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把自己比作，雷击之后的老松，一生都治不好燎伤的苦痛，不像那扬花飘絮的岸柳，年年春天换一次姿容；我常愿自己像南来北去的飞鸿，将道路铺在苍茫的天空，不学那顾影自恋的鹦鹉，朝朝暮暮离不开金丝笼。

1995年的寒冬，林知返呱呱坠地，林挽华女士为她取名知返，冠母之姓，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再做虚无缥缈的梦，不要被那晚映入月光的眸子晃花了眼，要早早地，迷途知返。小小的镇子从这头走到那头不过七八分钟的时间，小时候的林知返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从自家小窝跑到另一头的毛衣店，小店的阿婆七十多岁了，皱纹里藏着的都是岁月流逝后的温厚慈祥，丈夫去世后就在狭窄的家中腾出一间屋子，少女时学的女工此时不是为了赚取那一张张钞票，而是为了打发这漫长漫长的时光。毛衣店小小的，暖暖的，有淡黄色光晕的灯泡，有五颜六色软软的毛线，还有一只圆柱状的铜炉，冬天炉子上总是放着一只小小的锅，里面有时候是莲子粥，有时候是排骨汤，林知返三岁的时候就掌握了准确把握阿婆炖好汤的时间的技能，有时候是阳光透过枝桠刚好斜斜地射进门槛，有时候是日头刚好坠在远处的山尖尖，然后踢踏着小布鞋往毛衣店飞奔，日子久了，阿婆就在旁边给她摆上一个小小的木碗，她来的时候，汤的温度刚刚好，林知返小手抱着碗吧唧吧唧喝完的时候，林女士刚好揪住她的衣领子，一边把一簸萁橘子递给阿婆，一边把她拎起来往外走。那时候的时光好慢好慢，谁也不担心它会偷偷溜走。

2000年的春天，林知返穿着林女士从阿婆那里买来的毛线织成的小小的粉色的毛衣裙，蹲在门口的小水洼旁活泥巴，当她顺利地用泥巴筑起堤坝把水流挡住的时候，排骨的香味悠悠地飘过来，于是，手上的泥水往衣服上随意一抹，又迈开腿往前面跑去，到了阿婆家，林知返却意外地发现原属于自己的小木碗被另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抱着，小女孩一个人独惯了，肚子里的馋虫还在叫着，嘴巴一扁，居然没出息地哭了，阿婆听见哭声从里面走出来，笑得合不拢嘴，赶忙又拿了一只碗，才算止住了豆大的泪珠子。两个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脸大的小碗，好奇地打量着彼此，她看看她的公主裙，她看看她脸上的灰泥巴，风中是桃花梨花香，阳光从门框上折了个角，纱窗格的影子浅浅地拓在斑驳的墙上。林知返和钟杳杳，两个人的人生，从那年春天明媚的阳光开始。钟杳杳是个城里来的小公主，也是阿婆小女儿的明珠，至于她为什么从车水马龙的大城市来到这偏僻的小乡村，五岁的林知返还没那个好奇心，她所担心的，只不过是多了个人来分她的汤和阿婆的慈爱。

林女士在镇上的小加工厂上班，工作时林知返要么在她脚边蹲着折纸飞机，要么在阿婆那个摆弄毛线团，林女士从来不担心把她给弄丢，用她常说的话就是，你长得这么特别，也就我要你了。小时候的林知返尚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还屁颠屁颠地以为特别是个比漂亮还要好的贬义词，便自动忽略后面那句话了。钟杳杳来了之后，林知返总算有了个玩伴，她再也不去妈妈的工厂了，每天都和钟杳杳腻在一起。在林知返的英明指导下，不过一个星期，钟杳杳就褪去了大城市的矜持娇贵，爬树下水，捉鱼摸虾，无所不能。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林知返发呆时回忆起她和钟杳杳的时光，最刻骨铭心的还是她俩穿着毛衣姐妹装，手拉着手，坐在粗壮的槐树下面玩着自猜谜语，给对方编辫子，用草做花环，小溪水潺潺地流着，知了趴在老杨树干上百无聊赖地叫着，桑椹红得发紫，躲在大叶子后面轻轻颤着，阳光温热，岁月静好。

再后来，时光快了起来，就像窗外面的雨，一瞬盖过一瞬。林知返看见林女士眼角的皱纹了，钟杳杳看见阿婆越来越弯的腰了，还有她们俩拔节的身高，胸前小小的隆起，时光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她们两个一起洗澡的时候会看看自己和对方小小的乳房，害羞又好奇。两个人已经不是一起捉鱼摸虾的年纪了，她们更喜欢躲在小小的房间里，偷偷看着一本本言情小说，然后躺在床上向对方说着自己青春的小小的喜欢，吊扇在房顶吱呀吱呀地转，墙上是周杰伦的海报，林妈妈端来西瓜和冰镇饮料，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青春期就这样悄悄地来临。

有时候林知返也会好奇地问林女士自己的爸爸在哪，就像钟杳杳也会问阿婆自己的父母身在何方，小的时候林女士和阿婆会编出各种故事来搪塞天真的孩子，长大了没办法糊弄，就直接选择沉默是金，她们问得多了便也觉得无趣，管它呢，反正现在过得开心就好，有时候她们躺在草地上，静静地都不说话，看着天上的云彩，幻想自己能有个完整的家。

林知返上初二的时候，出了件大事情，班上有个男孩子和她竞选班长的时候落选，后来忿忿地说了一句，不过是私生女罢了。就这么一句话，让小小的教室炸开了锅，也让林知返的世界天崩地裂。钟杳杳坐在后面，听到这句话后，先是不可思议地一愣，接着跑到那男生面前，一记响亮的耳光就甩在了男生脸上，这声巴掌就像上课时老师敲打讲台的教鞭，让整个教室鸦雀无声，也敲醒了林知返心中那个不真实的梦。晚上两个人一起回家，钟杳杳紧紧拉住茫然无助的林知返，平时半个小时的路程，此时好像格外的长。林知返就像掉进了冰窟窿，指尖凉的吓人，钟杳杳停下来，转身紧紧地抱住她，说，知知，知知，你别怕，还有我。林知返好像能从她身上吸取到无尽暖意，那温暖的额度，足够支撑她走过无数个冬天。回到家里，林女士正在择菜，林知返看着她头上的几根白发丝，路上的愤怒瞬间化为乌有，她一直在想，哪怕爸爸是再也回不来了，也比这样的结局要好啊，她很想好好地质问林女士，怎么能这样对她，可是现在她突然就不想问了，她只想抱抱林女士，可能是杳杳那个拥抱吧，她突然觉得她的人生，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小镇上的孩子没有心眼儿坏的，第二天那个男生便来唯唯诺诺地道歉了，林知返对他笑了笑，这件事就当烟消云散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两个人终于上高中了。有一天学校广播小喇叭里在放范玮琪的《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林知返和钟杳杳对视一笑，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两个女孩陪伴了彼此十几年，林知返的初潮是钟杳杳帮忙买的卫生巾，钟杳杳的暗恋是林知返递的情书，她们两个在深夜里说悄悄话，偷偷买指甲油涂在小手指上，她们帮彼此把肥大的校服裤子改小，她们一起追偶像剧，为搞笑的剧情而笑倒在对方怀里，她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桌，没人和她们抢，老师也很自觉地就那样安排了，她们是双子星，是双生花，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拆散她们多不容易啊！林知返觉得她们要一直这样在一起一辈子的，她没办法想象没有钟杳杳的日子，她觉得没有钟杳杳就像没有林女士，她不知道自己缺少了她还能不能活下去。她不知道钟杳杳是怎么想的，不过她觉得她肯定和她想得差不多。

高三的时候，她们两个手拉着手逃课去校门口买烤红薯，几个混混在学校门口倚着炫酷的摩托车冲她们吹口哨，准确地说，是冲着钟杳杳吹口哨，她们买完回去的时候，里面有个男生拦住了钟杳杳，美女，留个电话呗！说得熟稔又轻佻，林知返瞪了他一眼，把钟杳杳拉走了。过了一个星期后，林知返发现钟杳杳有些不对劲了，她放学走得好早，再也不和她一起回去了，她的头发扎的也更好看了，终于，林知返拦住了她，她觉得一定要问个究竟。钟杳杳支支吾吾地说，知知，我说了你别生气呀，我和张小舟在一起了。张小舟？那是谁？就是上次在校门口拦住我们的那个男生。林知返终于回忆起来了，原来是他啊，林知返生气地想，瞧，名字和人一样俗气。钟杳杳恋爱了，她说知知你要帮我保密啊，阿婆知道了会不高兴的，林知返想，那你就不要谈恋爱啊，真是的。可她只是这么想的，阿婆问起来的时候还是帮杳杳撒谎说她在补课。

钟杳杳谈恋爱给林知返带来的冲击林知返在一个月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没人陪她一起吃饭了，没人陪她一起上下学了，没有人和她偷偷画数学老师的简笔画了，没有人和她一起逃课买零食了，也没有人在深夜里和她一起听歌了，看那个叫张小舟的男的干的好事。有时候在校门口林知返看见钟杳杳戴着头盔坐在摩托车后面，两只胳膊紧紧地挽住张小舟的腰，林知返还没张嘴说话，两个人就从她脸前呼啸而过，只留下一阵灰尘。时间慢慢过去了，钟杳杳的感情越甜蜜，林知返内心的隔阂就越深，她烦透了每个人过来问她为什么不和钟杳杳玩了，也烦透了撒谎骗弯着腰满脸皱纹的阿婆，她甚至想，哼，钟杳杳，我们完了。有次做梦她梦见自己和钟杳杳在小镇的山坡上玩，突然间，她就找不到钟杳杳了，山坡好像无线延伸，她找不到钟杳杳，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蹲在地上无助得想哭，转身却看见钟杳杳和陈小手拉着手的背影，背着他渐行渐远。林知返醒来一身冷汗，眼泪大滴大滴地掉，没有钟杳杳，她该怎么办呀。她好想告诉钟杳杳她需要她，她不喜欢那个痞气十足把她从她身边抢走的男生，她更不想她们在一起，可她这别扭的性格，觉得自己一旦开口先说了，自己在这段友谊里就输了，自己承认了钟杳杳对自己有多重要，万一她在钟杳杳心里没那么重要该多丢人啊。

就在这样别别扭扭中，高考不知不觉地就来了。整个教室弥漫着压抑的气氛，林知返倒没有什么感觉，林女士对她的要求没有多高，只是盼着她快乐平安地长大，她自己随遇而安，也没有太大的追求，她还是想离家近一点，考不上大学的话，就和阿婆学织毛衣，反正她喜欢那些软和的毛线。林知返问钟杳杳打算考哪里，钟杳杳说她想和张小舟一起出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林知返心口一紧，那你不考大学了吗？钟杳杳笑了，知知你看我的成绩，我考不上的。林知返难过得肩膀都软下去了，她还是锲而不舍地劝说，钟杳杳最后答应她自己会试一试。

六月份很快就来了，这是个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的夏天，考完试钟杳杳说要在24小时便利店等张小舟，林知返耸耸肩，回去了。走到街道尽头的拐角处时，林知返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张小舟！他穿着白色衬衫，和一个黑发红裙的女孩子接吻，黄黄的路灯在他们头上打下光晕，发丝纠缠，难舍难分，女孩裙子上有黑色的线条图案，林知返觉得那线条在无限延展，要把她吞噬。匆匆离开后，林知返一路跑回家，她大口喘着气，内心气愤，却又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她觉得她是一定要告诉钟杳杳的，毫无疑问。等明天一大早就去告诉她，让她离那个渣男远一点。林知返打定主意后，就睡觉了，她终于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她早早地跑到阿婆家，毛衣店还没有开门，她就站在门口大声喊钟杳杳。当钟杳杳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下来，她突然又舍不得告诉她了，钟杳杳问她这么早来干什么，她支吾了好半天，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了似的，把钟杳杳给逗笑了，到底怎么了呀？我昨天晚上回来看见张小舟在和别的女生接吻。钟杳杳愣了，她衣服都没换穿着拖鞋就跑出去了。林知返在后面追了一会，停下来了。她以为钟杳杳能和张小舟一刀两断，可是她低估了钟杳杳对张小舟的爱。林知返一直在毛衣店等着，直到中午，她看见钟杳杳出现在小镇那头，她赶紧跑过去，没想到钟杳杳气愤地对她说，你就那么不想我们在一起？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林知返终于被一盆冷水浇醒了，看，她为了一个认识一年的男生，背弃了她们十几年的信任。正午的太阳真晒啊，眼泪都快出来了。

高考成绩出来了，林知返考到了本市的一所师范院校，林女士笑得合不拢嘴，逢人都要夸自己女儿一通，我们家这个，生下来的时候脑子就不好使，没想到还考上大学了，哈哈哈！林知返满头黑线，有这么夸亲女儿的吗？钟杳杳果然落榜了，听林女士说她打算出去打工，去一个林知返没听说过的城市，阿婆每天在家抹眼泪。林知返掰着指头数日子，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见见钟杳杳，连林女士都问怎么不和杳杳出去玩了，她和钟杳杳自从上次，就再也没见过了。

林知返没想到钟杳杳能来找她，一个午后，钟杳杳就那样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林女士把睡在床上流哈喇子的林知返踹醒，林知返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站在床边的钟杳杳，恍如隔世。钟杳杳笑了笑，脱了鞋躺在她身边，空调的凉气嘶嘶吹着，床帘没拉开，室内昏暗地看不清人脸，林知返伸手拉开窗帘一角，阳光透进来，亮的晃人眼睛。钟杳杳说了对不起，张小舟确实和别的女孩子接吻了，她后来亲眼看见了，可是她准备原谅他了，他们两个要一起去远方。林知返气得咬牙切齿，她真的想把钟杳杳拎起来揍一顿，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把钟杳杳揽在怀里，就像当你钟杳杳抱着她那样。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林知返还是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她和钟杳杳的分叉口到底出现在哪里，从文静的钟杳杳伸手狠狠地扇了初中二年级的男生开始，甚至从钟杳杳脱下公主裙，和她一起下河摸泥鳅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这才是钟杳杳啊，那些乖乖女的外表下掩饰着的是多么叛逆不羁的灵魂，她多么渴望自由，也多么渴望爱，那种爱是林知返给不了的，林知返不知道张小舟的爱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就这样把她的杳杳，她的小天使，从她身边带走了。林知返一向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强势的一方，却不料，她才是怯懦胆小的那个，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和钟杳杳，就像是彼此的影子，她们是另一个她们，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

夏天快要过去了，钟杳杳已经收拾好行囊，阿婆，林女士和林知返送她到车站，两个女孩拥抱了一下，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春天。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可是亲爱的，我还是希望你能过的好，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惟愿你以后平安喜乐，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