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宁与一梦

知宁遇见一梦的那年,是十三岁。偌大的教室里,汇集着刚刚报完到,领完课本的初一新生们。他们的脸上夹杂着童年还未褪尽的鲁莽和进入青春期的懵懂和羞涩,使他们看上去像一群从旧栅栏迁徙到新牢笼里的小动物,容易控制又难以驯服。知宁在这一片嘈杂中感受到巨大的恐慌与不安,她挑了个角落的位置,掏出笔袋和本子,准备记录即将开始的第一节班会课上的重点。然而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好几束异样的目光笼罩在知宁身上,让她如芒在背。知宁是太习惯于被这些突然袭来,善恶不明的目光笼罩的。她出生时,母亲难产,造成她的大脑缺氧,导致运动神经,语言区域受损,使她一举一动都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灵活自如。知宁从小就厌恶这种“无法”和这些目光,总想逃,总想回击,但随着年龄增长,她意识到它们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击不退的,于是她学着把它们当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像自己身上那么多自己尽管并不喜欢,也必须咬牙接受,或忍受的一部分。她已经做得足够好,可每当独自面对它们时还是不免有些慌张。就在她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的时候,一双手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嘿,咱俩的笔袋是一样的哎。”

那是知宁第一次看见一梦的眼睛,也是第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眼睛。恍惚间她觉得,一定有精灵住在里面,才会使它们那般清澈明亮,比钻石,比星辰还闪耀动人。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 也和那些让知宁如芒在背的目光不同,没有好奇,没有同情和轻蔑,只有种静静的,纯粹的惺惺相惜。彼时的知宁还不知道这个词,她只知道自己很想和眼前这个女孩变得亲近,而这种欲望亦不会被这个女孩拒绝。很多年后知宁想起那一幕都有些心有余悸,如果没有那个笔袋是不是一梦就不会从背后拍她的肩膀,自己也不会看到有精灵居住的眼睛,也就不会有后来一切让知宁感到生命有趣珍贵的东西。

从恍惚中回过神的知宁看了看自己的笔袋,又看了看她的笔袋,然后看着她在一本课本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林一梦”。知宁喜欢“梦”这个字的。梦想,梦幻,梦境都带着她所抵达不了,却可以凭着意念触碰得到的方向和可能,像她读过的所有童话,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又绚丽芬芳令人着迷。然而,喜欢梦,喜欢那双漂亮眼睛的人,并不只有知宁。课间,放学总有人围在一梦身边说笑打闹,那场景令知宁想到一词:众星捧月。知宁只能等,等一梦偶尔有空的时候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膀,跟她说昨晚看过的电视剧,或抱怨几句总也解不出的数学题。于是最让知宁盼望的是体育课,因为一梦有低血糖,不能进行过于频繁和激烈的 运动,所以能和她两个人待在教室里,说整整一节课的话。

也许很多年后,与知宁的记忆里能让一梦心有余悸的,就是一节体育课。那天下午的体育课一梦觉得昏昏沉沉很不舒服,于是等所有同学出了教室便趴在课桌上昏睡过去,没过多久她隐约听见知宁在叫她,推她的胳膊,她很想抬起头告诉她自己没事,别担心。但脑袋像被谁死死按在水里,连呼吸都难以连贯。然后她又听见跌跌撞撞的脚步和桌椅碰撞的声音,接着有几个人冲进来,七手八脚把她送进了医院。醒过来的第二天,班长提着水果代表全班来看她,还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是知宁歪歪扭扭的字迹:一梦,听医生的话,养好身体再回来。班长说,是知宁走去办公室叫来的老师。一梦呆呆看着那张纸条,笑了,又哭了。她知道老师的办公室和教室离得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走廊的距离,她也知道,知宁要走过去有多难,她需要用力保持平衡,靠着墙壁一步一步挪行,还要避免每一步踩不稳,跌倒在地的可能。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连自己都活得那么艰难的女孩,还能竭尽全力拯救他人的生死。

那之后,一梦一如既往地对待知宁,只在有空和体育课的时候跟她说说话,她很想和她变得再亲密一点,但她不愿让知宁认为,这种亲密是源于感激。她知晓,知宁的内心有着跟她一样的敏感和骄傲。唯一有所改变的是,一梦坚持在放学后走一段路,用的理由是:“冬天太冷了 ,戴手套也没用,知宁,你是神奇物种,不怕冷,什么也不戴手也是暖的,所以我要跟你走一会儿,你给我暖手。”

于是整整一个冬天,一梦都紧紧牵着知宁其实并没有多少温度的手走回家,她总是怪知宁握不紧她,以为她是没有力气,便将知宁的手攥得更紧,和自己的手一起放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那是知宁度过的,最暖和的冬天。一梦每天把自己和她的手放进羽绒服的口袋,一遍遍陪她走完学校后门那条狭窄泥泞的小路。听见一梦埋怨她总是握不禁她的时候,知宁只是笑,她没有告诉一梦,那是因为她担心太用力会弄疼她。她怕弄疼她,也许是那次体育课上的昏睡使知宁觉得,一梦是像水晶一样脆弱易碎的,需要一个牢固坚厚的盒子保护。她十分愿意自己可以成为那个盒子。mp3里是S·H·E的 歌,那是知宁知道一梦喜欢,特意下载下来和她在路上听的。那三个性格迥异却无比亲密的女生用曼妙的合音唱着:“忽然想到一起开始的旅程,这几个字有种温暖的气氛,如果用来形容我们,是不是很巧妙传神......”知宁看着身边牵着自己的一梦,快乐地想,真的很巧妙传神呢。

知宁以为,那样的温暖气氛一直一直持续下去。可是在冰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它们就稀薄冷却了。因为一梦恋爱了。她不再每天陪知宁走那条小路,而是去很远的邮局没完没了地寄一封封信。她告诉知宁,那个男生和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英俊而苍白。她说,有一天他会来接她,带她去巴黎,在埃菲尔铁塔底下接吻。那段时间,知宁都在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梦见一梦站在埃菲尔铁塔下踮起脚尖拥抱那个男生的时候,铁塔忽然倾斜倒塌,而他转身逃开,没有护住她。知宁怕极了,她知道她并不是怕铁塔会真的倒塌,而是怕一梦走了,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梦当然没有走。稚嫩的恋情仅仅存活了几个月便无端夭折。分手那天,一梦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靠着知宁哭了很久。知宁看着怀里的一梦,觉得她比以往沉重了许多。她意识到,那分量不是身体,是种甜蜜又苦涩的东西。是经历,这一生也无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即便她明白,它并不全是好的。她也意识到,那分量会不断加重,重到有天自己再也承担不起,安慰不了一梦这样的依靠和哭泣。那天,知宁悲伤地想,自己是永远无法成为那个保护一梦的盒子的。

之后,便是中考。那是一场静谧的战役。知宁每天给一梦带巧克力和牛奶,看她细嚼慢咽地吃完,然后继续和万恶的数学题斗智斗勇。两个人常常在一片奋笔疾书的沙沙声中一起望着窗外发呆,然后相视一笑,像无心应战的士兵,玩世不恭又默契十足的结盟。

升入高中的一梦和知宁分到了不同班级。离得很近,但一梦仅仅在上学放学的时候,在走廊,在校园偶尔碰到由保姆搀扶,或坐在轮椅上的知宁。她察觉出知宁是落寞而孤独的,只有在看见自己的时候,眼神里才露出某种喜悦和期待。而一梦却无力回应那些喜悦和期待,新的课业,新的朋友让她疲惫又充实,实在抽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拿给知宁。她总能适应的吧,我不可能陪她一辈子的啊,一梦常常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又责怪自己太无情,然而却依旧无能为力。

年少的时光如同落在石头上的水滴,看似缓慢无痕迹,却在不经意间凿出成长的轮廓。高中三年很快过去,一梦考上北方一所重点大学。而知宁就要从此留在家里。临走的前一晚,一梦带知宁去外面吃了她喜欢的麻辣烫。回家的路上,风很大,一梦问知宁:“冷么?”知宁摇摇头,然后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她:“你说,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回家了?”一梦被问得红了眼睛,但还是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傻不傻啊你,我又不是去死,自己好好的,等我放假回来。”昏黄的路灯下,两个瘦小的身影紧紧挨在一起,一如那年冬天,那条泥泞小路上的亲密。

然而放假,一梦去看望知宁的次数越来越少。不是因为一梦太忙或不想,她只是受不了,她在讲她的新生活新恋情的时候,知宁脸上那种羡慕又无限伤感的表情。她心疼她,又帮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刺激,不去搅扰知宁一无所有的生活。

知宁死了。自杀。

得知知宁死讯的时候,一梦已经在一家外企公司就职一年。那天,她才想起,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知宁。那天下班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以为会大哭一场,却始终没流出眼泪。她只是很想知道,那个曾经在体育课上竭尽全力将自己从昏睡中抢救出来的女孩,在自己昏睡的时候,有没有渴望过她的拯救。

没有,不会。她是太累了,没力气再继续忍受不喜欢,又必须忍受的一切。一梦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这么想。

那天晚上,一梦梦见了知宁。她们又走在那条泥泞狭窄的小路上,她依然习惯性地把自己和知宁的手放进羽绒服的口袋里,耳机里依然是S·H·E的歌:“一起作伴,一起游玩,一起想下一个梦想......”不同的是,这一次知宁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像怕她消失,又像怕自己消失。那条小路快到尽头的时候,知宁松开一梦的手,笑着,说:“我要先走啦,这一路,谢谢你陪我。”

醒来后,一梦记起知宁脸上的笑容,那么自如,那么快乐,就觉得,她们还是在一起的。在过去,在虽然某段看不见,但一定存在的平行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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