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唯一的表姐,比我大十来岁。打我记事起,她就是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凡是见到她的人都要忍不住多看她几眼。通常,长得美的姑娘多多少少会有点恃宠而骄,但表姐为人谦逊低调,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在别人夸她漂亮的时候腼腆地微笑。
我从小一直很喜欢表姐,不仅仅因为她经常给我带很多零食,更因为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写满了欢喜和宠溺。她从不像其他的大孩子一样嫌弃小屁孩,更不会像成年人那样管束我。她愿意陪我去看屋后的山羊,河边的白鹅,田野里扑楞楞的野鸡和桑树上的抽丝的蚕。童年的我一直觉得表姐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个小仙女一样好看又温柔的人。
表姐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作为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她的性格未免有点孤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和同龄人一起玩耍,也没有见过她有什么朋友。不上学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呆在家,不是自己看电视就是专注地做女红。她看电视剧的时候总是紧紧盯着字幕,跟着剧情或哭或笑;她心灵手巧,刺绣和编织一做就是大半天,心无旁骛;她还爱写东西,卧室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她的笔记本,她会随时随地翻开本子写写画画。舅舅舅妈很疼爱表姐,在她做手工写日记甚至坐着发呆的时候从来不打扰她,也不让我去打扰她。
随着年龄增长,表姐变得更加多愁善感。逢年过节家里亲戚团聚的时候,饭桌上的她常常专注地看着长辈们聊天,有时候会突然落泪。年幼的我并听不懂大人们在讲什么,也不明白表姐为什么伤心,只知道不久以后表姐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一所很特殊的学校上学,不能经常回家,也很少来看我了。
某一个夏天午后,我的妈妈在家接到了一通电话,几秒钟后,妈妈脸色大变,匆匆出门赶去舅舅家。原来那天舅舅在外打工,表姐放暑假在家;舅妈做午饭时,厨房中液化气罐里的残余气发生了爆炸,舅妈也被当场震晕。后来妈妈和邻居立刻把舅妈送去医院抢救,急救病房外的表姐一下一下地在墙壁上磕着头,泣不成声。所幸后来舅妈脱离了生命危险。这件事以后,舅舅不再出远门打工,表姐也有了一部有闪闪提示灯的翻盖手机。全家人对这场意外都缄口不提,生怕会触动表姐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表姐从技校毕业了,开始到处寻找出路。明明掌握着谋生技能的表姐,却在找工作这条路上四处碰壁。在需要手艺人的地方,人们见到表姐之后,盘问不过几句,就说,你回去吧,别来了。在需要服务员的地方,表姐的外表往往让店老板眼睛一亮,但几分钟之后老板就挥挥手,对表姐说,你回去吧,我们不可能要你这样的……
不得已,舅舅舅妈东拼西凑借了钱,帮表姐开了她自己的水果店。表姐开始起早贪黑地打点自己的生意。具体个中辛苦我不得而知,只是后来再见到表姐时,我发现她清瘦了许多,但同时精神也好了很多,笑容也多了。舅妈说,因为表姐脾气好,讲诚信,附近不少人都很照顾她的生意;表姐现在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表姐就在这时候,遇上了我的表姐夫。
表姐夫是个乐乐呵呵的小伙子,人善良又老实,和我表姐很是登对。他经常到水果店里帮忙,舅舅舅妈也很喜欢他。可是他们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舅舅和舅妈心里的担忧也开始萌芽。终于有一天,舅舅问舅妈,我们能把闺女托付给他吗?舅妈沉思良久,说,他们会过得好的。
表姐出嫁前的那个晚上,她拉着我的妈妈彻夜谈心。我的妈妈比表姐也只大了十几岁,两个人情同姐妹。那晚上,我只记得满屋子都贴着表姐亲手剪的囍字,红艳艳的一片;安静中,我趴在她们姑侄俩的身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表姐出嫁后,和表姐夫搬去了新家。表姐把新家收拾得温馨舒适,在每个房间都装了别致的灯;开放式的厨房让客厅显得更宽敞明亮。
一年后,他们有了个可爱的男宝宝,眉眼清秀,很像表姐。
又过了一年,某天舅妈万分激动地打电话告诉我的妈妈,我的小侄子会开口叫妈妈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
现在我和表姐几乎只有春节才能见上面,每次见她我仍会像小时候一样扑到她怀里,她也会一如既往地摸摸我的头。那么多年来,她眼里的温柔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岁月褪去了她的敏感和忧郁,在她身上沉淀出一种云淡风轻的美丽。
我有个唯一的表姐。她天生重度聋哑,生活在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
她身边健康的同龄人都不愿意接近她,似乎聋哑会传染。她从小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目光,不愿意和那些同龄人交朋友,却很喜欢和单纯的小孩子玩耍。
表姐在聋哑学校学会了手语,也学会了读唇语。在有人说话的时候,她需要很专注地看着对方才能知道别人大概在说什么。舅舅舅妈和我的妈妈会通过简单的手语和表姐交流,而表姐也养成了随身带纸笔的习惯,直到她在那起事故之后有了手机。
那场事故是表姐心里永远的痛。那天,舅妈在厨房做午饭,表姐在卧室里看书。过了很久,表姐意识到似乎过了饭点,可舅妈还没有喊她吃饭。她去厨房查看,却惊恐地发现厨房一片狼藉,厨房的天花板和墙壁被烧焦了一大片,而舅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表姐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之后慌乱地想起来要找人求救。那通拨给我妈妈的电话里只有沉默和抽泣声,几秒钟之后妈妈就立刻意识到是表姐家出了事。表姐听不到爆炸的声音,也没有办法呼救。她只有痛苦地自责,深深的负疚,悔恨自己没有办法照顾父母。
因为同样的原因,表姐很难找到工作。不是因为那些老板歧视残疾人或者缺乏同情心,而是因为顾客是上帝,得罪不起。直到她有了自己的水果店,表姐才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可以自食其力,每天干劲满满地去生活,用真诚的笑脸去面对别人。
表姐夫也是聋哑人。他和表姐一见如故,就像在冰天雪地里找到了可以取暖的篝火。他对舅舅舅妈发誓会照顾好表姐,而表姐在出嫁前的那晚,和我的妈妈用手语聊了很久她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时候,不会开口说话的她和所有正常的姑娘一样,沉浸在即将步入婚姻的幸福里。
他们的房屋很少隔断,为的是能时刻看到彼此;每个房间里都安装了门铃提示灯和紧急求救器,为的是尽量不让亲人担心自己。
幸运的是,他们的儿子很健康。他像表姐一样坚强宽容,像表姐夫一样乐观善良。
那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觉得表姐比别人缺失了什么。相反,她比普通人更懂得感恩和珍惜,更懂得对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她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因为她拥有着更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