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是个可怜人,这倒不是大家轻看他,是他自己觉得自己可怜。
老牛今年42了,头发秃了大半,身材也悄悄地走了型,当他想努力地站得挺拔点儿时,啤酒肚就绷不住了。其实也不是身材可怜,他长得高高大大,是那种标准的西北汉子,模样也不差。
就是这么大的人了还天天活在大哥的荫蔽下,他觉得自己真可怜。
老牛一个月前调到南埔分公司当副总,说起来也是他大哥安排的。
“我怎么还是副总,跟区里说两句话的事儿,这个时候你倒不说了!”老牛当着他娘的面摔筷子。
他哥懒得别嘴,托辞区里有会,饭吃了一半,拉着老婆孩子就走。
他们那70多岁的老娘一把夺过老牛的碗:“你也别吃了!这么大的人了,成天不让人省心!”
老太太一发火,老牛就蔫了,这个家里还是老太太说话管用。老太太夺过的碗还没放稳,就拎起门口一袋东西追出门去了。干了大半辈子农活儿,老人家硬朗的很,腿脚麻利,嗓门也大:“老大,老大你等等,我给慧慧做了她最爱吃的鱼皮花生,这可不能忘。慧慧放学了多来奶奶这儿啊……”
老太太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门还没关上,点着手指头就数落到了老牛头上:“你个牛不二啊,你说你都换了几个地方了?还让你哥去找区长——区长烦了,我们全家都没得指望!”
老牛窝在沙发上,撇着嘴直喘大气儿,半晌憋出一句:“我现在叫牛学周,别叫小名儿了,难听!”
“名字都不要了是吧!我看你这些年进了城,还不如在家种地的时候有个人样!天天净知道喝酒吹牛,媳妇都跑了,我那小孙子,哎呦想起我的冬冬啊!呜呜呜……”
听老娘又哭上孙子了,老牛更烦了,站起来就走,顺手把他哥提来的那瓶养生酒抱了去。
“你回来!牛不二!”老太太追出门口,倒不是为了要夺回来那瓶酒。
老牛虽说不让人省心,倒还是听老娘话的。走廊里不好讲,他又折回屋里,倚在门框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娘,他知道老太太刚从老大那里拿得了些消息。
“你看给我气得,正经事儿都忘了!”老太太又是一顿数落,才说起了正事:“你哥说了,现在不比前几年,不出成绩谁说话都不管用,让你先干出成绩。你自个儿琢磨吧,工作上俺也不懂……你还是得靠着你大哥,别天天翻腾事情,你大哥是国家干部,你可不能拖他的后腿……”
后面的话老牛根本没听,得了大哥这个“明示”,早开开心心回家去了。
他那个家其实不是家,是单位宿舍。老婆带着孩子回潼关老家以后,他那原先那个家就跟猪窝似的,住不得人。搬去老娘那住可不是西北汉子的所为,刚巧新单位有宿舍,他就要了一间。平日里有单位的后勤安排打扫,一天三顿又能吃上饭堂,这对物质生活没啥追求的老牛来说再好不过。
他对住宿舍这件事最满意的,还是单位都在传扬的那些话:咱们来了个好领导啊,勤勉得很嘞,半夜办公室都还亮着灯,晚上加班太晚了就住宿舍了。咱们今年可是有指望了……
办公室等亮着是老牛嫌回宿舍早了没趣儿,经常就在办公室吹空调看看电影,偶尔也去社交网站闲逛。工作上的事其实一点儿也忙不着他。
南埔分公司是这间大型国企地处郊区的最小分公司,全部员工加起来不过一百开号人。人少,事情就少,业绩也几乎年年垫底。仔细说起来,这倒不算是坏事。
他哥当初安排他到这里任职,也是看好了这里的“好”:一来,老牛升职道路上没那么多竞争对手;二来,业绩这么差,随便干干总能出些“花儿”来,赶紧把这弟弟推上去,等他当了一把手,老娘不用哭天抹泪了不说,兄弟俩还能在政商两届互相有个帮衬……
老牛自然是懂大哥的用心,可这个把儿月下来,“花儿”没干出来,天天吃重油重盐的食堂,人倒是胖了几圈,头发也都快掉光了,他就憋不住了。
今天这顿饭就是他撺掇老娘摆的“鸿门宴”,只可惜又是不欢而散。总是跟大哥“说不上话”,他其实挺惭愧。
老牛的大哥年长他六岁,从小乖巧好学,跟弟弟性子完全不同。大哥走出山沟沟到大城市读书,又考上了公务员,不到30岁就当了科长,又过了几年,把大专都没毕业的兄弟安顿到了国企。自己升一步,弟弟也升一步,自己做了副区长,弟弟就做了副总经理。
数一数,老牛当副总已经是第三年了,这回又调动,又是副总——他对此不满意。他觉得当副总没几个意思,天天开会,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原则”、“规矩”——真憋屈!再说,钱也不多。
老牛从小脑瓜灵活,大专没读完就看准了西北旅游业大发展的好势头。他果断辍了学,跟几个兄弟搞起来山寨旅行团,几年下来,买车买房也娶了个媳妇媳妇,小日子过得不错。如今到了城里拿死工资不说,生活成本还高了,结交几个朋友都放不开手脚,哪哪都别扭。于是有阵儿时间,他还想回去做老本行。
山寨旅行团是那个年代很常见的生意。老牛和几个弟兄每天分散在火车站的广场踅摸,瞅着像是外地人来旅游的,就上来问:诶,华清池去不去,50块钱全包。有些不熟情况的游客上了他的小黑车,他就开始要车费,说车是雇来的得另付钱,要不你就等人凑齐了再走,车费便宜些,一等就是小半天,也不让人下车。几个武大山粗的西北汉子坐在车门口唠嗑,车上谁也不敢吱声,多数乖乖掏了钱。
老牛人不坏,收了钱就好好地把游客拉去华清池。到了华清池附近,又一转手——他那个泼辣的老婆扮成朴素的农妇,可巧就遇上了,她说:哎呀咱们本地人可不买门票哩,我带你们走小路。走这小路,就又得花钱了,游客们少不了在卖工艺品的摊子前多停上一停。
那些年通讯不发达,人的思想也淳朴,防诈防骗意识没那么强,总有些贪小便宜上当的。他们亏的钱,就是老牛两口子发的财。
老牛想起那些日子就觉得爽快,有次在工作上受了点气,又提出要回老家干那个老营生,他哥气得一巴掌没拍死他:“违法你懂不懂?抓到你,我的职务也没了!”
老牛分得清轻重,赌完气也就作罢。他媳妇就不理解了,城里这束手束脚的日子太难受了,就说打电话这一件事她就受不了——每次在外面接电话,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过来,那些疑惑的、嘲笑的、气愤的眼神儿仿佛能杀死她。她知道是自己嗓门大,可总也改不了。
她坚持回老家,孩子还小,也带上。这一走,就跟别的男人好上了,干脆离了婚,再也不回来了。
没了老婆孩子,老牛着实郁闷过一阵子。但他这人对物质生活要求低,对女人要求也不高,加上在城里这几年学会了泡酒吧,女人倒也不缺。
可如今当了副总,酒吧就不能经常去了。他就寻思着得找个女朋头,最好能找个二十八九的大闺女。他把单位里那些女下属看了几圈,没一个正经样儿的,都不能要!好在他分管的是业务线,得跟客户打交道,他就很喜欢跑客户这种事情,于是显得更勤勉了,风评也因此跟着一路高升。
老牛接触了几个二十八九岁的姑娘,发现人家都看不上他。刚开始他觉得是头发的问题,一度想去植发,但植发这事儿他下不了决心——那不就说明承认自己寒碜嘛,咱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绝对不该因为头发而心虚……
这种事情黄了七八次,他终于发现了症结:还是自己职务太低啊!如果是一把手,那得多少人倒贴!
所以,种种原因归结起来,他觉得自己太可怜是因为在42岁上还是个“副的”。副总在这个国企相当于科级干部,还不及他哥30岁时候。他觉得自己没出息,务必尽快爬上去!
今天他老娘也讲了,爬上去的关键是大哥得找着由头在上头说说话,推他一把。这个由头就是干出成绩!
老牛发现自己被推着走了大半辈子,这会儿才明白“好好工作”是个啥意思——好好工作才能出成绩,出成绩自己才能爬上去。
道理很简单,实施起来也不难,无非就是多花点心思在提高业绩上。他决定先从日常工作着手。
虽说性格迥然,他还是佩服大哥的,私下里经常学着他说话、分析问题。同僚们每每竖起大拇指夸赞:牛副区好样的!他也不免要学着大哥的模样打几句官腔,久而久之,竟对政府工作烂熟于心,破有政客风范,尤其开会发言总显得高屋建瓴,从没抹过面子。
不过,员工不太吃这套。对于开口就讲战略画蓝图的领导,大家心知肚明:多半儿是“不接地气”。
老牛也发现了,自己在会上的讲话稍微长点的时候,下面就有人开始撇嘴。撇嘴的多是副经理,那些正经理反而都是一本正经、你说啥他记啥。老牛对这种反差很生气。
有次开视频会,有个部门正职没上线,副职刚开口汇报,老牛的火“蹭”就上来了:正职不在就跳过,副职不能代为开会!
他在心里骂人:副职都他妈不是好东西,都想着往上爬,都是投机倒把分子——跟自己一样。
这件事过后,老牛的人设就蹦了,准确地说,是被眼睛雪亮的群众看穿了,也被一把手和另外两个副职同僚看穿了:歧视副职是吧?自己也是副职,这得多痛恨当老二?老牛往上爬的野心昭然若揭。
还好,当年进城的时候老牛把“牛不二”改成了“牛学周”,不然这就成了咒语,让自己一辈子当不了老大。
老牛骂完副职,竟对自己当年改名字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过了些天,这种自豪感驱使越过一把手下了道命令:今后所有领导班子参加的会不允许副职经理参会,有事请假的要自认倒霉。
通知是经办公室直接发给了全部经理,大老板得知后一句话不说,只把办公室主任当月的绩效从“普通”修改成了“优秀。
老牛渐渐揣摩出大老板的“底线”:都得看自己老哥的面子嘛!自己的权利显然比其他副职大。在大老板不在意的边边角角,自己甚至可以代为决策。如此,老牛觉得可以“更有冲劲儿些”。
对于他这样的底子来说,干出业绩哪有那么容易,不带着队伍跑偏方向就不错了。这就让一把手得在他分管的线条上时刻留只眼睛,操心!说白了,整个班子都不欢迎这个拖后腿儿的家伙,但还得表现的很团结——副区长把弟弟安排在这儿,那可是给足了南埔面子啊!当然也是惦记着额外的得益:南埔分公司的一切大事小情都能直通市里,处处都能占着先机。
就说防疫这件事。国企配合政府出资出力是一定有的,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成了很多单位做“亮点工程”的切入点。
老牛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就想在防疫上做出点“花儿”——他要带着一帮年轻下属跨区支撑政府防疫。他哥刚刚调去了那个区。
这事儿他谁也没商量。不能让老娘和大哥知道,他们一定又骂他“作”;也不能让一把手知道,不然人员、物资方面都得受牵制。他打算先斩后奏。
周末一大早,办公室主任就在工作群里发了通知:本周末牛总亲自带队跨区支援防疫,今天上午10点集结出发,现招募……
发完这条,办公室主任给大老板打了通电话:以后这种事我出面,您权当不知道。
这场跨区防疫支援干得很漂亮,无论拍来的照片还是最后宣传稿的措辞,都相当感人,其中的主力参战人员——南埔团委直接入选了全市的“青年先锋号”。不得不说,搞这些工作老牛是高手。
这件事老牛是花了大心思,又是是宣传稿。他知道这次能有多大成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宣传。他的心思倒也不是花在措辞文笔上,而是怎么“定位”——这件事应该是谁干的。
谁干得呢?必须是团委,只有团委这帮年轻人冲锋陷阵,才能在如今全国人民齐心协力抗击疫情的大背景下获得更多瞩目。
团委书记写好了稿件,老牛说不行,怎么能不写领导呢?这种工作必须首先是指挥得当,然后上下协同……
团委书记问:那先讲一把手的指示?老牛还说不行:我们要把这个事情当成我使命和义务,当仁不让!抬出来一把手干什么呢?好似花了多大力气才搞成。你实事求是就行了!
他一说“实事求是”,团委书记就明白了。这篇刊登在市府网站专栏的稿件,写着:南埔分公司牛总代表班子参加团委组织的……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盛名远扬的老牛就接到了升职谈话通知。
“……组织就缺这种业务上能拼能干,政治站位又高的干部!”老牛推门进去时,人事部老总正笑逐颜开地对着电话把他大夸特夸。那头肯定是大哥。
老牛等了半天,人事部老总才挂了电话,仍旧笑得一朵花一样,接着跟老牛开展例行谈话:工作地点不变,职务升一级。
“升一级就是一把手的意思?”老牛难掩心中的狂喜。对方挪开了眼睛,并告诉他喜事还有一件:“南埔分公司今年表现得非常优异,你们带了个好团队,做了大贡献啊!现在南埔已经不是最小的分公司了——也升了一级。你们几个班子成员都获益,这是整个团队的喜讯呐!”
“那一把手?”老牛一时参不透。
“一把手嘛,自然也是对应的更层级的干部,这两天组织就会调位新同志过去啦。你们好好合作,继续把南埔分公司的优良作风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