定能够长命百岁的,因此得名“老寿头”。那个时候,每每听到“老寿头”这个三个字,他都会喜笑颜开;现在说起这个名字,满是嘲讽和苦涩。
“狗娃啊!我很想死去,不想长命百岁了,要不是怕别人说你是个“不孝子”,你爹我,早就睡在这里陪你妈和你姐去了。”老寿头再次擦拭眼角的污秽,扶着棺椁起了身。
老寿头摸了几根香,点燃,插在供桌上的一碗米里。走出堂门后,在墙角摸了一把锄头,一步一捣走到了坡头。抓着冰凉的扶手,老寿头小心翼翼下了坡,来到了小路上。
“唉!老伴,都是我的错,我要是早点在门坡上装上扶手,你就不会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滑下坡,掉到沟里,就不会摔瘫,就不会……唉!都是我不好。”说完,老寿头举起锄头使劲拍打着坚硬的坡道。
麻雀在柿子枝头叽叽喳喳享受着美食。“娃儿们,别爬那么高,很危险呀!看你老寿头爷爷给你们勾下来。”老寿头举起手里的锄头站在树下勾柿子,惊得麻雀乱窜,空中飞舞着彤彤红似火的柿叶,落在了老寿头的肩膀上。可能是老寿头年龄大了,勾不了几个就气踹吁吁,几颗柿子掉落在地面碎成了泥,老寿头踩过柿泥往前走去。
路过十字路口一间快要倒塌的房屋时,老寿头大声嚷嚷着:“黑大婶,给我拿一些纸钱,狗娃他妈说在那边没钱花了,让我给她烧些去。”屋里除了些许凌乱的蜘蛛网外,没有任何东西。老寿头摸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拿着锄头一步一捣,向屋后的坟头走去。
坟头刚盖上新土,没有一根活着的杂草。碑上一位慈爱的女人,温柔地看着矗立在土堆坡的房屋。碑前一堆未烧尽的树叶,被压在土下,露出仅存的一点残枝,老寿头在残枝上又重新点燃了几片树叶。老寿头抚摸着墓碑上的女人,难过地说:“老伴,你吃不饱穿不暖,节俭了一辈子,到那边可不能再节俭了,该吃吃,该喝喝,钱随便花,不够了我还烧给你。”
烧完“纸”后,老寿头刨了几锄土盖在坟头。“唧哇”一声,一只老鼠从坟里冲了出来。“爹,不好了,俺妈偷吃了老鼠药,口吐白沫,难受地在地上打滚。”老寿头好像听见了狗娃的声音。“狗娃,不慌,赶紧去找架车来,把你妈拉到钟大夫家。”“狗娃,昙妮啊!你妈为了不拖累我们去了那边享福了,你们不要再伤心了,要不,你妈去了那边也不会安心。你们还有爹在呢!爹会好好疼你们的。”老寿头再次揉了揉眼角有点湿润的污秽。
老寿头在坟头的侧面刨起了已有半米深的坑。一边刨着一边念道着:“老伴,等我把坑刨好了,就让狗娃他们把我埋在坑里。孩子大了,不需要我了,我要去那边陪你了。”刨了一会后,老寿头实在没力气了。捧了一把土压在烧成灰的树叶上,然后,一步一捣往家走去。
远处一大片荒芜的沼泽,到处都是动物的尸骸。几只秃鹫“啁啁”地发出凄惨的叫声。“舍孩她妈啊!不要把舍孩扔到沼泽,回头我把屋后的老槐树放了,给舍娃打一口棺椁,让她好好安息,放心好了,我不会收你们一分钱的。”老寿头揉了揉眼角湿润的污秽。没想到那颗老槐树不但装了舍娃,还装了昙妮和他的眼睛。
那天,他用斧子把槐树砍成圆锥后,便用力把槐树往屋后的沟里推。推了几次后,都没推倒,他就继续砍着圆锥。这时,昙妮端着一碗水过来了,树却动了,晃晃悠悠向昙妮的位置倒去。老寿头见大事不妙,使劲地喊着:“昙妮,快走开,不要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老槐树直挺挺地砸在昙妮身上,昙妮躺在树下,嘴不停地吐出鲜血。老寿头被倒下的树枝戳了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模糊的一片昏黄。
太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雾霾被驱散的无影无踪,村庄清晰可见地出现在大地上,除了老寿头外,这里没有一个人,全是残垣断壁,破门烂灶,而且还被大大小小的坟头包围着。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热闹非凡的村庄。黑大婶的小卖部每天都有放学的娃争先恐后地买玩具零食;高矗着红旗的学校每天都能听见郎朗诵读声;河滩上每天都有放羊娃响亮的吆喝声。自从城里建了新农村后,这里就成了乱坟岗,除了死后的人运回来安葬外,最热闹也就是过年上坟的时候了。
一步一捣,老寿头蹒跚着回到了家,福婶也来了,此时正举着油黑的被褥往树杈上搭。
“福婶,你来了啊!最近河水涨的厉害,过河千万要小心了。”
“老寿头,没事的,我从小在河边长大,渡了这么多年的船,你对我还不放心吗?不用担心,淹不死的,既使淹死了也无所谓,反正,咱也无牵无挂的。”福婶肥大的嘴唇轻描淡写地说着。
“咱死也要死在棺椁里,不能淹死在河里,做水鬼,到时候子女还要大动干戈下水捞不是,你说这大冷天的,下水该有多冰。”老寿头心疼地说给福婶听。
“对,对,老寿头说得对,你心疼你家狗娃,我可不心疼那几个没心肝的妖妮,你说,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们拉扯大,一个,二个,飞的连毛都看不见。那年发大水,我饿得头晕眼花不舍得吃一口白米粥,全都喂给她们吃。唉!你说我这是图个啥子呢?”福婶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撇下了一根枯枝,啪啪折成几节。
“福婶,放宽心些,我们生子女不是要图回报的,只要他们过的好比什么都强。”老寿头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上去很是滑稽,估计是狗娃小时候坐的。老寿头干了一手好木活,从没断过狗娃的玩乐。
“对了,福婶,狗娃这个月的伙食费给你了吗?要是没给,我打电话要去。”
“给了,早给了,你家狗娃下个月的都给了。狗娃是个孝顺的孩子,他让我勤来看你,多做些好吃的给你吃。我说老寿头啊!以后别让狗娃给钱了,他们年轻人挣点钱也不容易,咱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种点地够吃就行了,要那钱干啥子呢?死了又带不走,再说了阎王那也使不上这钱啊!”福婶用棍子使劲拍打着被褥,时不时回过头对老寿头说着。
“福婶,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一码归一码,俺不能白让你受累不是。”
“你个老寿头,就是个倔驴,好吧!咱不说钱了。你看这被褥都脏的发臭了,我把被单拆下来给你洗洗吧!”福婶从被褥里扯下一小块棉花塞在鼻孔里。
“福婶,别打趣了,就咱俩都这把老骨头,怎么洗的动?我都习惯了,没事的,发大水那会,咱泥坑都睡过,还怕臭不成。你看,因为我抗洪救灾有功,政府奖励了我军靴军衣,我一直穿在身上,都多少年没洗过了。”老寿头撩起军大衣在福婶面前显摆起来。
“是啊!政府发的东西就是好,这么都多少年了还好好的。
——老寿头呀!你说的在理,咱俩确实洗不动了,咱要是倒退二十年,咱一个人就帮你洗了,等下次狗娃的媳妇来,让她帮你洗吧!
——我说老寿头啊!你不在新农村好好待着,非要跑回到这吓人的破地方干嘛?”福婶不解地看着老寿头。
“回来好啊!回来多好啊!人,讲究个落叶归根,再说了,我的棺椁也在这,多方便啊!临死前往里一躺,谁也不用麻烦。”老寿头欣喜地捏了一小撮泥土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老寿头,咱不是说回来不好,咱的意思是,你一个瞎子独自在这生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该怎么办?”福婶和老寿头相识几十年了,她家男人的那口棺椁就是老寿头给打的。福婶男人死后,家里就只剩下孤儿寡母。她男人生前脾气暴躁,连自己的亲兄弟都干过仗,所以,在他死后,很少有人来帮忙。多亏了老寿头忙前忙后,才把那死鬼的后事安排妥当。就是狗娃不给生活费,她也会来照顾老寿头的。
狗娃给生活费的时候还特意交待,能把老寿头劝回去就把他劝回去,老寿头一个人在这不但狗娃不放心,她也不放心。
老寿头点燃悍烟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
“唉!我在新农村实在是不习惯。吃,吃不到一块,玩,玩不到一块,儿媳妇还不让抽烟,说是影响家人的健康,我一辈子就好这口,那有那么容易戒的。我一个瞎子,出不了门,整天待在家里,都快憋死我了,想帮忙干点事,不但帮不成,还添乱,经常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儿媳妇气冲冲替我收拾。就在不久前,我起夜方便,鬼使神差睡在了翠儿的床上了。她察觉后,吓得失了魂似的大叫,我这才知道睡到了孙女的房间。自那次后,翠儿整天惶恐不安,一连十多天没敢去学校。你说,我就是个废物,在那干嘛?”老寿头说着说着,眼角的污秽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老寿头别太难过。——唉!我们这把老骨头,就是个累赘,越早埋进厚土越好。”福婶也被老寿头影响了,同样感慨悲伤。
“狗娃和她媳妇就没有留你吗?”
“狗娃留了,他死活不让我回到老宅,儿媳妇不停地咳咳咳。我虽然老了,但我不糊涂,我知道自己是该走了。其实,回到老宅也挺好的,死了直接睡进棺椁,有人看到就把我入土,没有看到,这破房子塌了也能埋我。”老寿头有种释怀地拍了拍手中的泥土。
福婶也就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怎么劝都没用,她也不想劝老寿头,她还有点羡慕老寿头,老寿头好歹给自己打了口棺椁,可以随时睡进去。等自己死了,估计身子长蛆才能被抬进棺椁。
中午,福婶给老寿头炖了大骨头,老寿头那几颗东倒西歪的大黄牙,怎么咬也咬不动,实在没办法只能喝汤了,俗话说:“吃肉不如喝汤”。福婶啃得嘴角直冒油,不一会儿,就把一锅大骨头啃个精光。老寿头劝她说:“福婶,你血压高,又胆固醇,少吃点油东西,对身体才好。”
福婶来了句:“死就死吧!多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该吃吃,该喝喝,今天不想明天的事。我都这把年纪了,早该死了,死了好去找那老鬼去,老鬼活着的时候虽然对我不好,但也是个依靠,那几个妮子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给我买些衣服手饰,你说,我一个快死的人,要这些做什么事。”
后来的后来,再后来,福婶半月个没来看望老寿头了。当人们发现老寿头时,他已经僵硬地躺在棺椁里,安详的,安安静静的,去见老伴,昙妮了,没有打扰任何人,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
幸好还有两只王锦蛇在,要不尸体会被老鼠啃食的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