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瞎子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河风吹得树枝摇曳,幽怨的琴声从楼桥中缓缓地流出。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条老掉毛的野狗,蜷缩在楼桥角落里,陪伴着方瞎子的琴声。
方瞎子的家,在镇北的方碾子。那里除了祖祖辈辈留下的一间小茅屋外,再也没有啥了。他生下来就是瞎子,没有看过一天太阳,根本不知道啥子是红色,别人给他讲血就是红的,他还是弄不清。听说他小时候还求人教他去摸摸什么是红色,什么是绿色,问得人们心酸。
方瞎子七八岁时,一场瘟疫中爹妈死了,他命大躲过了灾难,活了下来。其实,对于年幼的他来说死了还比活了强,死了死了,一切就了了。从那以后,他全靠邻里东家一口饭,西家半碗汤喂活,从来就没有吃饱过,就这样拖到十六岁,人也长成了一个半吊小伙子,没有眼球的两个眼窝更深深地陷下去,好像骷髅的骨头,让人害怕。
为了生存,经好心人引荐,他找了一个老师学了一些天干、地支的算命功夫。当然也学会了招揽生意的二胡和更多的见人说人话的迎合技巧。
经过许多次的按书测算,明明生男,却生女,本来该是祸,却是福,把他自己也弄糊涂了,从此他再也不信那套了。不但自己不信,而且还对那些找他算命的说:“不准。”这样一来,找他算命的愈来愈少了,就是偶尔有人找他,他也总拣好的说,并有言在先,不一定准。按他背后的话就是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把人家吓倒,把人家吓出病来。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方瞎子也三十多岁了,人还是那样瘦小,不同的是他拉二胡有许多长进,在这小镇上大有名气了。
除了雨天,早饭后,当然方瞎子吃没吃谁也不知道,他便穿上他那件常年不换的土布长衫,背上二胡,戴上那用绳索拴的蓝色玻璃眼镜,遮着那吓人的又深又黑的两个窟窿,拄着他常年不离手的棍棍,在棍子点点戳戳的指引下,往镇上走去。他到镇上有七八里,是一条乡间小路,沿黑石河边穿过名叫仁里桥的桥楼,再经过一片乱坟岗就到了。短短的路程,对一般人来说,也许一个跑步就到,但对他来讲,那是手脚并用才能走拢。特别到了春耕时节,路上挖了许多灌溉的缺口,弄不好就要摔到秧田里,他不得不步步留心。
到了镇上,他便从肩上取下二胡,把棍棍夹在左胛窝下,拉起了他的二胡。这时,他拉奏的全是《四季歌》《王大娘补缸》等欢乐的民间乐曲。他没有眼睛,却好像长了眼睛,每到一个路口,他会停止演奏,抽出腋下的棍探路,判明方向后又再边拉边走。
他的琴声清脆欢快,给人们带来很多的欢乐,虽然那全是听熟的曲调,却一点也不感到厌烦枯燥。他的琴声,伴随着小镇上的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许多人家,听到他的琴声,便会给他送去一些吃食。渐渐地,他的琴声再也不是算命的幌子,而是讨要的信号。
镇上的男女老少很喜欢他,没事时遇见他,总爱喊: “方瞎子,来,坐在这里给我们拉一个《天涯歌女》。”
听见呼唤声,方瞎子总是笑嘻嘻地说:“呵呵,来了。” 说罢立即坐下拉上一曲。有时他一边拉一边晃头晃脑地哼上两句,逗得大家呵呵直笑,他也跟着笑,似乎他从来没有忧愁。
今天,他在返回的路上,虽看不见乌沉沉的天空,但在寒风中感到凄凉。他悲哀了,他真想哭,但没有眼泪,便坐在楼桥下,用琴声诉说着自己的悲哀。他先拉了一曲《王小儿放牛》,接着又演奏了《寡妇上坟》。此时他不是演奏,而是用琴声哭泣,悠悠的琴声,如同一串串悲伤的眼泪,时而低沉抽泣,时而悲恸呼喊。令人伤感的琴声,随着阵阵秋风向远方飞去。
1948年的秋天,连续半个多月的秋雨后,人们再也未见他的影子,也没听到他的琴声。听说他死了。怎么死的,人们不清楚,只知道那把二胡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地上也散落着他最后充饥的观音土。
从此,他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慢慢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