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子过着过着,就好像过旧了似的,开黑车的老苏说。
老苏从前是个老混子,常混六一街附近,年轻时爱坑蒙拐骗,偷奸耍滑。
混蛋苏老六的儿子学习却出奇的好。后来老苏为了供儿子读书,不得不学好,出去跑黑车,常常是长途,夜里捞不着睡觉,怕疲劳驾驶,就扇自己巴掌,一个长途往返跑下来,满脸红印子,也是熬人。
但坑蒙拐骗的毛病却始终没改彻底。
一次,小城里的一个人物——椒姐,坐上了老苏的车。
“和你说啊,我这车上有上网神器,八百元,免费用一年流量,无限量使用,随身携带,穿透性超强,覆盖距离超远,我这还受到国家专利保护了呢。”
“哟,那你把专利给我瞧瞧。”
“这不没带嘛,谁带那玩意儿在身上呀。老苏为了增强信号,说话间偷偷把后备箱打开了。”
其实就是个随身携带wifi,有100G,不过硬是被老苏吹成了无限量使用。
椒姐自然不会买,她下了车,看着车的后备箱是开着的。想着车翘着屁股跑了好几公里,椒姐就觉得好笑。
说起椒姐,那就不得不提她在小城的往事了。
椒姐开一家小饭馆,虽然小,却绝没有一只苍蝇。椒姐秉承来者是客,对每一个客人,都视为上宾,皆泡上三炮台款待。
遇见无事生非者,说饭菜不新鲜,摔筷子砸碗地嚷嚷盐撒多了醋放少了,椒姐不骄不躁不生气,送上蒲扇。
只说:天气热,伙计喝杯三炮台,养生。
椒姐这一客气,找茬的刺头被搞得心头一软,闹事的事已平,泄愤的愤已消。
椒姐更不会去说后厨半句,问她为何如此大度,椒姐只会笑笑说,
“撒多放少是平常,谁还能一辈子对调料有个准头。”
若是街坊邻居间,谁家与谁家起了争端,椒姐就请他俩来到饭馆里坐上一坐,喝完三杯三炮台下肚,那是再大的缝隙也没有了。
椒姐的饭馆里还挂着幅横匾,上面写着“家和万事兴”。
六一街,在椒姐饭馆的凝聚下,也有些家的意思了。
二、
不知从何时开始,老苏对椒姐有了意思,开始了对椒姐的强烈猛攻。
当然玩的不是小年轻的把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了,对人好,都是温温敦敦的,乍一看没什么趣味,细一品,确是宽宽厚厚,情义绵绵的。
无非就是椒姐办事的时候开车去捎上她,无论多远都说自己顺路;无非是如果太早接椒姐的话,下了楼就能吃上一碗刚买好的热腾腾的热干面;无非就是冬天里刚坐上他的车,就递过来一双自己的手套。
椒姐知道老苏的意思,想来自己少年丧偶,这么多年虽说有间饭馆,有只狗,可没男人在枕边的日子,心里偶尔不好受。尤其夜深时,转过来左边是堆成一团的被子,右边是掉落一床的月光,多少有点沮丧。
有时候眼泪还会没志气地掉几滴,当然,只是象征性的几滴。
第二天,椒姐必然还是活色生香地出现在饭馆里,围着围裙热气腾腾地笑。
老苏出现后,椒姐悬了多年的心像是落地了。回家也能睡安稳了,白天笑得更好了。
“哟,你的眼睛怎么红了。”老苏打趣椒姐。
“我给你织了副手套。”椒姐看见老苏的手套开车开得皮都磨破了,破破烂烂的。
老苏心头狠狠一暖,数不清前妻离开多少个年头了。或许二十年,又或许二十五年,总之这么多年来,没人对他这么贴心。也从没有人给他织过手套,或是任何其他东西,前妻也没有。
“得了得了,还织手套呢,俩眼睛红得跟辣椒似的。”嘴上调侃着,边说边就带上椒姐织的手套,一点都不含糊。
“嗨,你这丫头。”老苏叫椒姐丫头,像是只有16岁似的。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天天过着。椒姐觉得每一个日子,都是崭新的好日子。
三、
可是最近在六一街却出现了一件怪事。
大家都像着了迷似的去撒尿。
原来人们听说,城里来了个神秘人,说是研究了最新的高科技,还在省城有实验室,在生物科学研究院里。
只需要付费检查尿液,就能查出自己家族的遗传病和身体状况。
把尿液给他,前一半的报告免费看,交费后才能看见剩下一半。
一次检查就要2000元。
小城沸腾了,不少老年人都去凑这个热闹,不过嫌贵。这下可好,这人摸清市场后说给老年人打折,1800元即可,再介绍别的老年人来,享受折上折。
这一下子,小城被一股奇邪之风笼罩。有的老年人接到报告后悲天嚎地,有的心灰意冷,有的兴致勃勃焕发生机,还有的开始神神道道地开始养生保命。
小城景象让椒姐觉得简直是荒谬至极,匪夷所思。她誓要彻查此事,调查清楚神秘人的来头。饭馆甩手给二掌柜,只身出来游荡。
那神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椒姐也不心急,只是耐下性子来跟踪盯梢。
等啊等,椒姐终于等到了真相大白的一天。
有天,神秘人来到一个拐角,打开一个纸箱子,箱子里是成排的装着尿液的试管,约莫两层的样子。神秘人打开箱子时,只见一个身影一闪,和神秘人并排蹲下了,俩人取出试管,把尿液朝下水道一倒。
在神秘人身边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椒姐一慌,身子歪到了斑驳的墙沿。
四、
这一天,椒姐打电话给苏老六的儿子苏北城,把他从大学里叫了回来。小伙子坐了两小时大巴,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刚到六一街,小伙子就看傻了。他看见老爸满脸不服气地对椒姐嚷嚷。椒姐旁边还有教育局退休局长宋伯伯和隔壁楼上病退的计量所所长李伯伯和他老婆刘阿姨。
小城霸王花椒姐,不知从哪里搬来了把太师椅,正正地放在了弄堂口,正对着里巷,背对着车水马龙。
她此刻坐在太师椅上,稳如泰山,手上托着盏茶水,青花瓷的茶杯,不知道里面泡的是什么茶。
他心里觉出意思来了,预感父亲又犯事了,儿时熟悉的回忆来袭,椒姐这出戏,正是“斩苏公”。
“椒姨。”苏北城惴惴不安地叫椒姐。
椒姐扭脸看看他,轻轻地点头,没做声。苏北城只觉得椒姐端丽极了。
“你,苏老六,你把你儿子的脸都丢尽了。”椒姐又转过头对着老苏的儿子,挑了下眉毛,说。
“苏北城,你跪下,负债子还。”
“你这是做什么!让我儿子跪你?凭什么,你是哪家的天王老子?你就是观世音娘娘,我这座小庙还不供呢!”
老苏一个猛子冲到椒姐面前,对着椒姐破口大骂。
老苏生气,又恨铁不成钢。这个婆娘知不知道,她以为他稀罕玩那些骗人的小把戏吗,高兴红口白牙地欺负老实人吗?
明明就是为了给她买条项链。
“苏老六,你行骗,骗走老百姓的血汗钱。你欺诈,诈的尽是老人妇人。你为人不仅不诚信,还不仁义。给老百姓做假检查,写假报告,丧尽天良。”
老苏看见儿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的心被揪得直疼,老苏忍不住了,说。
“好了好了椒儿,咱回去再说。我知道你是个辣椒,原来只道你是个小米椒,今天才知道你竟是个朝天椒。”
老苏本以为服个软就过去了,没想到轮到儿子不依不饶。
“爸,你认错吧!”老苏的儿子苏北城冲上前去,对着老苏大声说:
“错了就是错了,认错有什么丢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正在给客人下水饺的不下了,正往热干面里丢葱花的不丢了,正在从车上往商店卸货的不卸了,都凑过来看这堂包公问审。
“爸,乡亲们都来了,今天你就当着大家的面,和大家认个错。说是再也不敢了,再也不做了。认错了,不丢人,认完错,咱就还是堂堂正正大男人!”
小伙子说得正派,声音诚恳,正气凛然,掷地有声。
老苏心想,儿子都这么有担当,他作为老子的,豁出去了。
“我,老苏,做错了。那狗屁的验尿机构都是我编的,我不该骗乡亲们的钱,我苏老六不是条汉子。我小时候穿百家衣,吃百家饭,我不该骗你们,我白穿了你们的衣服,对不起吃过的那些饭。我······
我错了啊!”
往事如露,如电,如火石,一下一下子鞭在老苏的心上。老苏摊坐在地上,觉得被人抽走了脊梁骨。
远处,曹奶奶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拄着拐,颤颤巍巍的过来了。
“孩子啊,怎地摔倒了。快起来,地上凉呀。”
苏老六骗了曹奶奶一千八百元,就为了那狗屁尿检。
曹奶奶吃低保金的,家里困难,前两年查出来癌,为了给儿女省钱,迟迟不去治,却在苏老六这被坑了一千八百元。
一千八,或许够做一次化疗了。苏老六心里一揪。
孩子啊,奶奶老了,不知道那个检查靠不靠得住,但是你拿着报告和我说,奶奶没病了,奶奶心里那个高兴啊,比吃什么药,做什么检查都有用。
小六啊,你是个好孩子,和你爸一样,北城也是个好孩子,和你一样。”
“哇。”苏老六放声大哭,像个孩子,不管不顾的。
曹奶奶阳光下的满头银发闪烁温暖的光芒,她的脚边,是一个年过五旬的汉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不成体统。
这一哭,像是把过去积了五十年的苦,痛,委屈,难过,怀才不遇,都哭出来了。
突然,老苏感到胳膊上一软,睁眼一看,是只软软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胳膊上,葱白葱白的。
椒姐去扶跪在地上的老苏,老苏诧异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满的全是不可思议。
“好了,老苏,起来吧。咱们回家。”
椒姐拍拍老苏裤子上的土,温柔地说。
“你这是干嘛?”老苏懵了,完全想不通,刚才叉腰大骂的母老虎椒姐,这会儿为何会让他一起回家。
椒姐清清嗓子,说:“我整顿你,是不徇私情,六一街的风气得有人管,老百姓的日子才能按部就班的好好运转下去。不然你以为这一天天的好日子自然而然就来了?
可我来扶你,是因为你是我男人,咱俩的小日子也得好好往下过。哪儿有家人犯了错,还不给机会的。
老祖宗说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你原谅我了?”老苏咽了咽口水,感觉快哭了。
“好了,不说了,回家吃面。”椒姐大度地挥挥手,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椒姐晃手的一瞬间,亮晶晶的光一闪,老苏的眼睛花了一下。
椒姐发现老苏看见了自己指间的小东西,羞赧了一下,但一瞬间后,转而骄傲地说:
“你啊!就不知道学好,你看,我自己不是把戒指买回来了嘛!我是谁啊,我是椒姐啊,看上的东西还需要你们操心?”
理发店的老板娘刚给顾客洗完头,从店里出来看热闹时,就已看见俩人,一胖一瘦,手挽着手,一个挎着一个地回家了。
就是这样,一对爱人的缝隙就此消弭,六一街经过椒姐这次调教,再无行骗欺诈一事。
旧日子里有阴暗的边边角角,不要紧,就让它过去。只要还有新日子可以长出来,只要还有一位能断这六一街家事的家长,这不快往事就会烟消云散,俱往矣。
椒姐,可不就是小城女儿红?
喝下去一口,刺拉拉划破喉咙似的疼,爽利利的辣下肚后,又是晕飘飘的快意。
喝下去,就有几分江湖儿女江湖见的意思了。
邻里们都说,六一街的好风气,一半都是靠椒姐。当然,化解一切,更是靠一个字,爱。
邻里街坊间的爱,宽厚无边,让每个人心底像有个网子,不论跳的多高,飞的多远,都有个安全的网子,扎扎实实地接住了。
椒姐的存在,恰恰是唤起了邻里间的那点爱。
你说神奇不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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