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

如果不是这次同乡聚会,刘晓丹和崔健这辈子也许永远没有交集。

刘晓丹一看见崔健,就像被电击了似的。时间虽然过去了二十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看起来中年得志,微微发福。崔健看见刘晓丹,也是明显的愣了一下,二十年不见,刘晓丹的气质变得温婉,端庄。

二十年前,他俩曾相过亲。

当然是谁也没看上谁。

就是说,互相没来电。

这次聚会,刘晓丹本来不想来,她在日本打工五年,刚回国。每天忙着走亲会友,忙着装饰家里新买的精装修房子。

聚会时间是晚上六点。五点开始,刘晓丹忽然心慌意乱,心不在焉,好像有一只手在后面推着她,伏在她耳朵边说,去吧!去吧!

本来说好的晚上一家三口去吃海底捞火锅,她也不管了,五点一刻,她拿起大衣,对着看电视的丈夫,玩游戏的儿子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晚上有个重要活动都给忘记了,咱们的聚餐改到明天晚上。

儿子和丈夫麻木的接受了现实。她对于丈夫儿子而言,就是电话那头每个礼拜的问侯,例行公事似的,她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充其量也就是他们父子俩的汇款机。

时间真是个魔鬼,二十年后,他俩竟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毕竟年过四十,各自都有家庭,就是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上也要装成若无其事。

聚会过后,虽然互相留着电话号码,可是谁也没联系过谁。

刘晓丹丈夫单位处于停产状态,一直在家带孩子,他们家是典型的女主外,男主内。她丈夫的性格本来就有点娘,心安理得的做他的家庭妇男。

刘晓丹单位很早就倒闭了,她起先一直在深圳打工,刚开始到深圳去要办边防证,很麻烦,她只好一年回家一趟。后来听说日本打工挣钱多,她就辗转去了日本。

每个月刘晓丹从日本给家里寄生活费,丈夫不抽烟,不喝酒,几乎没有应酬,没花掉的钱就存上,五年下来,加上以前的积蓄,在她们这个小城,一次性付款买了一套精装修三居室。

儿子六月份高考,等高考结束,家里就没什么事情了。刘晓丹就想着送丈夫去韩国打工,丈夫欣然同意,他在家呆的也实在是腻味了,也想出去见见世面。

刘晓丹有过出国打工经历,熟悉操作环节,丈夫的出国手续由她全权代理,丈夫只是跟在身后,需要真人发声的时候,发出声音即可。

丈夫的出国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以往都是丈夫送她,这次轮到她送丈夫,同样的场景,没有依依惜别,丈夫一副决绝的架势,仿佛是奔赴刑场,也许是做给刘晓丹看的。哼!我也能挣钱养家了。

丈夫走了,儿子开学了。家里就剩下了刘晓丹一个人。

刘晓丹很无聊,她挽起袖子,开始给家里打扫除。刘晓丹本来就爱干净,又在日本生活了五年,简直都有些洁癖了。按说家是新家,根本没有多少灰尘,在她眼里,家是脏的不成样子。她嫌拖把拖不干净地,就蹲在地上用抹布一下一下擦拭。

刘晓丹很仔细地擦着家里的每一寸地,累的汗流浃背,眼睛里面都进了汗,又辣又涩,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她扯着脖子一看,是崔健来的。

难道崔健有特异功能?聚会过后,刘晓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崔健,就在此刻,她手里干着活,脑子还在想着,崔健这会在干什么呢?

也许这就叫心有灵犀吧。

刘晓丹让电话响了一会才接听,崔健的声音带着磁性,老熟人似的问,在干什么呢?

刘晓丹脸上挂着笑容,嘴里闲闲地说,在给家里大扫除。

刘晓丹问崔健,你干什么呢?崔健说,在甘肃,干点小工程。

问完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隔着遥远的距离,仿佛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崔健问,你一个人在家吗?刘晓丹答,是呀,丈夫出国,儿子上大学,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崔健想,刘晓丹的丈夫挺有能耐,还出国去了。他没好意思问,是出国打工还是出国公干。

刘晓丹想,不能让崔健小瞧了,自己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其实是个下岗工人。

刘晓丹问,能问问嫂子在哪高就?崔健在电话里吃地一笑,那笑在刘晓丹听来有点蔑视的意味,崔健意识到自己发错了信号,刘晓丹肯定认为他老婆很不堪吧。他提高嗓门说,她在学校,中学语文老师。

两个人各怀心思,东拉西扯说了一个小时。放下电话,刘晓丹有点余犹未尽。崔健也有一点依依不舍。

刘晓丹没心思干活了,拿起手机,翻到信息一项,手指来回一点,在草稿箱里写上,你什么时候回来?写好后,又觉得不妥,就删掉了。再写,你在甘肃的工程什么时候结束?还是觉得不妥,又删掉了。干脆把手机扔得远远的,免得忍不住再写信息。

崔健拿着手机,手有点哆嗦,也许是激动的,也许是紧张的。他嘲笑着自己,看来是对刘晓丹动真情了。他把手机装在裤兜里,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把手机掏出来,翻到信息一栏,在草稿箱里写下,你过的好吗?觉得太露骨,删掉。又写,你一个人感到寂寞吗?更加露骨,再删。干脆把手机放到抽屉里,免得忍不住作出出格的事。

两个人忍到第三天晚上,崔健给刘晓丹转发了一条信息,不渴,也要记着按时喝水,不累,也要记着按时休息,不饿,也要记着按时吃饭。刘晓丹听见短信提示音,预感到是崔健来的,打开手机,果然是,她抿嘴笑了。给他回了一句,这也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刚一发过去,崔健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刘晓丹,你干嘛呢?刘晓丹答,没干嘛,在看电视。崔健问,看的是啥节目?刘晓丹说,瞎看,韩剧。崔健说,韩剧?是想在韩国的老公了吧?刘晓丹撒娇说,都老夫老妻了,什么想不想的。崔健问,你孩子多大了?刘晓丹说,十八岁了。你孩子呢?刘晓丹回问。十六岁,比你孩子小。崔健加重语气,言外之意是,我比你重感情,咱俩没成,我迟迟没找,你呢,很快就找了,很快就结婚了,很快就有孩子了。

我是女的,女的比男的结婚要早。刘晓丹仿佛听见崔健的心里活动,解释道。她小心翼翼地绕过老公,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崔健知道老公的底细。

崔健倒是急于让刘晓丹知道她老婆。对刘晓丹说,她是特级教师,教学能手呢。潜台词是,咱俩没成,我照样抱得美人归。

那恭喜你了!刘晓丹言不由衷地说。其实她心里酸溜溜的。

知道你过得挺好,我心里很高兴。崔健口是心非地说。知道你也过得挺好,我也为你高兴。刘晓丹敷衍道。两个人互相试探,都在以退为守。

时间过的真快,两个人也没觉得说了什么,两个小时都过去了。时间不早了,再见!刘晓丹矜持地说。好,再见!崔健绅士的表示同意。

两个人心照不宣,第二天晚上,同一时间,刘晓丹把手机握在手里,静等铃声响起。铃声在刘晓丹的预料中鸣响了。

喂!崔健说。哎!刘晓丹答。干嘛呢?崔健照例问。没干嘛,在沙发上躺着呢。刘晓丹慵懒的答。

崔健这次开门见山,主动说起了他老婆。我们是媒妁之言,她比我大一岁。刘晓丹听见崔健的话外音是,我们其实没感情,是介绍的。

刘晓丹说,能走进婚姻,起码说明你俩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吧?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又不是三岁小孩,介绍人肯定不会牛不喝水强按头吧。

不像你们,感情好。崔健幽幽地说。

刘晓丹没说话。她那个时候对崔健知之甚少,没看上是因为崔健看上去很土气,工作单位也不好。

喂,睡着了吗?崔健轻轻地问。

有点困。刘晓丹借机说,她怕再聊下去,就要说到自己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忽然想到了这句文绉绉的话。

那好,你累了今天就不说了,晩安!崔健识趣的适时打住了话题。

晩安!刘晓丹顺水推舟说。

白天刘晓丹也没什么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个人也不想做饭,简单的对付了事。她就盼着天黑,天黑了就能听见崔健的声音了。

喂!干嘛呢?崔健的声音就像每晚的新闻联播一样准时。

没干嘛。刘晓丹明明听到崔健的声音就心花怒放,还要装做轻描淡写的。

晩上吃的啥饭?崔健的话题落到了日常生活。

吃一只苹果,喝一杯牛奶。刘晓丹刻意让崔健知道她是在国外生活过好几年的人,饮食习惯跟国内不同。

今天都干了些啥?崔健关切地问。

就是在家休息呗!彻底的放松自己。刘晓丹没忘记显示着自己的优越感。

好!很好!崔健敷衍着。

过了这段时间,我想找个工作。刘晓丹停下来,期望崔健说,那就来我公司上班,挂个虚名也成,只要你乐意。

果然,崔健说,如果你不嫌我公司庙小,欢迎海龟加入。

刘晓丹在电话里咯咯笑了起来,有点撒娇的语气,说,你的好意我领了,还是别让嫂子吃醋吧。

我们家是互不干涉,绝对的尊重对方。崔健骄傲地说。

刘晓丹想起了她在日本打工,工资不高,但是加班补助高,本地人不愿意加班,他们这些外国人愿意。漂洋过海,抛家舍口的来到日本,就是为了挣钱。再说加班又不累。她干的是流水线,加工一种手机壳,诺大的车间,加班的全是中国人,谁也不说话,静悄悄的,很适合想心事。她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唯独没有想起来崔健,她跟崔健相过亲这档子事,在她的记忆里彻底的消失殆尽了。

其实,有些事,有些人并没有消失,只是收藏的比较深罢了。

刘晓丹觉察到自己有些开小差,就把手机从右耳朵边换到左耳朵边,让自己注意力集中起来。

你在听吗?崔健问。

在听。刘晓丹忙不迭的回答。

她事业心很强,一心扑在工作上。崔健说。刘晓丹分不清崔健是在炫耀,还是在埋怨。

很好呀,女强人嘛!刘晓丹礼貌地夸道。

崔健跟刘晓丹相亲失败后,后来还相过几个,不是他没看上对方,就是对方没看上他。可谓相亲路上多坎坷。后来架不住父母催婚,综合各方面因素,觉得老师工资高,工作稳定,还有寒暑假,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女方的长相实在有些差强人意。等到领结婚证那会,才知道女方还比他大一岁,怎奈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反悔都来不及,只好一声长叹,罢罢罢了!

刘晓丹以为她说错话了,惹得崔健不高兴,因而半天不说话,就想着怎样转圜一下。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有抢话的嫌疑,就都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崔健说,你先说吧。刘晓丹说,还是你先说。

崔健干脆孤注一掷,决定把跟妻子的真实现状对刘晓丹说了,试探一下刘晓丹对他的感情。

崔健用低沉的声音对刘晓丹说,我为什么要在甘肃包工程,为的是离妻子远一些,我们的婚姻就像鸡肋,食之无味 ,弃之可惜,维持现状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刘晓丹听了,不知道该怎样接崔健的话,他这是开始跟她痛说革命家史吗?她一时间不能分辩,他这是男人为了讨好女人惯用的套路,还是在试探她对他的感情。

刘晓丹只好先装傻充愣,说她听不懂崔健的话,说她离开国内时间久了,不了解国情了。

崔健也不在意,反正面具已经撕开了,索性不管不顾,静观事态发展。

这天早上,刘晓丹睡到九点,醒来了。躺在床上,她忽然很想崔健,一直以来,她都在强迫自己矜持,一觉醒来,她突然不想藏着掖着了,她要痛痛快快地爱。她的骨子里其实有着叛逆的一面。

她要见崔健,今天,马上。说干就干,她起床,洗澡,把换下来的脏衣服胡乱往洗衣机里一塞,刘晓丹有一种洁癖,就是洗澡换下来的脏衣服,必须立马洗掉,那怕是半夜三更,那怕是出门在外,否则就会寝食难安。

这时候,仿佛有一只手在后面推着刘晓丹,催促她,快点!快点,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刘晓丹慌慌张张之中,她的洁癖竟然消失不见。

昨晚崔健在电话里说,工程正在收尾,用不了三天他就回来了,听得出来,崔健归心似箭,他极力压抑着激动和兴奋。别说三天,刘晓丹三小时都不想等待,她心想反正也住不了几天,就简单的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直奔火车站。

坐上火车,刘晓丹给崔健发了一条信息,说明几点几分到达兰州火车站,让他务必接站。刘晓丹心情很好,就开了一句玩笑,如果不去接站,后果自负,本人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哦。

下午五点,刘晓丹准时出现在兰州火车站出站口,崔健也如约出现在刘晓丹面前。

两个人见了面竟然都有些羞涩,没有想象中的热烈拥抱,也没有热泪盈眶,他们就像一对老夫妻,崔健接过刘晓丹的行李,领着刘晓丹朝停车场走去。

崔健刚买了一部新车,是新款本田雅阁,银白色,车身锃亮,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崔健把刘晓丹的行李放在后备厢里,为刘晓丹拉开车门,绅士的把手搭在刘晓丹头顶,看着刘晓丹坐进车里,关上车门,这才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室。

崔健载着刘晓丹朝他的驻地驶去,崔健承包工程的工地不在兰州市,在兰州市边上一个县城。他俩煲电话粥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对于有点年纪,有点阅历的两个人了解的应该差不多了。

崔健没有电话里那么健谈,有点沉默,刘晓丹却是兴奋的多,她对崔健的新车似乎更有兴趣,问是多钱买的,省油不省油,刹车性能好不好。

你开车多久了?刘晓丹问崔健。

不长,三年多吧。以前雇司机开,后来觉着不方便,就自己考驾照了。崔健回答。

我也有驾驶执照,拿了有七八年了呢。

你驾照拿了那么久,你开过车吗?崔健问。

开过。刘晓丹撒慌说。她其实就是学车那会开过教练车,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碰车。

崔健看刘晓丹对他的车兴趣很浓,坐在座位上一点都不老实,不停地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爱不释手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孩子,可爱之极。崔健想,刘晓丹这么爱车,这部车就做为见面礼送给她好了。

车在通往县城的国道上行驶着,路上车辆很少,偶尔有一辆车驶过。崔健说,这条路上车少,要不然你来开。

真的吗?刘晓丹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当然是真的。崔健说着,把车靠边停下,下车跟刘晓丹交换座位,他坐副驾驶,让刘晓丹坐驾驶位。

刘晓丹是个胆子很正的女人,越是有挑战性的事物,越是不怕。她坐上去,把座椅调试合适,把操作要领在心里复习了一遍,长呼一口气,踩离合,打火,挂挡,抬离合,加油,还真把车启动起来了。

崔健坐在旁边,欣赏的看着刘晓丹,她开车也是这么优雅,为了表达他的爱慕之情,想着一回去就把车过户给刘晓丹。车往前开了十米远,前方出现了一个水坑,崔健张嘴正要提示她小心,已经来不及了,她照直压了上去,觉得不对,应该避让一下才对,她往左打了一把方向,车像脱了缰的野马,冲向路基,顶着路基飞向悬崖。

车在空中翻了无数个空翻动作后,栽在了崖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有一刻钟,崔健清醒了,他看见刘晓丹躺在座椅上,脸上挂着笑容,似乎睡着了。他伸出手,想推醒她,看见自己手上全是血,一摸自己的脸,也是粘粘糊糊的,他知道,肯定是被血给糊住了。

晓丹,你醒醒,千万不敢睡着了,听见了吗?崔健对着刘晓丹大声喊着。

刘晓丹纹丝不动,崔健爬到刘晓丹跟前,用手试了试刘晓丹的鼻息,根本没有,不相信,又把脸贴在刘晓丹鼻孔上,几乎要堵死刘晓丹的鼻孔了,还是没有。崔健吓得尿了裤子,他把刘晓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用手从刘晓丹的脚摸到头,刘晓丹全身完好无缺,没有一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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