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片果园是属于你的吗？”
“嗯……严格说来，它们老早就长在这儿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它们是属于谁的。我想它们应该不属于任何人吧。”
在听完我的话之后，这个神情依旧十分憔悴的年轻货郎皱起了眉头，思索了一阵子。之后他又问：
“所以它们并不是属于你的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跟着点了点头。
“嗯……”
“那么，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介意什么？”
“我会叫人来。我要把这些果子卖出去，这样就可以有钱做很多事情了。”他宣布。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由于没有预期到他的意图，我想我好像做出了错误的表述，让他以为可以拿我一个人的话当凭据，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一定是太久没跟别人讲话了。
错了。错了。
二
三天前，我在无名山的小溪旁发现了这个年轻的男孩。当时他没有意识地躺在地上，身下是坚硬的石子，一半石子泡在水中，一半暴露在灼热的太阳下。他的身体也是一样，一半浸泡在水里，一半被灼热的太阳晒着，人却全无知觉。
我的脑袋里立刻浮出一段久远又模糊的记忆。
我想那大约是十年前，我那年轻的身体也是在这里倒下的。那时候我已经在这座奇怪的山中连着兜兜转转了三天，只吃了几颗酸溜溜的野果子，饥渴难耐又劳累过度。当我最终发现这条清澈的小溪，以及小溪对面那一大片奇异的泛着幽香的果林的时候，我拼命地向前冲去，却在刚刚到达小溪边时一头栽倒在地了。我过了很久才醒过来。而后面的事……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赶紧摇了摇头。
我得救活他。然后我要让他好好地走出去。那样会让现在的我好过一点。
我把这个小货郎拖回了家。我住在一棵古老的的树上，那里有我的树屋。我没有力气把他拖到树上，所以就在树下为他搭建了一个临时的窝棚。
夜晚没到，他就醒来了。在喝下我为他熬煮的苦汤之后，他终于有力气开口说话了。他说他本来是想抄近路翻山去到另一个镇子，没想到一进山就迷了路，足足转了五天，才看到一条小溪。
当然，还看到了对面的果林。
这就难办了。
三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他问我。
“十年吧。”
“十年？那你刚刚来的时候才多大？十几岁？”他惊讶地看着我，“你没想过出去吗？你出去过吗？”
我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什么。
“……战争早就结束了吧？”
小货郎一脸疑惑：“战争？你说的是什么战争？”
“你不知道吗？”
他摇摇头：“已经有一百多年都没打过仗了啊……”
这样啊……
我都不知道呢，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说，“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在这里，唯一需要克服的障碍就是孤独，而在外面，需要克服的就太多了。”
……
“你的衣服很旧了……”
他捻起我的衣角，轻轻一拉，就扯下了一块布条。他愣了一下。他弄坏了我保存下来的最后一件衣裳。
看到我脸色变得不悦，他笑起来，说：
“没关系，我会买给你新的，更好看的。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全部买给你。等我们卖掉那里的果子，我们就会有很多钱。”
他朝小溪的方向指着。
“那些果子是不可以卖的。”我冷冷地对他说。
“为什么？你不是说它们不属于你吗？”
“反正就是不可以卖。也不可以让人知道。”
四
第二天，小货郎再次向我提出了同样的疑问。
跟好奇心比起来，语言表达总是苍白无力的。我决定带他去看一看。我要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时候，他就会明白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那个时候，他就会知道，自己应该立即离开，离得远远的。
然后我就会继续过我的日子。我会继续陪着他们，陪着他。我会按照原计划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老去。虽然不知道当再次死去时，我的灵魂又会飘向哪里……
为了让他看得更加清楚，我选择在夜里带他去对岸。
我们举着火把，沿着小溪在石子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走着走着，周围渐渐亮了起来。我熄了火把。小货郎古怪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就继续举着火把往前走。
“已经到了。”我说。
“嗯……我也闻到了果香。”
我并没有闻到。
我们挽起裤脚，趟过了小溪。溪水冷冷地，浸着双脚，反射着对岸氤氲雾气中透出的橘色光芒。
“你不怕吗？”我问他。我以为他早就该害怕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问我。
“你是在考验我吧？”他回过头，“夜半三更，还熄了火把……”他笑起来，“大男人哪有怕黑的。”
他看不到。
对岸明亮的光，在他眼里只是黑漆漆的树林而已。
也许得走得近一些才行。
五
我们来到了岸边。小货郎依旧举着他的火把。而在我眼里，周围的一切却清晰无比。
在无数棵树上，枝枝丫丫之间，绿叶覆盖之下，有一颗颗圆圆的果子。每一颗果子都像一只橘色的小灯笼，散发着温柔的光。
“你看到什么？”我问他。
“树，果树。”他有些兴奋地说，声音甚至有些颤抖。“这叫什么果子？我从没有闻过这样的香气。”
他却并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我拽住他的胳膊。
“你先听我说。这果子不一般……”
他回过头来，这时候我看到他的脸，在明亮的光芒中，他的眼神中显现出一种奇异的执拗。
“你说什么？”他问。
“你真的看不到吗？你走近一点看看……”
我们来到其中一棵树下。圆圆的果子中间，在那团橘色的光芒之中，一个小小的模糊身影静静躺在那里……
“我……可以摘一个吗？”小货郎盯着那果子，眼睛里显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神情，喉结抖动着……
我吓了一跳，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也许这一切早已注定……
他的手已经伸出去了。
“不可以！”我一把将他的手臂扯开。
小货郎再次回过头来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狠狠地瞪着我。
“走开。”他大喊着，将我推开。
……
“如果非要摘的话，”我说，“那么……就摘那一个吧……”我用手指向其中一颗果子。
六
清晨，我收拾行囊离开了久居的树屋。这将是我第一次踏上离开无名山的路。只要沿着小溪一直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我来到小溪旁，小货郎已经静静地站在岸边。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夜……”他微笑着，看着我，是我熟悉的眼神。
“才一夜而已呀，我已经等了你十年呢……”
十年。十年的咫尺天涯，默默守候，在无数个四季中不抱任何希望的陪伴……
我想过要重逢吗？想过，当然想过，可是一想到那代价……我就立即驱散了可怕的奢望。况且十年来，从没有人进山……我都已经习惯了的。
而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笑起来。
他拉住我的手。
我们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树，然后一起向山下走去。
其中的一棵树，在昨晚被摘掉果子的地方，重新长出了一颗青涩的幼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