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孩子都是一下子长大的,所有的大人都是一下子变老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做过一个平静的梦,梦里有一个平静的老人,倚在黄昏下的墙角,我走向前去询问老人这屋的主人是谁,老人安详地睡着,没有抬头。后来我哭醒了,才想起来梦里的老人正在平静地死去。
可我为什么要哭呢。
我想起了梦里那间老旧的房子,靠西边的墙体坍塌倒落,地上的黄土泥墙堆成小小的陡坡,坡上长满了花草;老人倚坐在靠东的墙角,影子剥落在墙上,爬满藤蔓的墙体露着残喘老态,藤蔓上青叶变黄变黑;有风、无声。画面像电影的结尾,深远悠长。
死去的老人会是谁呢?外婆?爷爷?...像是诅咒的不孝的梦,可为什么我没有悲伤的姿势。可是所有和他们一样的老人不都终究是要离开的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婆常把死亡挂在嘴边,聊着自己的身后事。总觉得第二天醒来,她就已经安静地死了,我们都觉得不吉利,埋怨外婆总乱说话。
可如果能安静地离开不也是件洒脱美好的事情吗。
我在门户网站实习时,有一阵子开始跑社会新闻。跑新闻最大的乐趣不在于你能挖出一条多么令人轰动的新闻,而是你能发现你所在的这座城市更多真切细小的地方。没什么新闻抓的时候就喜欢骑着电驴在城市打转,专往一些没去过的地方走。城区很小,电驴充一次电就能转好几圈。
这是老城区里的一条小巷子,下坡路,路很扭曲且窄。沿路铺开的是一幢幢老得你无法确认它们还能支撑起多少岁月洗刷的旧屋,屋体很旧,有的墙面裂缝甚至从墙角抵达到屋顶。锈黄的铁锁,残腐的木门...伴随着这些老屋铺开的还有那些屋里屋外的老人,尽管屋子已经旧得看上去根本负担不起任何生活重量了,但奇怪的是几乎每一幢房子里都住着人,准确地说是老人。
我把电驴停靠在路边,举着相机小心翼翼地路过着,我不确定这里的生活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打扰,在我看来它们似乎像一些被看护着的新生婴儿一般脆弱、敏感。但于他们自己而言,这样的氛围又安详地刚刚好,刚好能让他们在生活里发出甜长的酣睡声。
我路过其中一间较大的屋子,老人一手把红色的洗脸盆夹在腰间,一手够着压水井的手柄,身子半背着门头,午后的阳光从天井口里流泄进来,打在老人一半的身子上。
我调整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
大概三次之后,我基本确定了这个老婆婆耳背的事实。我在门口呆滞,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婆婆转过身来冲着我微笑,平静温和。
“人老了,耳朵不好。”哪岂止是耳朵不好啊,老婆婆的口齿用了多少努力才让我听到这句话啊,那种磨着牙龈吐出来的话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几乎又断定了老人牙齿脱落的事实。
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的鲁莽,生硬尴尬地闯进了老人平静的生活。原本期待听到很多故事的心也渐渐退缩。那些故事原本就这般深刻地印在老人的脸庞上,我又何须多问呢。
这样的房子终究是要被拆个精光。
突然想起外婆家的老厨房,尽管因为城市规划它早已经不在了。但那样古老深刻的地方,又怎样会轻易的消失呢。
老厨房在村子的最前头,每个傍晚劳作归来的村民会从门前经过,经过的还有牵牛的小伙子。路过的村民会跟外婆闲聊,偶尔也会打趣我,不闲聊的时候他们也会用平和的微笑和对方示意。厨房的门口有两块大理石,被我和表姐表弟磨得蹭光瓦亮,那是我们最重要的娱乐设施,也是我们的餐桌。老厨房直到被拆的那天都没有接通过电线,外婆一直用的是煤油灯,天黑的时候,我们会端着碗坐在门口的大理石上,一旁与蚊蝇缠斗,一旁大口地享受着外婆可口的饭菜。月光很亮,照着古朴疲倦的村庄,灯火不亮,人却热闹极了。
那时候日子很长,总觉得一天很久很慢,外公在菜地忙作,外婆在厨房烧饭,我们则在大理石上玩耍,西下的日光烧红了整片原野。
再后来,我跟表弟也成了放牛郎,我们放着牛唱着歌,然后开始到老厨房门前的池塘里玩水,舅舅说小孩子就该学会游泳,于是就把我丢进深水里学游泳。
再后来,我回家上学了,外公意外去世了,老厨房也不再有人用了。
现在老厨房早就没了,外婆也开始聊起了死亡的话题,好像一切都在安静地老去了。可那些安静老去的到底是什么呢?
几天前我在微博里看到了这段视频。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我常常哭,看电影容易哭,看剧集容易哭,看访谈容易哭,甚至看综艺也能哭。他们说一个习惯了孤独的人容易被很多事情感动。可我去年许的生日愿望明明就是[不轻言感动]啊,真是个奇怪的世界。
时间是个爱胡闹的小偷,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就偷走你东西。
父母会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灌输一句话:爸爸妈妈一天天变老了,你们要更好地更快地长大。可我们总是在一瞬间才发现时间偷走了父母的青春,偷走我们的孩子气。
所有的孩子都是一下子长大的,所有的大人都是一下子变老的。
父亲出事的那段时间,我突然觉得自己长成了一个大人。那天医生把我跟母亲叫到值班室,指着X光片的某一块告诉我们,父亲的脑袋里有淤血,不及时处理的话会有大问题,现在要我们决定是保守治疗还是做开颅手术拿走血块。母亲像个在商场里走丢的孩子一般慌乱,反复着问我怎么办,让我把二伯叫来。
奇怪的是,母亲表现得越是慌张我越是淡定,可我内心也抖得厉害。我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完成和医生的对话,尝试着询问医生这当中存在的风险问题。在决定做开颅手术还不到两个小时后,父亲就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前医生用着几近恐吓的语言让我签下了一份麻醉同意书,那是我经历过的最令人心悸的一段对话。
手术后我和母亲轮流照顾父亲,有一个晚上,从昏睡中醒来的我看到母亲趴在床沿边,头发散乱,就连睡着的神情都看着那么紧张,眉头紧锁。疲倦感从她沉重的呼吸声里偷跑出来。床上的父亲睡得也不安详,像个长满胡渣的小孩,神情愁苦。由于失血过多,整个人看上去苍白虚弱,嘴唇干裂发白。
我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竟觉得画面有一种诡谲的美好。那会儿我才知道大人一下子变老的时候,正是孩子一下子长大的时候。
——其实文章是这么来的——
极少这么深沉的走心过。照片是在门户网站实习时拍的。
几天前的一个早上,我赶在上班的路上。和我一样,路上其他的行人脚程都很快。显然大家都在对抗同一个敌人:上班迟到。
就在我路过一幢旧屋时,我看见路上坐着一个安详的老人,老人坐的是轮椅,显然腿脚不利索。摆在轮椅旁的凳子上有一碗黑芝麻,老人随手抓起一小把黑芝麻往嘴里送,动作缓慢迟钝。
一边咀嚼着芝麻的老人一边看着路过的行人。与他一道绿化带之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匆忙熙攘。我突然在想会有多少匆忙的年轻人从他的身前路过,会有多少的故事和梦想从他的身前路过。
可是路过他的故事再多,也多不过老人自己的故事吧。这样的年纪,就连自己的人生都来不及一一怀念和回忆,又怎会在意路过他眼前的故事呢。
建筑再如何变得高大美好,城市再如何行色匆忙,对于那些安静老去的人们,留给他们的不都只是几段故事罢了嚒。
当然,这么喜欢看路人的我最后上班肯定是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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