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山村一片寂静,偶尔只能听见几声滴水声。树叶飘进水洼中,砸得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荡来荡去的,像一只小船。远处潮湿的土堆上卧着几只蛤蟆,睁大了圆鼓鼓的眼睛,一动不动。这东西是不怕人的,即使你用手去摸它,用脚去踢它,它还是一动不动。除此之外,地上似乎已没有别的生灵了。
山被雨洗了一遍,干净极了。“清静”二字如此组合想必是有一定道理的,有“静”便生“清”嘛!山此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漂亮!山是绿的,这些绿是嫩绿,是鲜绿,绿得发光,绿得耀眼,绿得让人心里舒服,满目清新。
这山上修了台阶,蜿蜒曲折,像一条大蛇。下了雨,这台阶就被雨打得干干净净的,只是路很不好走。因为平时人也走,畜生也走,台阶早就被这千万只脚磨得很滑了,下雨天更是如此。可是,大家常年累月在上面走,也早就练就了一番走路的功夫,是很少有人在台阶上栽跟头的。
这时候人们都窝在家里,下了雨,很少有人出来。这时,台阶上偏偏响起了哒哒声。“哒,哒,哒”。这声音本来不是很大,可是这山里空,又极静,藏不住声音,所以听见的就是清脆悠长的山中天籁了。这是王二和他的牛。
这一老一少,一主一仆,一横一竖,就这么在山路上走着,一步一步。这牛已足足活了二十个年头,老了。它来王二家的时候,王二还没出生呢。有一年发大水,“水漫金山”,把整个村子都淹了,还有许多人让大水冲没了。王二的父亲站在山包上,望着被淹了的村子,急呀!——王二他妈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这时,王二的父亲看见一个黑点朝他这里移了过来。近了,才发现是他家的牛。牛背上还 驮着个人,谁呀,王二他妈!从这以后,王二一家就都搬到山上去住了。所以,没有老牛,就没有王二。可现在它老了。
王二牵着缰绳,牛走一步,他走一步。说是他牵着牛,其实是牛牵着他。他的头刚好和牛的颈一样高,他今年十岁。他看看老牛,老牛也看看他。他的眼睛通透明亮,眨呀眨的,一个劲儿和老牛说话。老牛的眼睛有些浑浊苍老,但是深邃坚定。老牛想:“十年前我也十岁啊。”
他们下了台阶,沿着一条路向村外走。刚下过雨,山中的土路吃透了水,软软的。王二一脚踩上去,地上一个圆圆的大脚印,像是一个没有积水的水洼。他于是又踩了一脚,又是一个大脚印,他觉得好玩。老牛也踩了上去,它的脚印比较小。王二一看乐了,拍拍老牛的颈:“老牛老牛,我人小脚大,你人大脚却小!”王二踩得越发起劲了,本来平平整整的一条小路,被他踩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王二的鞋子被泥粘得不像样,黑乎乎一团,已经看不出来是一只脚了。他的脚每走一步都得费好大劲儿,他没走几步就累了。老牛的脚上也粘了好些泥巴,照样是黑乎乎的。可老牛停了下来,俯下身子,王二知道,老牛是要让他坐上去。驮着王二,老牛的脚印更深了,也更大了,它乐意。王二看到老牛的脚印又乐了:“老牛老牛,人大脚也大。”
路的尽头是山外的世界,出了山,便感觉豁然开朗。与那条小路相接的是一条柏油路,它气派极了。它上面走的也是车,不过多是机动车,牛车少。你要是问王二什么是机动车,他会回答你:“摩托车,汽车,卡车······”他知道,这条路他经常走。他在村外上学,这是必经之路。他还知道,在这条柏油路的尽头有一家屠宰场。他不知道屠宰场是干什么的,可他讨厌屠宰场,因为那里总是飘出一股腥臭味。王二每天放学经过那里,都会瞟一眼。一间大房子外,竖起个老大的牌子,贴的,有些地方已经生锈了,斑斑驳驳的。牌子上用红漆写了:“者宰场”。其实应该是“屠宰场”,只不过这“尸”字被铁锈吃掉了。这三个字大极了,有多大?王二有一回站在牌子下避雨,他发现“者”字比他高出一截。他就是要带老牛去屠宰场的。
老牛经过柏油路旁的草丛,一边走,一边吃草,它吃得很香。老牛在吃草,王二在老牛背上看老牛吃草。老牛真的老了。他记得小时候老牛吃口可好了,它一口能吃一大把。现在它一次只能吃一小口了,它嚼得很慢。王二从老牛背上下来,他抓到一把草送到老牛嘴边,老牛用舌头把他的草卷进了嘴里。王二感到自己的手心被老牛添得湿湿的,暖暖的,痒痒的,好舒服。他抱住老牛的颈子,把头贴在这毛茸茸的颈子上,感到又光滑又暖和。他蹭蹭这颈子,闭上眼睛,好让这种感觉流遍全身,他觉得这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王二常用他的光滑的小孩子的脸,去蹭父亲的满脸胡茬的大人的脸。父亲的胡子硬硬的,蹭上去痒痒的。老牛的毛软软的,蹭上去也是痒痒的。王二觉得老牛就是他的父亲。
老牛早已不再吃草,它默默地享受着这细腻的温存。它知道,王二在它心里只是个孩子。
王二跟着老牛走,老牛走一步,他走一步。这回他没有牵绳子,他让老牛自己走。王二则一会儿扑蝴蝶,一会儿抓蚂蚱,不消停。有时蝴蝶落在老牛背上,他一扑,蝴蝶飞了,倒把老牛拍得不轻。老牛也不惊,仍低着头往前走。老牛有时看见他落下好远,就停下来等等他,等他赶上来,再和他一起走。路到了尽头,老牛停了下来。王二正低着头忙着编草戒指,见老牛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哦,屠宰场,到了!
王二记得父亲跟他说过,进了屠宰场找一个光头。没想到刚进门就被人拦住了,那人问他:
“你是王二?”
“嗯。”
“上几年级了?”
“三年级。”
“长这么高了。”
“嗯。”
“小时候我见过你,忘了?”
王二这才端详起这个人来。圆脸,光头,长得五大三粗的,尤其是他的两只眼睛,长得比老牛的还大,这使他想起了牛魔王,于是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光头!王二想起了父亲的话,就是他。于是对那人说:“我父亲让我找你。”
那人 领着王二进了屠宰间,老牛被拴在外面的树上。屠宰间有杀猪的,有杀羊的,还有杀牛的。王二看见一头猪被绑了腿扔在地上,它一个劲挣扎哀号,可是没用,它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这幅景象让王二想起了一个词—— “困兽犹斗”。屠夫拿着刀子,一刀子下去,血沫子喷了屠夫一脸,那头猪哀号了一声,应声倒地。王二走过去,他看见猪的眼睛还睁着,嘴里喘着粗气,地上的尘土被鼻子里呼出的气息喷出好远。颈子里不断涌出血来,地上红红的一片。
王二对屠夫说:
“它的脖子在流血!”
“流血就对了。”
“血流完了它会死的!”
“就是要让它死。”
“死了就活不成了!”
“傻孩子,我们不但要让它死,还要吃它的肉呢,可好吃了!”
“啊!”
王二飞快地奔向门外,他看了看他的牛,把脸贴在老牛的脸上,轻声对老牛说:“走,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