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沐/文
(这是一个叫“天送”的男孩子的故事)
我坐在矮凳上,头缩在两臂间,坐了好久。
我的面前摆着一口棺材,我的母亲,她就躺在里面。
在我父亲死后不到一年,我的母亲也死了,他们俩死得冤,因为,他们都是被我活活气死的。
我,用村里人的话来说,就是个化生子。
他们,其实,都是我的养父母,我的亲生父母,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是昨天回家的,我的舅舅(养母的弟弟)给我手机上留言,说,我母亲死了,那时,我正骑摩托车搭着阿菊准备去阿彪的摊子上吃夜宵。舅舅说,警察下午来过家里,说有人看见那个骑摩托车撞死了人的是我,那当然是我,我把他撞到地上就跑了,我不知他是死是活。母亲听到警察的话后当场就晕过去了,晚上就死了。
他死得好快,我知道她的血压高。
其实,近几年来,我在母亲和乡邻们面前没那么胡作非为了,因为我发现父亲死后,母亲老了很多,我还是想让她多活几年的。
我在外面打架斗殴母亲是不知道的,但这次撞了人,就把她气死了。说句实话,要是知道这个人被撞后会死,我就不会跑了,警察就不会到我家里去了,我是真的想让我母亲多活几年的。
接到舅舅的短信我就回家来了,舅舅已经把母亲的后事都安排好了,今天开了追悼会,明天会拖到殡仪馆烧了直接上山。
昨天晚上家里人来人往的,我看着他们忙来忙去,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没人来喊我做什么,人们看都不看我,就好像当我是空气,周婶在帮忙泡茶,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心里发毛,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突然发现,这怎么就是自己的家,因为,我好像从来没在家里做过什么,家里的一切显得很陌生。
昨晚后半夜,大家都散了,母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死了的母亲比她活着时面容好看些,她的眉头不再皱起,也没有那副老是害怕什么似的眼神。
我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心里忽的痛起来。
我为母亲理了一下头发,母亲的头发都花白了,她应该还不到50岁吧?我不记得她的年纪,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从没关心过她和父亲。
她的身上穿着她平时穿的衣服,她好像一直都穿着这件衣服,应该有好多年了。
我起身去打开她和父亲的柜门,我想帮母亲换件好一点的衣服。
柜子有三层,底层放着棉袄类厚实的衣服,没有几件。中间放着毛衣、夹衣类,也不多,边上放着些零散的东西,毛巾、布、线之类的。上层放着热天穿的衣服,有一半的柜子放着床单被套。
我想起自己房间的柜子来,里面塞得满满的,大几百块的衣服有好几件,那都是问母亲要钱买的。我从来没想过母亲有不有钱,只要自己想要用钱了就问她要,现在想来,母亲她是哪里来的钱?
我十九岁了,从来没给过母亲一分钱。
我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当时考上了职高不想去。父母拿我没办法,只能由着我。
其实,从我到他们身边,他们就是一直宠着我,由着我,用我们那边的话说,就是看得重。
我是被人抱着来到父母家的,来的时候是个婴儿,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哪天生的,就把我来的那天当成我的生日,是5月2号。
乡下结婚得早,母亲和父亲18岁就结婚,8年了还没生孩子,据说是到医院检查了两人都没问题,就是生不出,后来一个相熟的人把我抱来了,说是一个学校门口检的,那个熟人的熟人在学校做传达,就搭信把我给抱来了。
父母很高兴,他们终于有儿子了,他们兴冲冲地开始了新生活,他们觉得将来的生活会像开了花,很美好,但是他们不知道,我的到来无意当中也成了他们噩梦的开始。
我刚来的那段时间,父母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乐不可支,母亲每天抱着我出去在村里转圈,给每一个遇见的人看我,听别人问一声“带崽啊?”或者是“这细伢长得好呢!”母亲总是眉开眼笑地回答,“是呢。”父亲和一帮汉子闲坐抽烟的时候,也是喜不自胜的,他一改以前焉头耷脑的样子,胸也挺了,嗓门儿也大了。
我给他们带来了欢乐和生活的希望,他们感觉很幸福,是老天给了他们幸福,所以他们给我取名叫天送,母亲嘴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感谢老天!我现在想开始是她真的发自内心的感谢上天,后来可能就成了一种习惯和对老天的祈求了。
在我来到家里前,父亲在外面做事,他有一本电焊证,是在一个单位做事时单位统一办的,他十多岁就跟着他叔叔在镇上的乡办企业学电焊,后来乡办企业没活干了,他就去城里单位打工,因为他有技术,单位还重视他,他赚了些钱。他和母亲没有孩子,两人又不大手大脚,所以在村里,当时我们家是算好的。
我的到来让他们高兴,他们给我买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我一来他们就宠着我,父亲也没去外面做事,他在家里一边侍弄庄稼一边和母亲一起照顾我,闲时在村里附近打些零工。因为带得精细,我小时老是生病,经常跑乡卫生院。我三岁了,同龄的孩子都由家里送到十里外的镇上去上幼儿园,父母却不让我去,母亲自己在家带我,后来我没那么老生病,父亲就出去做事了,他的单位是城里一家做机械的企业,单位每月发工资。
父亲每个星期回来都给我买新东西,我有很多玩具,还有穿不完的衣服,还能经常吃到别的小孩子吃不到的东西。
他们两个一直惯着我,我要什么就给买什么,他们总是怕我不高兴。
我5岁的时候,看到同村的王旭东拿着一个小军舰在玩,我非常眼馋,自己也想要一个,就回家找母亲闹,非要她给我买一个不可,母亲说王旭东那个小军舰是他当海军的舅舅送给他的,是在海南买的,太远了。我不依不挠,还不肯吃饭,母亲没法,央王旭东的妈妈给他舅舅打电话,要他也帮忙买一个寄回来,母亲出邮费。二十天不到,我也有了和王旭东一模一样的小军舰。
还有一回,我读初一的时候,看到一个男同学戴了一块好看的手表,就跟他借着戴,那个同学不肯,我趁他不注意从他手上捊下来,结果手表把他手划了一道口子,手表掉到地上也摔碎了。那个同学去卫生院包扎时医生说,差一点就割到了手上静脉。后来,母亲赔了医药费又要父亲在城里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手表赔他,还给我买了一块。
村里人对父母惯我认为不好,他们对父母说,你们这样惯着他,迟早会惯出毛病来。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我母亲说,天送应该要好点管管了。
母亲可能有些醒悟过来,但为时已经晚了。
那时我已上初中了,在学校打架斗殴,称王称霸,开始时老是请家长,可是请了家长也没用,我母亲根本就管不了我,后来老师也管不了,老师找到我母亲,他们商量,让我父亲别做事了,回来管教我。
我初三的时候,父亲辞了工作回家,和以前一样干点零活打点零工。
那个暑假我被父亲紧看着呆在家里。
进高中,学生都要住校,我又开始无法无天了。
我拿父母给我的零花钱下馆子,上网吧,谈恋爱,这期间,我学会了抽烟。
我做这些老师是没法管到的,我总有对付的办法。
钱不够用了我就回家问父母要,开始父母还给,后来他们不给了,我就开始赊帐,写上父亲的名字,父亲是个要脸面的人,他不得不去结帐。
高一下学期的一天,父亲在又一次结完我赊的帐后,捎信把我叫了回去,那天晚上,父亲拿一根扁担把我的脚打骨裂了。
我在家里休养的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安静的时间,因为我脚动不了,但也是我脾气最爆的一段时间,我对父母高声叫骂,摔碗摔碟,我父母一天到晚颤颤惊惊。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是父母老得最快的一段时间,现在回忆当时的状况,父亲老是佝偻着腰,顶着满头花白头发听着我发脾气,然后就是叹气,母亲总是偷偷抹眼泪。
当时家里的积蓄已经用掉了大部分,父亲没出去做事,他不敢出去,他怕出去了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因为那时,我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因为被父亲打了那一扁担,伤好去学校时我告诉他们周末不回家了,我带了足够的钱去学校,回到学校后,我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那时,听人说镇上有种赌博扳砣子,赢钱快,周末的时候,我跟同学骑摩托车去试运气。
开始赢了两把,后来,我输了,一个晚上,我输了十几万。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要债的去了我们家,对父亲说,不还钱就缷掉我一只手或一只脚。
父亲当场气得吐血,病倒在床上。
我被勒令退学。
父亲要母亲把家里的钱全部取出来,又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再到亲朋好友家借了钱,才把我的赌债还上。
父亲吐着血对母亲说,这个化生子(我)是来讨债的,又说,自己恐怕不行了,不能照看她了,她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这个化生子,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那天夜里,父亲死了,他瞪着两只眼睛死的,任凭别人怎么把手覆上他的眼,他的眼总是不合上,后来母亲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万一不行我就来找你,父亲才合上眼。
父亲死后,我也离开了母亲,村里人都称我是一副毒药。
我这副毒药在村里是呆不下去了,我像一只离笼的豺狗奔向了自由市场。
我由着性子交朋结友,胡作非为,我认识一了帮狐朋狗友,常常聚众闹事,打架斗殴。一次,我为阿彪出头手臂被人砍了一刀,缝了十几针,这件事后,阿彪拿我当哥们。
阿彪起先是在镇上开卤菜店,后来在城里做夜宵,我给他看场子。
我的恶劣行径真是罄竹难书。
昨天晚上,我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回忆着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感觉像做了一个梦。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长到19岁的,也不记得自己到底造了多少孽,村民叫我“化生子”“毒药”真的没有错,我地确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气死了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的父母,我不孝到这个程度,我应该遭雷劈的。
后来,我不知坐了多久,感觉有点饿了,从回来我就没吃过一点东西,脑袋一直晕晕的,自己也不知要做什么,现在,突然感觉有些饿了。
我起身来到厨房打开碗柜,柜子里只有半碗莴笋叶,还有一碗米饭。这应该是母亲中午吃剩的中饭还有准备当作晚餐的晚饭,可是,这最后的晚餐她没吃到就死了。
我看着那半碗莴笋叶和一碗米饭,终于忍不住哭了。
我端着那碗米饭哭了很久很久,眼泪滴到了碗里把米饭都泡稀了。
后来,我的声音嘶哑了,我再也哭不出来。
我把莴笋叶和米饭端到床头,对母亲说,妈,我来喂你吃点饭吧,我夹起莴笋叶送到母亲嘴边,可母亲再也不会张嘴了,她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她看不到我脸上悔恨的泪水,也看不到我内心被割开的流血的口子。
我抬起手来,跪在母亲面前,一下又一下的抽着自己的耳光,我把自己抽得嘴里流出了血,我没停下来,我继续抽自己,后来,我的两只手都没劲了,我在母亲床边晕了过去。
我是在一片人声中醒了过来,是今天早晨,我艰难地抬起头,感觉眼睛火辣辣地生疼,当人们把我扶起来的时候,我从窗户玻璃中看到了自己,我的眼睛肿着只剩下一条缝,我的脸也肿着很大。
他们把我弄到椅子上坐着,无言地瞅着我。
他们在舅舅的操持下开始忙母亲的事,我浑身没力气,我爬到母亲床边,端起那碗米饭开始吃起来,吃完,感觉身上有点劲了,我再次打开母亲的柜门,找出几件比较新的衣服,我抱着衣服来到母亲身边,准备给她换衣服,周婶她们要来帮忙,被我挡住了。
我找出一块厚纸板,剪了两根小条,我用纸板条把眼皮撑开,打来热水,给母亲洗脸,换衣服。
母亲被放进了棺材,我拿出剪子,剪了一撮自己的头发,放到母亲身边。我的发肤是亲生父母给的,但我,永远属于我的养父母。
母亲就躺在棺材里,她的死对她来说大概是种解脱,因为她不用再为我这个不孝儿子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追悼会后,已到了晚上,舅舅他们都去歇着了,家里只剩下我和躺在棺材里的母亲,我打来冷水洗了把脸,眼睛和脸都已经消肿了很多。我在矮凳上坐下来,今天这一天,好像比十九年还长,我把头埋进双臂间,暗暗发誓,我一定要重新做人,而且,我一定要对舅舅和叔叔姑姑们好,因为他们是父母的亲人。
母亲,你安息吧,我一定会做到。
明天,我会陪着母亲到殡仪馆,然后,再陪着把母亲送上山。
我会对舅舅说,我想跟警察谈谈。
我会跟警察说,我准备坐牢。
我打算在牢里学门技术,如果可能的话,也像父亲一样做名焊工。
我一定要做到,我要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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