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次监狱经历


        1.身后的铁门“咣啷——”关上。

        闭眼,让情绪稍稍镇定……

        呼市到包头火车上一路戴着手铐的羞辱、收监前体检时医生异样的目光、入监时年轻女狱警脸上的横肉以及励声的吆喝……

        一幕幕,在眼前晃啊晃啊。让人心潮起伏,呼吸急促。

        闭紧双眼,深呼吸。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把你的被褥铺在这儿吧。”

        睁眼,一个黑红脸色的胖小伙,一边利索地收拾起靠门的一个木箱床上的卷纸、塑料杯、碗,一边对我说。

        “哦。”我点头,笑了笑。把抱着的被褥在木箱床上铺开。脱鞋,上床,头枕被子卷,放平了身体。

        身体一粘床板,本能地就想闭眼。

        我必须要睡一会儿了。早上到现在,没吃没喝,身体早就乏累不堪了。

        闭着眼,却睡不着。脑子里象有大风搅起的漫天纸片,乱飞乱舞。吹走一批,又吹过来一批,无休无止……

        孔子说过: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意思是说,一个努力奋斗的人生,如果到了五十岁还没有成功,那就要明白这是天意,而天意是不可违背的,这是道理;如果过了五十还不认命,继续奋斗到六十岁,还不成功的话,面对别人的埋怨、挖苦、污辱、耻笑,请不要在意,只当没听见好了,保持快乐的心情才是最重要的。

        我今年五十五岁,正处于天命之年与耳顺之年的当中。普通小老百姓庸碌而平凡的人生,不好用努力啊奋斗啊成功啊这些高大上的词语形容。这点,我有自知之明。不过,再怎么着,过几年就该退休的人了,还要来监狱里蹲几天拘留,这还是有点那个的。

        想想这次拘留的原因:殴打他人。呵呵!

        算了,不睡了。

        睁眼。

        屋顶两支灯管,白天也发着贼亮的光;房顶对角两个摄像头,这屋内的一举一动,值班的狱警肯定都能尽收眼底;屋顶还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向上圆孔,应该是用来通风的;四面白墙下半截刷着蓝色的墙围;一面墙上有大幅的图版,可能是监规之类。我没眼镜,看不清;对门的墙上还有一个没有玻璃的小窗户。小窗户安着几根竖着的铁条,位置靠上,人站在床上,跳起来伸手才可以摸到窗沿;地上一溜四张箱式木床;门口有洗漱的水池,上有水龙头;屋角还有一个蹲坑,大小便一律可以在屋里解决。

        我躺的这个床紧挨蹲坑,一股浓郁的尿骚气直冲囟门。

        坐起来,看了一下屋里,四张床只有三个人。最靠里的一张床是空的。

        哦,换到最里面,离尿骚坑远一些,味道应该能小一点吧。

        起来倒床铺。那个黑脸的小伙子又热情地过来帮忙。两个互相通报了姓名、单位以及进来的原因。

        黑小子姓李,包头西机务段的,家就住在包头。

        前几天,小李子坐动车从呼市回包头。列车长查验车票,小李子的通勤票忘记带了,只有工作证。列车长要求补票,他不乐意,和列车长争执了起来。因为列车长态度非常恶劣,他和列车长争执的时候,悄悄用手机录了像……

        回家以后,小李子越想这事越生气。一气之下,就把列车长恶劣工作态度的视频发到了自己微信的朋友圈。

        没想到,过了几天,有警察找上门来。说,你发朋友圈的这段视频只表现了列车长恶劣的工作态度,但没有说明引起列车长恶劣工作态度的原因。所以,你诋毁了铁路列车服务人员的服务质量,而且还诽谤了列车长本人的名誉。拘留十天。

        今天,己经是小李子进来的第六天。

        小李子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是一脸懵逼的。一个小老百姓的微信朋友圈,网警是怎么注意到的呢?

        “开饭了,开饭了。”铁门外传来本地口音的吆喝声。

        小李子从床上跳起,趿拉着鞋冲向门口,“先吃饭。吃完饭讲你的故事。



        2.一个馒头,一勺白菜酱油汤,就是一顿饭的全部。

        掰了一块馒头,尝了一口白菜汤,好象并不难吃。稀里糊涂,几口就把饭下肚子里了。可能是饿了吧,从早上开始,一直水米未进。

        肚子里有了东西,似乎人也有了精神。“几点了?”我问。

        “五点。这里的晚饭是五点整。”同监一个长相酷似王思聪的,放下喝了一半菜汤的塑料盆,抹了一把嘴,慢条斯理地说。

        “天天白菜汤,天天白菜汤。我进来一个星期了。这里的饭就没有换过样。”王思聪还是慢条斯理地,扭头朝墙上的图版努努嘴,“那上面写着每日伙食标准。烩菜、包子,见也没见过。”

        我扭头望了望墙上的图版。字迹太小,看不清。没了眼镜,我就是个睁眼瞎。

        起身过水池那里洗完食具。狱工送来开水,放在地上凉凉。返身回了自己床上躺下。闭目,养神。

        “讲讲你是怎么进来的呗。”小李子吃完饭凑了过来。

        哦,……

        2019年8月16日,老婆坐Z319次列车,从妈家丰镇站返回呼市。列车到呼和站时刻是18点59分。我需要去车站接车。

        列车准时进呼和站三站台。我在站台找到老婆的时候,老婆正在车厢门口跟本次列车的列车长交涉,准备掏钱补票。

        看到我过来,老婆就跟我讲述补票的经过。

        在丰镇站,我老婆持铁路职工退休证准备坐Z319次列车返回呼市。Z319次列车进丰镇站后,我老婆在五号车厢门口,给看门列车员验过铁路职工退休证,准备上车。但是,看守五号车门的列车员说,持铁路职工退休证乘车,必须先跟列车长打过招呼才行。

        Z319次列车次列车在丰镇站只停三分钟。我老婆只能朝列车前部快跑,准备找列车长。

        路经三号车厢车门口的时候,恰遇三号车厢旅客全部上完,车门口只有看门的列车员。我老婆便给三号车的列车员验过铁路职工退休证后,经三号车厢列车员同意,从三号车厢的车门上了Z319次列车,并在三号车厢就坐。

        列车经停集宁南站。开车后,Z319次列车列车长过来查验车票。

        我老婆掏出铁路职工退休证,主动说明了在丰镇站没能及时找列车长打招呼的原因,一个劲儿地道谦、认错,并保证下次乘车一定提前找车长打招呼等等等等。

        我老婆是在集宁车辆段退休的。家住呼和浩特,但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在丰镇,需要经常回丰镇探望。呼市到丰镇这条铁路线上的各次列车,我老婆是常来常往的。

        我们都是铁路职工,当然知道乘坐火车的唯一凭证是火车票,包括铁路职工的通勤票、出差票,以及铁路沿线职工家属的就医票。退休证,肯定不是乘车凭证,这没有问题,谁都知道。也是铁路的工作性质吧,绝大部分铁路职工本人,以及家庭、父母的工作、生活都不在一个地区,需要乘火车在工作和生活的城市之间来来回回地跑。比如我老婆本人,十七八岁就离开父母,离开家乡丰镇,先后在二连、在呼市工作,为铁路的发展贡献了一辈子。现在,退休了,但因为家在呼市,还是不能经常守在丰镇的老母亲跟前尽孝。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呢?

        铁路局的领导肯定是考虑到了退休职工的这种特殊情况吧。心照不宣的,铁路退休职工持退休证,是可以顺利进入火车站,并在和列车长打过招呼以后,在局管内各站短途乘坐管内列车的。

        不光是我老婆本人,呼铁局几万,乃至全路上百万的退休职工,都是这样持退休证在管内短途乘车探亲的。铁路职工退休证上的照片,是需要穿铁路路服并佩戴肩章、领花的,路内和路外职工退休证,非常容易分辨。这是铁路局领导为退休职工谋的福利,广大退休职工是懂得感恩的。

        本以为,跟列车长说几句好话之后,列车长会放过一马。毕竟,列车在丰镇停车时间短,上车旅客多,来不及跟列车长打招呼也属正常。可是,这次遇上了。我老婆和这个列车长怎么说也不行。列车长坚持上车前不打招呼就必须补票,并拿走了我老婆的退休证。

        列车长把退休证拿走,我老婆心里挺着急。向一个列车员打听这个列车长的情况。说,这个列车长姓张,是刚从别的车队调到这里当列车长的。

        集宁到呼市,列车也就运行两个小时多。眼瞅着就要到呼市站了,我老婆就又过去找到了列车长。说:你看,我儿子也是跑车的,车辆检车乘务员,乌海,天津都跑过。大家都是同行,好话跟你说了这么多,这车上持退休证乘车的人不止我自己,别人都能过去,为什么我就非得补票不可呢?

        没想到,不提我儿子是车辆检车乘务员还好,提了,这张姓列车长竟然有点恼怒,高声说:你儿子是车辆段的怎么了?就是铁路局车辆处的也得补票。

        听罢老婆给我讲述的过程,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念头就是:退休证不是乘车凭证,列车长要求补票,肯定是符合规章规定的。

        于是,我对老婆说:退休证又不是车票,先给人家把票补了吧。

        丰镇到呼市票价三十七块五,还要加上二元的补票手续费。老婆掏出来五十元。找零。出票。列车长交还了我老婆的退休证。

        “先喝点水吧。水都要凉了。润润嗓子再讲。”水凉好了。小李子为我端过来水杯。

        “好,好。”小狱友的关心让人心生暖意。



        3.狱门的铁栅栏上出现了一个狱警的脸:“嘿,新来的,因为啥进来的?”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水杯,下地趿拉着鞋,来到门口。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刚才给小李子讲的话又重新复述了一遍。

        “不可能吧。你补票了,警察还会拘留你吗?”这个狱警斜眼看着我,眼神里满满都是怀疑。

        我笑了:“我动手了。打了列车长一个耳光……”

        当时,我看到老婆补完票,拿回了退休证。我的脑子闪过的第二个念头就是:谁给你列车长这么大的权力?退休职工跟你打招呼就不用补票?铁路的《客规》上哪一条是这么规定的?

        想到这里,我的血立刻往脑袋上涌,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八度,手指着列车长开始质问。

        列车长没有接我的问话,讪讪地低下头并扭向一边。

        连着高声问了好几遍。看他没有回应,我说:“好,你不回答是吧?现在我给铁路局值班室打电话。”

        拿出手机,先拨了铁通问号台,问清路局值班室号码,随手拨通了局值班室。

        电话接通,简单问候,自我介绍之后,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正讲到我老婆持退休证乘车,电话那边的人接话:“这是铁路局给退休职工的福利。”

        “我老婆补票了。”

        “……”

        “我想知道铁路局有没有这项规定:退休职工跟列车长打过招呼可以不补票?是谁给这个姓张的列车长这么大的权利?”

        “……”

        “喂,喂,你好!在吗?我说话你在听吗?”

        “……”

        我只好按下电话,并重新拨通。

        电话第二次接通之后,铁路局值班室的值班人员只有两个字:“你说……”

        我又开始在电话里喋喋不休。事情的经过,跟列车长打招呼就可以不补票是哪里的规定?是谁给列车长这么大的权利?

        “……”

        无奈,我只好第二次压下了电话。

        怒火在胸中升腾。我又指着列车长开始质问:哪条规章规定铁路退休职工跟列车长打过招呼可以不补票?是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利?

        质问中,我开始爆出了粗口。

        这个列车长悄悄按下了手里拿着的执法仪的录音键,听我骂了一会儿。然后丢下一句:“瞧你的素质。”转身朝列车后部走去。

        见列车长离开,老婆便过来伸手拉我,要我也走。

        我愤怒地甩开老婆的手,第三次拨通了路局值班室的电话。

        第三次复述事情的过程。问接电话的局办值班室工作人员,这个事,他们会怎么处理?

        局办值班室的人员回说,他们会把这件事反映给包头客运段,由包头客运段进行调查处理。

        “那我这里,怎么样才能得到包头客运段的调查处理结果?或者,你们局办,针对我的投诉,有没有结果反馈?”

        “没有反馈。”电话那边声音冷冷。

        怒火己经溢出了胸膛。

        “你们……,你们……。我要向总公司、向12306投诉。”

        “……”

        熊熊怒火在燃烧。我收起电话。

        看到张姓列车长在离我大概两个车厢的车门位置站着。我双目喷火,快步冲过去,嘴里高声詈骂着,伸手向张列车长的脸上挥起了巴掌……

        挨了一巴掌的列车长缓慢地侧身躺倒在站台上,嘴里喃喃地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这时,老婆跑过来,拉着我,离开了站台。

        铁门外的那个狱警接过话头:“你也是,骂几句就完了,为什么要动手打他呢?”

        我没有吱声。

        接着,狱警说:“我以前就在乘警队,跑了好多年车。这样的列车长我见得多了。你想出这口恶气只有一个办法,出去以后告他。在客运段,列车员当上车长是很不容易的。你就抓住这点:哪条《客规》规定,铁路退休职工乘车要跟列车长打招呼?可以不买票?”

        “是的,是的。出去以后,我肯定会告他的。”

        狱警又问:“拘留你几天?”

        “五天。”我接着说:“进来的时候,这里洗漱等一切用品都不让带。我在这里押了三百块钱。可以给我代买牙膏、牙刷、香皂、手纸之类的用品吗?”

        “五天,很快就过去了。好好待着吧。牙膏什么的,我交待他们,明天给你买吧。”说完,转身走了。

        小李子过来:“这是拘留所的所长。今天晚上应该是值夜班。无聊。聊天解闷儿来了。



        4.这监室的铁门外面是走廊,小窗的外面也是走廊。监室给人的感觉就是大房子里面套着的小房子,压抑、不见天光,再加上灯光整日整夜明晃晃地亮着,让人无法分清白天与黑夜。所谓的深牢大狱,应该就是指的这种时间停滞,无所谓白天黑夜的感受吧。

        拿起身边的囚服,盖住双眼,减弱一些直透眼皮的光线。睁眼闭眼之间,光明与黑暗自如切换,象坠入虚空的宇宙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花火……

        那天,从车站接了老婆,回去的路上就感觉大脑晕呼呼的。我明白,我的血压又升高了。

        进家门就赶紧躺在床上,歇了好一会儿。

        老婆叫起来吃饭。可起来后依然感觉不好。于是跟老婆说:我们去医院看看吧,我的血压飚的有点高。

        没有吃饭。和老婆两人步行着,去了离家不远的九六九医院。

        挂急诊。大夫一量血压,高压一百九,低压一百二。当时就办了住院。

        服药、输液、吸氧、监测仪。第一晚,是在ICU重症监护室里度过的。

        ICU重症监护室输液管里药液滴嗒滴嗒的声音似乎有着巨大的回声。看着监护仪屏幕上心脏跳动的曲线,想想自己,早己过了天命之年,五十五岁的人了,遇事还是这么冲动,心里不禁后悔。

        我自己吃降压药己经快有二十年历史。家族中,母亲,还有好几个近亲属都是因为高血压的问题早早离开了人世。特别是我的母亲,脑出血去世的时候还不到四十七岁。还有我弟弟,刚刚四十岁的时候也得了脑出血,虽然说病后这十几年恢复的不错,但,人生,还是在正当盛年的时候早早步入了秋天。如同中了高血压的魔咒,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因为母系家族中遗传的爆燥性格吗?

        我有一个性格极端爆燥的母亲。我是在她的打骂中长大的。这种打骂,有时无缘无故。也许,是她工作或生活中的不顺心吧,我,成了她的出气筒。

        记得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吧,有一次,我把一个同学领到家里玩。

        两个人在家里也不知道玩了点啥。看看时间,母亲快要下班了。我就赶紧让同学走了。

        同学刚走,母亲下班回来了。一进家,母亲发现挂在小院晾衣绳上的鸟笼里,黄鸟没有了。

        “黄鸟怎么没了?家里谁来过?”母亲恶狠狠地问我。

        “下午就我和我们同学在家玩呢。我同学刚走。我没注意鸟笼里的黄鸟。”我争辩着。

        “你个败家仔!你是跟这家里有多大的仇?别人把家里的黄鸟放跑你也不管?我打死你个败家仔!”母亲怒骂着冲过来,两个手轮起来,巴掌噼里啪啦落在我身上、脸上。

        我也是性格太过倔犟。从小挨父母打骂的时候我从来不懂告饶,只会斜愣着眼睛仇恨地盯着大人。

        母亲见我既不辩解,也不告饶,只是用仇恨的眼神怒视她,越打越生气,越打下手越狠。后来,母亲嫌用手打的不解恨,顺手拿起火钩子,照我脑袋劈手就是重重的一下。

        立马,鲜血从我的头顶喷出,热乎乎地,顺着头发流到脖子里,把半个上衣染得鲜红。我抱着脑袋开始嘤嘤的哭。

        看到我的脑袋呼呼地往外冒血,母亲的怒气似乎还没有消退。转身进屋里拿出治疗伤口的紫药水,拧开瓶盖,把一整瓶的紫药水全部扣在了我的脑袋上……

        过了几天,我小弟弟说了实情:那个黄鸟,是他开打鸟笼的门,逗鸟玩的时候,不小心让黄鸟飞跑的。

        倒霉的我,无缘无故被母亲用火钩子在脑袋上开了个窟窿。可我觉得,事后,我的母亲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一点点的歉疚之心。

        父母,这是谁也无法选择的。遇上了,就是命。

        更要命的,这种宿命,是会遗传的。

        一声高一声低的鼾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取下盖在眼睛上的囚衣,睁开眼,旁边床上,那个长得象王思聪的帅哥仰面张口躺着,嘴唇伴着呼噜声有节奏地抖动。

        小李子在翻身,也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

        又是一股尿骚气在往鼻孔里钻。灯光明晃晃,大脑昏沉沉。起来撒泡尿,返身再睡下……

        “咣、咣、咣——”有敲击铁门的声音。睁眼看,是送早饭的狱工。

        早餐是一个馒头。稍后,还有开水奉上。

        第二天的拘留生活,开始了。



        5.吃完馒头,大家回到自己的床上继续躺着。睡眠中,时间应该会过得快点吧!

        闭眼,脑子里的影象竟然又回到了那天的九六九医院……

        天亮了。接班的医生一到,我就被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因为刚进医院的时候,我就和医生说过,不要给我输何任中药的制剂。所以,住院的这几天,只是血压和心脏的监控,还有一天三次口服药。没有输任何液体。

        医生把我以前吃的药进行了调整。络活喜换成了拜耳公司的拜新平,一种硝苯地平的控释片,作用据说比络活喜来得要强烈;松驰血管的依那普利换成了作用类似的福辛普利钠;其他的两种,美托洛尔和叶酸没变。医生换药如换刀。没过几天,我的血压正常了。

        一连几天监测血压,我的血压都比较平稳而且正常。高兴之余,心里不免有点忐忑:那天,激愤之下,打了列车长一个耳光,难道就没有事情了吗?这好象不合常理啊。

        在医院待着也无事可做。算了,出院吧。8月21日,办了出院手续,一共住院五天,住院费用结算了三千多块钱。在医院直接走完医保程序,自己还花了一千三百多元。算下来,报销的份额在基本上百分之六十。

        哐、哐、哐——,有人在敲监舍的铁门。“昨天进来的那个人是谁?你不是要买东西吗?来看看都要啥。”一个歪戴着大盖帽的年轻狱警,一脸严肃地朝监舍喊。

        哦,是说我呢。赶紧穿上鞋过去门口。

        小警察的手里抱了一堆东西,有牙膏、牙刷、香皂、卫生纸、手巾。让我需要什么自己挑。

        先一样拿了一个。再一想,同监的那两个狱友好象也都没有牙刷,就又替他俩一人拿了一个。

        小李子过来说:手巾别要了。这里有,大家一起用好了。

        哦,说的也是。放下手巾,结帐。一管牙膏是二十元钱,一块香皂是十块钱,一卷卫生纸是五元钱,三个牙刷是三十元钱,一共六十五元。这就是监狱的物价。这个帐,等我出监的时候,会从我暂放在狱警那里的三百元钱中扣除。

        这几样东西,几乎都是平常之物。只是这个牙刷,我还真没见过。仔细看,翠绿色的塑料牙刷,手柄是个可以塞进手指头的套,长不及两寸,上有一行小字:监狱专用。

        右手食指套进牙刷柄,剂上牙膏,开始仔细刷牙。

        一下、一下,质地偏硬的牙刷毛磨擦着牙龈,口腔内泡沫渐非,香甜清爽的簿荷香气溢满两颊。没想到,刷牙的感觉竟然如此舒适。直到口腔里的牙膏泡沫多得要溢出来了,我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牙膏沫子吐在水池里。

        漱完口,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我这次刷完牙吐出的牙膏沫子竟然是纯白的!以前,每次刷牙可都要刷出不少牙龈血污的。

        怎么回事呢?可能是食物的关系吧!昨天,只吃了两个馒头和一碗少油没盐的白菜汤。看来,节制饮食,进而节制欲望,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必修的一门功课。

        再细看手里的短柄翠绿色牙刷,做成指套的样子,应该是怕有人犯人用牙刷自残吧。

        深吸一口气,尽力把牙膏泡沫的薄荷余香纳入鼻腔,带着那种极度舒适的感觉重新躺倒在床上。

        小李子过来坐在我的床边,“你昨天不是说,打那个列车长一个耳光之后,你和你老婆两个人就离开了呼和站吗?后来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6.哦——

        出院的第二天,也就是8月22日上午,我正在医院办理出院的报销结算手续,突然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刚才,呼和站派出所一个姓宋的警官,让我们两人明天早上8点半钟去呼和站派出所综合治安队。本月16日在呼和站站台和那个列车长发生纠纷一事需要向我们问询。

        哈哈!该来的终于来了。

        心里寻思,肯定是姓张的车长报案,派出所根据我老婆买票时留下的姓名、身份证号查到的电话号码。啥也不说了,办完事赶紧回家。

        回家又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动手打人,肯定是不对的。这个,没啥可说的。而列车长说什么铁路退休职工持退休证乘车必须先跟他打招呼,不打招呼必须补票。这个,是谁家的规定?当日,同一列车上持铁路退休证乘车的旅客不止我老婆一人,为什么别人可以不补票,而我老婆就必须补票?谁给这个张姓列车长这么大的权力?

        忐忑中,天黑了,天亮了。

        8月23日是个星期二。大早上起来,两个人在门口简单吃完早点,步行着,来到了呼和站派出所。看时间,差不多正好八点半钟。

        找到姓宋的警官。简单了解一下情况,是包头客运段车队报的案。如我们猜想的一样,是根据客票系统查到我老婆的姓名、身份证号。现在到处都是实名制,有了身份证号,再查一个人的电话,很容易的。

        我和老婆两个人分处两个询问室作笔录。警官的态度还算和蔼,情况也基本挺清楚简单。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也没有什么需要否认、隐瞒或是串通的,据实陈述就可以了。

        只是,陈述的过程中,我先说了那天回家以后,我因气愤导致血压飚升,当时就住了医院。不过,现在己无大碍,正准备出院。还有,我强调了事先曾就此事给铁路局值班室打过三个电话,铁路局值班人员对我反映的问题自始至终没有何任回应,这才引起我的愤怒,以致情绪失控,动手打了张姓列车长。并说,这件事,我会向继续向铁路局或12306反映,我一定要讨个说法。

        笔录作完,宋警官说:“你们先回家吧。你不是说现在正住院吗?那就下个星期一你们再过来,看派出所研究处理的结果如何。还有,你反映的那个姓张的列车长违反规定的事情,你要向包头客运段,或是铁路局申述。我们这里只是处理你在车站动手打人的事情。”

        24日星期六。

        25日星期日。

        好不容易到了26日星期一,宋警官打来电话,说,再往后推两天,让我们星期三来派出所。

        27日星期二。

        28日,到了星期三。和老婆一起去呼和站派出所,找到宋警官。

        宋警官告诉说,基本就是以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四十三条:“殴打他人的,或者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二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进行处理。因为只打了一下,所以,是按扣留五日上报的。现在正等着呼和铁路公安局法监的批复。公安局的批复回来,就可以执行了。

        等待中,宋警官看了我一眼,问了一句:“这几天,你们没有和那个姓张的列车长沟通联系过吗?”

        此时,我的胸中还充满着怒火,回说:“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我说:“这个条例的四十三条中,不是还可以罚款五百元吗?如果可以把拘留五日改成罚款五百元的话,这件事我就认了,以后不再去铁路局或12306告那个姓张的列车长了。”

        听我这么说,宋警官立即接话:“拘留改罚款没有可能。但我可以跟派出所的所长说说,看能不能把拘留五日改成三日。反正现在公安局警监的批复还没有回来。”说完,转身到门口打电话联系去了。

        也就是十几分钟吧,宋警官回来:“法监的批复回来了,拘留五日改三日不行。而且,法监还提出,拘留五日是不是处罚的有点轻?这里面还包含着扰乱车站等公共场所秩序的行为。”

        我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宋警官又当着我的面给公安局的法监去电话:“从现场的监控视频来看,他们发生纠纷的时候,车站站台上旅客己经走完。而且打人的动作只有一下。拘留五日,应该比较合理。”

        我依旧面无表情。此时,我心里明白,我错了:人家宋警官出门打电话给联系的时候,我应该对人家表示感谢,但我没有。   

        余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派出所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制作拘留的公文;宋警官要我写了一个陈述,因为我说过,要向铁路局告姓张的列车长违反规章的问题;老婆回家为我拿衣服和洗漱用品。

        写完事情经过的陈述,派出所小伙子们拘留文书制作完成,老婆也从家里拿来了衣服和洗漱用品。宋警官说:“拘留所里面,任何洗漱用品都不充许带进去,手机也不可以带。可以带上三二百块钱,洗漱的东西可以在里面买。”没办法,拿来的东西只好和手机一起再让老婆拿了回去。

        忙忙的一早晨,眼看就中午了。两个便衣的年轻警官打开执法记录仪,给我戴上手铐,带着我向车站走去。我们要坐中午11点半的动车去包头。因为呼市的铁路拘留所正在改造,我拘留的地点是包头铁路拘留所。

        “你太犟了。人家都给你去打电话联系了,你还不赶紧跟人家说几句好话。三天、五天。你刚进来,不知道这里的日子有多么难熬。”说话的是睡在我旁边床上的那个长得象极了王思聪的帅哥。

        铁门哗啦哗啦响。“梆、梆、梆——”,又是铁勺子敲击饭桶的声音:开午饭了。



        7.午餐还是白面馒头和稍微有点咸淡味的白菜酱油汤。

        饭罢。长得象王思聪的帅哥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小李开始在屋里门口到墙根,墙根到门口来来回回走,象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坐在床沿,看着临床帅哥:白净脸、微胖,眉眼象极了王思聪。如果能再瘦一些,他去王思聪的模仿秀肯定没问题。“你是因为什么被拘留的呢?”

        “借钱不还。”小李子边走边抢着说。

        “不是。”那帅哥睁开眼瞟了我一下,又闭上,开始讲他的故事。

        这人姓庞,老家在四子王旗乌兰花镇上,现在呼市居住。最早的职业是一家建筑公司拉运物料的卡车司机。后来,单位倒闭,下岗以后干过各种各样的事情。

        在乌兰花镇上租了一栋楼开宾馆。装修完,宾馆开张,没有客流,倒塌了。

        做出租脚手架之类建筑器材的生意。因为不善经营和管理,东西租出去收不回来钱。最后,只有存放东西的场地还在,里面的东西,或租出去东西还不回来,或被人偷了卖钱,全没了。

        前几年,从一个保险公司贷了二十万元。几年下来,连本带利己经还了近三十万,还剩下五万块钱就怎么也还不上了。前些时,被保险公司给告到了呼和铁路运输法院。

        “哦!你是有本事的人哇。贷款,不需要房产之类的抵押吗?或是保证人。”我说。

        “不用。啥都不用。现在,农村里各种无抵押的贷款很多的。”庞帅哥睁开眼,慢慢地说。

        “五万来块钱也不是很大的数目。你为什么不赶紧还上呢?”我有点疑惑。

        “没钱哇。”庞帅哥起身,斜靠着墙坐在床头。接着说:“法庭上,我说,能不能先还两千,不用坐拘留?同时,我还给我朋友打电话,借了两千块钱,当庭转给了法院。谁知,法院说,必须还五千块,否则,一定拘留。这下,把我后悔的,两千块钱白借了。”

        我安慰他:“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不是谁都能无任何抵押从银行贷出款来的。”

        “不是银行,是保险公司。”他纠正我。

        “一样的。”我笑了。

        他没说话。盯着我的左小腿看了一会儿,说:“你腿上那么大块疤。怎么弄的?”

        我摸了摸左腿上那个比一元钱硬币略大的深褐色疤痕:“这是狱疮。跳蚤咬的。”

        “狱疮?跳蚤咬的?没听说过。讲讲呗。”小李子也凑过来,好奇地问。

        “监狱里有跳蚤。被跳蚤咬了以后,开始就是一个小红疙瘩。痒,你会不由自主地挠。皮扶挠破以后,因为狱中卫生条件不好,伤口开始化脓溃烂。一点、一点,越来越大。后来,虽然皮肤外面的伤口只有一元硬币大小,但里面却是一个深窟,象小孩子的嘴。人的小腿这里,除了皮就是棒骨,没有多少肉。这个伤口,当时,烂得能看见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烂成这样。监狱里不给治吗?”庞帅哥说。

        “监狱里有狱医。每两天给上一点土霉素药膏,也不给包扎。好象,并没有卵用。”

        “那你是怎么好的呢?”庞帅哥问。

        “虽然两天给上一次土霉素药膏,但伤口实在太深,不断沁出来的血水一会儿就把药膏冲没了。特别是早晨,伤口会结一层血痂,血痂里面的脓血压迫腿骨,身体一下都不能移动。一动,伤口钻心地疼。只能忍着,自己慢慢揭下伤口的血痂,挤出里面的脓血,身体这才可以活动。”

      “你可受罪了。”庞帅哥的好奇心被激起。

        “这是从监狱出来以后,去医院消毒、清理伤口、再敷上一种黄色的药布,包扎,一天一次换药,过了半个多月才好利索。现在,这块伤疤上没有神经,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我伸手在左小腿伤疤上用力掐了一下,“这块疤是不是很象子弹打上去的呢?”

        “真象呢!”小李子接过话,“你昨天刚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腿上的这块疤了。我开始也以为是子弹打的呢,只是我没好意思问。”停了一会儿,小李子又说,“看你这人面相挺和善的,怎么以前还坐过监狱啊?说说呗,咋回事啊?”

        我闭上眼:“我今年己经五十五周岁了。算年轻吗?不年轻。算年老吗?也不算老。五十五年,人要经过很多事情。只是有些经过的事情,现在不想说了。”



        8.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九日。那天,下着小雨。

        傍晚六七点钟,家里要吃晚饭了。那天的晚饭我记得非常清楚,烙饼。

        我小弟弟还在外面玩耍,母亲让我出去喊他回家吃饭。

        天色将黑未黑。我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没人应。有人告诉我,就在刚才,集宁市公安局的摩托车过来,把我小弟带走了。

        再一细问,原来,是我小弟和一个叫王YM的小孩,两个人淘汽,为抢一个项链,追逐打闹着,一前一后跑进了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那时候,我们家附近这一片,正开始大批的建铁路家属楼。施工区域有铁丝网围栏,但铁丝网围栏有好多缺口。我小弟和王YM进去的这个铁丝网围栏缺口附近,一栋楼己经封顶,正在进行内装。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跑上了正在施工的楼房,被工地的工人逮住,关在空屋子里,并通知了公安局。不一会儿,公安局的人来,用摩托车,把两个小孩带走了。

        听闻,我赶紧回家,把这事儿告诉了父母。

        饭都没顾上吃,母亲就领上我,下楼去找到了工地的工人。

        这个工地上,干活的是一个河北的包工队。说是他们昨天开工资,钱丢了,因此就把擅自进工地的人逮住,通知了公安局。

        你们的钱昨天就丢了,和今天上楼上玩的两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和包工队的人进行了交涉。结果,就是包工队的头儿和我们一起去公安局证明,他们的钱是昨天丢的,和这两个孩子无关,公安局要立即放了这两个孩子。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五日,是中国现代史上著名事件,“大搜捕”开始的日期。大搜捕这样的事情,虽然对恢复社会治安有一定好处,但,对法制的破坏也有目共睹。那个时候社会上有好多传闻,说是这次行动,上面下达了抓人的指标,公安局为了完成任务,社会主义的铁拳,难免就比平时要挥舞得更加猛烈。谁家的女孩前前后后搞了好几个对象,被当成女流氓抓走了;谁家的男孩半夜十二点了还不回家,在街上闲逛,被巡逻队抓走了;谁家的老公去年偷过一双冰鞋,当时己经被拘留了半个月,这次,又被抓走了……

        总之,人心慌慌。

        那个时候的集宁市才是一个人口不到二十万的小城。只记得那时候,只要天一黑,家家关门闭户。有电视的人家看电视,没电视的人家就只能早早睡觉了。当时,社会秩序那是相当的良好,什么小偷小摸、打架斗殴,一律消失得干干净净。但人心,还是稍稍有点恐惧。执政者以维护法律的名义来践踏法律,法律之下的每一个草民,都可能是法律的受害者。

        天黑了。雨仍未停。从家里去公安局刑警队的路上寂寂无人。

        那年,我才刚过十八岁。年轻,脚步快,不知不觉中,和母亲以及河北包工队的人拉开了距离。

        集宁市公安局刑警队位于七马路的一处院落,都是一排一排的平房。值班室在院门口一排平房的头一间。门口有标牌,亮着灯,很好找。

        我轻轻敲了敲门,得到充许后进去。

        值班室是里外屋。里屋的门关着。外屋门口一张办公桌,桌前椅子上坐着一个穿警服的警察。旁边贴墙并排站着四五个衣衫不整的男子,看样子,应该是刚刚抓进来的犯人。最里面,是一盘炕,炕上或坐或躺着几个警察。

        “你有什么事?”看见我进来,办公桌前坐着的警察歪着脖子问我。

        “你们这儿是不是刚才抓来两个小孩?”

        “没有。”

        “就是你们这儿。刑警队。是鸡鸭场工地的河北包工队给你们打的电话。你们刑警队的警察开摩托车过去把人带走的。好多人都看见了。”到底还是年轻,由于气愤,我说话的语调渐高。又压低:“两个小孩中有一个是我弟。我们想知道他们犯了什么法?还有,这么晚了,他还没有吃饭。外面下着雨,他也没有多穿衣服……”

        “你可以给他送点饭,送点衣服。”这个警察打断我。

        这时,从炕上下来一个高个子的警察,站在我面前,很严厉地盯着我,伸手指着门口:“出去!”

        我脖子一拧:“不!”

        “啪——”一个大耳光上来。我的眼镜飞出,一股血腥味涌出口腔。

        “我跟你们拼了……!”怒吼着,我拼尽力气,反手回了那个警察一个耳光。

        一群警察过来,拳击、脚踹……

        我鼻口穿血,爬在地上。

        在狂风骤雨般的击打中,我的世界己经退回到默片时代,黑白、无声。血肉之躯如同一尊柔软的泥胎,被外力随意塑造着形状……

        隐约中,母亲进来。哭喊、拉扯……

        打我的人群散尽……

        有人把我抬到炕上……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和母亲两个人进来,放下一个雨衣,一件皮袄……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警察进来,让我从炕上起来,跟他走。

        起身找眼镜。不知是谁,早把我的眼镜放到了我身边。只是眼镜己经从鼻梁处断成两截。眼镜虽不能戴,但镜片还完整。只好把眼镜放在衣袋,拿起雨衣和皮袄,出门。

        雨还在下。门口停了一辆警用三轮挎斗摩托车。看见我弟早坐在了挎斗里。两人相视,没有说话。抱着东西和我弟挤在挎斗,等那个警察上车。

        夜雨潇潇。轰鸣中,摩托车载着我们,冲向无边的夜色……



        9.又闻到了尿骚气。我知道尿骚气的比重稍大,是沉在空气下部的。坐起来,尿骚气果然减轻了许多。

        小李子过来:“你现在这个位置,前几天睡的是铁路大机段的小伙子。前天上午刚放出去。拘留五天。”

        “哦!他是因为什么?”我问。

        “这小子家在乌海。今年刚参加工作。前些天,他们段上通知,过几天要下沿线施工。他想趁这几天时间回乌海看看父母。他的工作证和乘车证什么的都还没办下来。他就借他哥哥的工作证和通勤票上了去乌海的列车。结果,让人家查出他的票和证件不是本人。直接就给拘留了。”小李子边说边朝旁边的屋子努努嘴,说:“旁边这个屋子是女号。前两天关着两个女的。集宁的。是因为使用假的铁路工作证和乘车证让逮住了。拘留十日。”

        哦!我接着说:“现在街上办假证的小广告特别多。铁路的工作证和乘车证,二百元就能办一套。不过,现在铁路上对这个假证打击力度挺大的。只要查出来,肯定要拘留。”

        庞帅哥接话:“集宁到呼市,买车票也用不了多少钱。除非经常使用,否则,二百元块钱买假证,还是亏。”

        “买假证这些人,都是有父母或孩子在呼市、包头,需要每个星期来回跑。只要跑上一两个月,这两百块的假证钱就省就出来了。当然,让逮住就亏大了。”小李子说。

        小李子和庞帅哥两人越说越热闹。我则又闭上眼,头靠在墙上,思绪又回到了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九日那个下着细雨的夜晚……

        我和弟弟两个人挤在摩托车挎斗里,一会儿泥路、一会儿沟坎、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也不知颠簸了多长时间,停在了一处有高墙铁丝网大铁门的院子前。抱着皮袄下车,和弟弟跟着警察过了几道铁门,被关进了一间屋子里。

        屋子是标准的四米长、三米宽。离地十几厘米高,用砖头支起一排木板,上面躺了差不多有二十几人。

        看看木板上己经睡满,弟弟便展开雨衣铺在地上,皮袄铺在雨衣上,躺了下去。

        我,则找了一个木板的边沿坐下。

间或有人起来在屋角的尿桶里小梗。撒完尿,抖抖身子,回过头来默然地看我一眼,旋又回到木板上继续躺倒。

        我知道,这屋里的人其实差不多都没有真的在睡,无数只眼睛在看着我、揣测着我……

        头痛、眼睛痛、腰痛、腿痛、胳膊痛,鼻子还能闻得到口腔里的血腥味。

        起身,到墙角的尿桶里吐了一口血痰。吐完,用上牙齿尖使劲来来回回刮擦着舌苔,刮出粘液再用劲咽回肚里。嗓子眼火辣辣的,好象要冒烟。想喝水,想润润嗓子,可哪里有水啊!

        起来,挨挤着弟弟躺在皮袄上。

弟弟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往边上给我挪了挪地方,似乎没有睁眼。

        闭眼。想睡一会儿。

        灯光在眼前晃呀晃呀,晃得心里也通亮通亮。脑海中的思绪在起伏,伴着周围的鼾声,高高低低,搅动着我内心如同不肯退潮的怒海,狂爆地掀起巨澜,一波又一波,呼啸着,扑向岸边的礁石……

        起身,扒在铁门上,开始用力拍打。我哭,我喊: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关我到这里?我犯了什么罪?

        囚室、走廊,回响着我泣血的哭诉和嘶吼。没有人回应。所有的哭诉和嘶吼,都如卷入汪洋之中的一枚秋叶,在狂暴的泡沫之中,翻滚、浮沉。



        10.天亮了。我早就没有了力气,坐在木板的边沿发呆。同囚室的狱友渐次醒来。

        开上午饭了。是一个半斤的玉米面窝头和一碗烩菜。吃的人不多。但有人把剩下的窝头全部掰碎,剩下的烩菜倒入尿桶。说,如果拿回去,这些东西下午还会给大家送来。

        因为昨天晚上没有吃晚饭,进收审站的第一顿饭,我吃了多半个玉米面窝头。菜,一点没吃,只是喝了几口略有咸淡味的菜汤。

        吃完上午饭,是十分钟的放风时间。

        有人告诉,这里是集宁市公安局的赵青沟收审站。一排房子有十间囚室,中间穿堂门,设有值班室,两边走廊各有五间囚室,其中的六号囚室关着女犯,我们是八号囚室。

        一个囚室轮流放风十分钟。这十分钟里,可以排队去院子里的厕所大小便。没有大小便的,也可以站在院子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正等待中,一个年老的警察站在铁门栏外,喊我的名字:“XXX,你,过来!昨晚上,你是怎么回事?”

        听到有人喊我,我的眼泪立刻涌出眼眶。隔着铁门栏,把昨天晚上的经过细细讲诉了一遍。给他看断了的眼镜,身上被打的血、伤。

        态度威严的老警察听完,没有说话,背着手慢慢转身走开。

        有人告诉我,这是收审站的站长,姓麻,回族。人们都叫他麻站站长。是个挺不错的人。

        麻站长刚离开,就轮到我们八号囚室放风了。二十来号人,排着队,最后的那个人提着尿桶,出囚室,来到院子里。

        挺大的方形院子除了在一侧有长条形的厕所以外空空如也,高墙上架着铁丝网,墙角还有哨兵持枪执勤的岗楼。

        八月份的上午艳阳高照。大家匆匆地解完大小便,抓紧时间站在阳光下,贪婪地呼吸着香甜的空气。

        放风的十分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大家排队返回囚室。路过值班室的时候,我被狱警留了下来。

        等到十个囚室的犯人全部放风完毕,狱警开始给我办理入监手续。主要身份确认和事情经过:因何进来?以前有没有过被收审、拘留的经历?等等。

        我又是一番哭述,连带展示身上的血、伤,以及断成两截的眼镜。

        对我进行登记的两个警察一边听着我的哭述,一边递给我一张写有我名字的白纸,示意我站在墙边身高标尺的前面照像。

        一个警察摆弄着照像机,拍完照对我说:“算了。你不用滚大版了,回吧!”

        滚大版,就是把十指指纹及双手掌纹在黑泥印版上滚过,再拓印在白纸上。应该是在建立犯罪档案吧。

        “梆、梆、梆……”。小李子拍打着铁门:“报告领导,给换换空气吧!屋里有点憋闷。”

        过了一会儿,外面回:“好。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响起巨大的轰鸣声。有风从屋里地下墙角的一个圆孔送入,又从屋顶斜对角的圆孔抽出。

        轰鸣声也不知持续响了多长时间,屋里的空气清爽了许多。

        小李子小声说:“按规定,监室的空气要天天交换的。这帮孙子,好几天才给换一次。我胸口都快憋闷死了。”

        换完空气,又到了吃下午饭的时间。

        下午饭依旧是馒头白菜汤。只是,这次的白菜汤里,竟然吃出来一块豆腐。这可真让人惊喜万分。赶紧夹起豆腐跟小李子和庞帅哥显摆显摆:“看!我吃到了一块豆腐。”

        庞帅哥说:“大师傅做完饭,每次都要把菜里的油花以及豆腐之类挑走,自己吃的。你这块豆腐,肯定是大师傅一眼没看到,漏网的。”

        吃完饭,躺在床上又开始谋杀时间。突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干:刷牙。

        左手食指上套入翠绿色的牙刷柄,在刷毛上挤上白白的牙膏,牙刷塞入口腔,开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在牙齿上仔细摩擦。

        屋里刚刚换完空气,再加上牙膏清爽的薄荷香味,让人觉得,刷牙,应该是囚居生活中最愉悦的一件事情。

        可惜的是,我虽然替小李子和庞帅哥都买了牙刷,但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使用。



        11.刷完牙躺在床上,闭眼,嘀嘀嗒嗒的时间又倒退回了三十六年前……

        我在收审站渡过的第一个白天,是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日。也是大搜捕开始以后的第六天。号子里关的人虽多,但基本没有人说话。这里面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因为以前的案子被重新抓进来的,好多还是被处理过的案子,或少管、或拘留、或劳教、或判刑。对于自己的前案被再次翻起,大家的心里一个个处在忐忑慌乱之中。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谁也摸不清。

        这么多人都默然无声、抱膝枯坐、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那场面,还是相当尴尬的。好在进来的时候,好多人都带了香烟。就是那种最便宜的黄色“官厅”牌香烟,我记得应该是两毛七分钱一盒。只是有烟没火,奈何?

        不过没关系,监狱里面绝对能人多。

        在木床板的边缘扯一根牙签一样的木条。撕开棉袄,掏出一点棉花缠裹在细木条上。脱下鞋子,用鞋底在木板上来回使劲搓这根裹着棉花的细木条。待搓到似乎有青烟冒出,迅速拿起,掰断,同时用嘴使劲吹气。

        吹气、吹气、吹气……

        裹着棉花的细木条青烟越冒越大,同时,开始出现红色的火星,最终,“嘭——”一声,燃起弱弱的火苗。

        阳光透过只有铁条而没有玻璃的窗户,照得囚室一派祥和。香烟点燃,抽烟的人慢慢细细地品咂,吐出的青烟在囚室缭绕……

        很快,用不了几天,带进来的那几条香烟就抽完了。抽完之后,烟瘾上来,那些烟鬼们开始满屋找前几天扔掉的烟屁股。床板下、砖缝中,屋里所有能想到的犄角旮旯,几乎全都翻遍。等到屋里的烟屁股全都拣完,又开始睁大眼睛,在放风的时候搜寻走廊、院内、厕所里的烟屁股。

        还有一个拣烟股屁的好地方,就是审讯室。犯人在进入审讯室以后,警察为镇定犯人的情绪,或帮助回忆以前的案情,照例会给犯人抽烟。所以,审讯室是个烟屁满地的所在。

        有一些交待问题时,态度比较好的犯人,警察会充许他们在审讯结束以后,把地上的烟屁带走。还有一些犯人,惹恼了警察,被拳脚相加或电警棍伺候的时候,会顺势倒下,就地十八滚,同时眼观六路,看准地上烟屁所在,趁机抓在手中。

        审讯归来,狱友小心地撕开烟头,把烟丝抖在撕成小条的报纸上,再细心地用手卷成喇叭状,最后用舌头上的唾液把纸条的边缘濡湿粘紧。看狱友卷烟时的那份宁静与专注的神情,觉得,这些人无论做什么工作,应该都能做得非常出色。

        我不抽烟。自然无法体会狱友们“烟屁烧手、猛吸三口”的那种快乐。但是,听狱友讲述提审时遭受酷刑的经历,也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苏秦背剑,也叫背铐。两手一上一下从背后铐在一起。初看,这种刑罚似乎没什么可怖,但只要铐过十几分钟,人的手臂就会因血脉不通而麻木,而身体的痛苦更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特别是解开手铐的刹那,人会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

        一般来说,警察给犯人上背铐,不会超过四十分钟。而且,解铐的时候,警察必须用手托位犯人的手臂,在肩部轻揉轻按,待血脉流通之后才可以慢慢放下。据说,这是所有刑罚中最历害的一种。

        还有牲性残忍的警察,会把电警棍插在犯人上着背铐的手腕与后背之间,只要对犯人的回答不满意,就轻按电门。一任犯人被瞬间高强度电流击倒,痛苦呻吟。

        更有甚者,把电警棍插入犯人的裤裆。男人的龟头被电击以后,会遗精……

        相比,那些什么跪石碴、拳脚耳光之类,太小儿科了。

        我们号子有一个叫毛孩儿的小伙子,因为小偷小摸被收审。提审之后,是警察命令我们号子出两个狱友,用担架把毛孩儿抬回来的。

        抬回来的毛孩儿面如死灰、目光呆滞,额头、两颊、下巴,布满了蚕豆大小的青筋疙瘩。躺在地上不吃不喝,三四天无法动弹。全靠狱友们一点一点把水和菜汤滴在毛孩儿的嘴巴里,才算拣回了一条性命。据他说,他脸上的青筋疙瘩,是被警察将电警棍抵住头脸,长时间按动电门击打造成的。



        12.记得,我承受的最严酷的一次肉体刑罚,发生在进收审站快一个月的时候。

        那是一个下午,我正和弟弟躺在皮袄上睡觉,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在笑。

        睁开眼。一个小子,正坐在我弟的脑袋旁边,捉衣服上的虱子。这家伙每捉到一个虱子,就笑嘻嘻地把虱子放在我弟的头发上,引得旁人一阵哄笑。

        见此,我心头火烧,从地上一跃而起,把那家伙按在地上,挥拳就打。我弟也醒来帮打。哥俩把那家伙一顿胖揍。

        号子里的三人斗殴很快引来了值班狱警。一顿电警棍伺候之后,我们三人被铐在了走廊铁门的栏杆上。

        三个人眼看着各个号子的狱友吃过晚饭、开始放风;窗外的天色慢慢变暗,以至完全黑了下来;狱友们睡觉了,此伏彼起的鼾声响彻走廊……。我们三人被铐在铁门上,身体既无法完全站直,又无法弯腰坐下。痛苦中,只能彻夜向狱警哀哀求告而无人理睬。

        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开上午饭的时候,我们三人才被解放了下来。

        电警棍击打在肉身上那令人肝颤的痛楚;至少十七、八个小时身体禁锢无法行动,站不直,也坐不下;手腕铐在铁门上勒出深深的印痕。特别是我们三人被铐在铁门之后,值班狱警狞笑着,用缠着金属丝的电警棍端头慢慢靠近栏杆,“滋~~、滋~~、滋~~”眼见蓝色的弧光电流扑向铁门,再通过手铐流向我们三人的身体……。那种如同行走在生命黑暗尽头般的恐怖,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根本就没有人可以体会。

        收审站的日子虽然茫茫不见尽头,但应该说,相比之下我在收审站的待遇还算是不错的。因为每隔三天两天,我都有机会出监干活。活儿也都是些打扫院子、拨草、帮厨之类。

        我们每次出工,基本都是固定的三五个人。干活虽然有警察监督,但并无人催促。收审站的院子打扫完了,我们就去打扫收审站旁边警校的院子;两个院子都扫完,大家就在蹲在墙根下就拨草;草也拨完了,那就去厨房帮工。

        在厨房做饭的厨师不是犯人。据说是从车站抓来的盲流。审问几次,也审不出曾犯过什么罪。放了,他本人也不知去哪里,所以就留在收审站打工了,只是没有工资。

        我们帮厨,主要就是洗土豆。一麻袋的土豆,不用剥皮,全倒在一个大水池里,用皮管子冲一会儿水,再用铁锹翻几个身,然后捞出,就算洗干洗,可以下锅了。

        厨师做饭,更才是简单。大锅水烧开,切菜板子架在锅台,无论多么大个儿的土豆,一律是一分为二进锅;整棵的白菜,乱刀切碎,一起扒拉到锅里;放酱油、咸盐;煮熟,再倒入一勺子生油。好了,可以出锅了。

        出监干活,也并不是可以活动活动身体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可以得到额外的一份出工饭。这可不是每人都有的福利。

        刚进收审站的时候,大家的肚子里都有油水。监狱里的饭,根本就无法下咽。可是,过几天,肠子里的油水刮尽,这每天两顿的烩菜窝头,就成了美食。

        开饭时间一到,厨师把泔水桶一样的菜桶和装玉米面窝头的大笸箩依次摆在十个监室的门口。就象伺养员把猪食倒入食槽,嘴里要说:“猡、猡、猡”一样。号子里,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的狱友们,听到“梆、梆、梆,”铁勺头敲击铁桶的声音,就开始拿起碗筷挤在门口。

        按规矩,每个囚室都指定有班长。班长主要负责掌管勺头,分饭。我们囚室的班长姓冯,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其父亲还是当时乌兰察布盟政协的秘书长。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大搜捕那天晚上,他在街上追一个他们班的女同学,结果被巡逻队抓住,关了进来。可能是因为年纪小吧,这个冯班长在囚室里毫无威摄力。根本就没有人把他这个班长放在眼里。

        囚室的铁门由狱警打开。冯班长出门提进菜桶。菜桶还没有落地,挤在门口饿疯了的人们就开始拿碗直接进菜桶里舀菜。瞬间,菜桶就见底了。还有那个装着玉米面窝头的笸箩,也是一样。冯班长刚端进来,窝头就被大家抢完了。更有堪者,有人抢窝头时,是双手抢。一手抢到窝头藏到背后,另一手抓住窝头使劲捏碎。这样,挤在后面的人就只剩下了碎窝头渣子。如此,没有拿到完整窝头的人肯定不干,那就只能报告狱警解决。

        可能是饥饿的人也都心有灵犀吧,这种抢窝头的办法,十个囚室几乎是一样一样的。值班狱警每次开饭都必须一个囚室一个囚室的逐个解决问题。

        在解决问题的值班狱警到来之前,有人趁机抓起笸箩里的碎窝头,一把一把送入口中裹腹。反正,碎窝头多一把少一把是看不出来的。

        对于我们八号囚室来说,最悲催的,实际上就是冯班长,掌握着勺头却总是抢不到饭菜,每次都得厨师单独给打饭。

        而我,对于抢饭并不热衷,因为隔三差五的,我都有出工饭可用。如此好事,我觉得,应该感谢麻站长,应该是他在关照着我。

        受人之恩却无以回报,那我就祝麻站长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吧!



        13.窗外的天光亮了黑,黑了亮,一转眼,进收审站的日子己经一个月多了。

        一天,收审站集中各个号子的犯人,在院子里开会。会上,麻站长宣布了二十几个人的名单,说这些人的问题基本查清,现在将要离开收审站。这其中,就有我弟弟和王YJ。

        当时,我真以为我弟他们马上就要被释放了,心里是又高兴又悲伤。这名单里为什么没有我呢?我弟弟都己经没事了,我呢?我的事情又该如何算呢?

        后来,才从一个好心的狱警口中得知,我弟他们事情虽然查清,但并没有被释放,而是转到了集宁市桥西的一个地方,一直关到了当年的十月十八日,才被释放回家。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没偷没抢没犯任何王法,只因为天真的追逐游戏,就被国家机器整整关押了六十天,法理何在?公理何在?天理何在?

        而我,依旧被关在囚室中一分一秒的熬着时间。间或,隔个三天两天的,出工挣一份出工饭,补一补没有油水的肚囊。

        又是一个出工的日子。

        今天出工的一共五人。大家出监室、集合、排队,领任务,然后在狱警的监督下,准备先打扫警校的院子。

        出收审站的大门要下一个挺长的小土坡,然后才到走进警校的大院。大家抗着大竹扫帚,在土路上慢慢踱步。现在应该过了上午十点,太阳高高地照在头顶,阳光有点刺眼。天空的云彩也似乎变得又高又远。路两边的土坡上,各种野草己不再鲜嫩,叶片的颜色变得苍浓酱暗。秋天到了。

        进了警校大院,大家分散开来,一人负责一片区域,开始打扫。刚扫了没一会儿,看见警校院墙上出现一个女人的头脸,还不停地向我招手。细看,原来是我们一个邻居。她的弟弟,四虎,也关在这里,不过跟我不是一个号子。我八号,四虎十号。

        那时候,我断成两截的眼镜己经粘住。是把一粒塑料纽扣,用火熔化,然后夹在断成两截的眼镜鼻梁中间。眼镜的模样虽然有点搞笑,但并不影响使用。所以,我可以一眼认出墙外的女人是四虎的姐姐。

        趁看管的狱警不注意,我边扫地边慢慢靠近院墙。

        “四个月饼,你和四虎一人两个;两盒烟,给四虎。”四虎的姐姐伏在墙下悄声说完,从墙外扔进来一个塑料袋。

        我迅速捡起,放入怀中,装作若无其事地慢慢扫地,离开了墙根。

        突然,收审站的院子里传来急促的哨声。白天吹哨,是要紧急集合的意思。

        监工的狱警迅速招呼我们收工。大家跑步回到收审站,先到厨房领了今天的出工饭,一个窝头,然后在值班室里排队,准备由狱警领着回囚室。

        可是,包括给我们监工的狱警都在忙着组织各个囚室的所有人出院子,排队,列方阵,没有人顾得上我们。无聊中,我们五个人,便掏出刚刚领到的窝头,在值班室啃了起来。

        等十个囚室的人全部在院子里坐定,我们五人才被放进院子,各人找到自己所在囚室队列,在后面找地方坐下。

        开会。麻站长讲话。通报紧急集合开会的原因。

        十号囚室,就是四虎他们囚室,墙外面就是警校的院子。警校院子有围墙却没有看守。这囚室有两个家伙,从同囚室出过工的狱友嘴里得知了这个信息,便计划象红岩渣子洞里的许云峰一样,挖墙,盗洞,逃走。

        每到夜晚,这两个家伙就命令同囚室的犯人相互打闹,制造噪音。然后,掀开地上的木板,翘起屋角的砖头,威逼囚室所有的人,轮流用分饭的铁勺,一人挖五十下。谁敢不挖,这两家伙就威胁说以后出去收拾他。

        他们的计划是向下,挖到地基,然后横着穿越地基,最后向上,挖到出口。挖出的土方先垫在屋里木板的下面,多了以后,再由大家利用每天放风时间,装在衣服口袋里,扔到厕所。整体的工程量其实并不算大。

        因为同囚室的大部分人案情轻微,对越狱逃跑的兴趣不大,再加上害怕挖洞的时候声音太大,被值班的狱警发现,所以工程的效率并不太明显。

        就是在刚才,十号囚室一个提审的犯人,为了立功,供出了这个事情。

        立马,警察扑到十号囚室,逮捕了两名组织越狱的家伙。同时,吹响紧急集合哨,十个囚室的二百多犯人在院子里被挨个搜身,十个囚室也被底朝天搜了个遍。十号囚室的那个洞,己经挖过了地基,再有一个晚上,绝对就挖通了。

        知道了这些情况,我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起来。怎么办?现在,我的怀里就有四个月饼、两盒烟。

        急智,急智。人一着急,办法就来了。低头,掏出怀中的四个月饼,呜囔呜囔,一会儿功夫,四个月饼全部下肚。两盒烟,一个腋下夹一盒。然后,闭眼,祈求老天爷,保佑我好运气……

        可能是我虔诚的祈祷感动了上天吧。轮到我被搜身的时候,己经很晚。那个搜我身的狱警,应该是累了,或是饿了,让我脱掉上衣,脱掉鞋子,并没有要求我平端双臂,只是胡乱在裤腿上摸了两把,就让我过关了。

        下午,吃完饭,放完风。等十号囚室放风的时候,四虎从我们八号囚室的铁门前面走过,把两盒烟悄悄递出,算是完成了这件冒险的经历。

        那天,我一生中,一顿饭吃下了最多的食物:两个半斤的玉米面窝头,四个二两的月饼,还有一碗烩菜。



        14.还有那年的中秋节,日期我记得非常清楚,九月二十一号。

        那天,收审站给我们改善伙食。除每日正常的窝头烩菜之外,每人又额外发了两个月饼,两个鸭梨。

        月饼和鸭梨发下来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第一时间,把这些东西吃到了肚里。

        天天都是窝头、馒头、土豆、白菜,所有人肚子里的肠油早都被刮的一干二净。猛然间,肠胃见了这些油水,根本就挂不住。大家都是下午开饭之前吃的月饼,放完风,天快黑的时候,囚室中,断断续续有人开始肚子难受,拉稀。

        我们囚室还好,冯班长岁数小,没什么权威,说话也没有人听。有人拉稀,直接就可以便在尿桶里,臭味大家一起闻、一起忍。反正囚室里也没有什么好味道。除了每个人身上的汗酸味,就是尿桶的骚臭气。

        有的囚室则不行。比如集宁市桥西西大院非常有名的王XX所在的囚室,人家是不允许你在尿桶里拉稀的,人家嫌臭。这样,拉稀的人就只好把便排在自己的帽子里,扔到窗户外面。

        第二天早上,我去出工。院子里好几个囚室的窗下,扔满了装屎的帽子。

        小李子醒来了。嘴里哼哼叽叽的,说是胸口难受,心脏不舒服。可看样子,也似乎不是那么严重。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要跟值班的管教干部说一声。

        和庞帅哥两人起身,拍门,喊管教干部。

        值班管教干部过来,隔着铁门朝屋里看了一下,说:“给你叫医生吧。”

        一会儿,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头,领着一个奇丑的女护士进来。

        量血压,正常;测心率,正常;呼吸,正常;看外表,也正常,可小李子就是说心里难受。

        医生问:“说说你是怎么个难受法?”

“说不出来。就是难受。心里说不清是疼,是麻,还是憋闷。”小李子侧身躺床上皱着眉头说。

        “那就一会儿送你去做个心电图检查吧。”医生也没了办法。

        看到医生收拾东西要走。我赶紧伸出胳膊:“大夫你好。可以给我量一下血压吗?我平常血压高,一直吃药。”

        医生没有接话。就象没听见一样,收拾好东西,带着那个丑护士,转身出了监室,只留下我伸着的胳膊在监室中独自尴尬。

        其实,这样的尴尬也算不得什么。我是一个囚犯。是我自己搞不清自己的身份,自取其辱罢了。

        洗漱,吃早饭,喝水。

        管教干部开始交接班。

        那个医生又过来,带出小李,去做心电图检查。

        屋里少了一个人,一早上的纷乱和杂沓,似乎也一下子沉寂下来。庞帅哥蜷缩着身体,眼珠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则双眼盯着房顶,神思又回到了三十六年前……

        八号囚室的木板上,一圈一圈坐满了人。我坐在中间,给大家读报纸。从报头,一直读到报尾,就连当时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消息也不放过。这里的每一个囚室,每日照例要发一份人民日报。每日的报纸传看完,就被撕成一块一块,成为大家上厕所的手纸。一份报纸气喘吁吁地一个字一个字念下来,时光也就一分一秒地消磨过去。

        过了中秋是国庆节,集宁开始降温了。

        集宁那个地方,因为地势高的原因吧,夏天与秋天的界线并不分明,一样的早晚凉爽,中午暴晒,而夜里,则寒冷异常,心须有厚的衣被才可以安然渡过。

        秋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进来,大家只好把棉被、皮袄之类包裹在身上御寒。

        赵青沟收审站的防寒保暖工作开始了。有专门的工人给各个囚室安装窗户玻璃。

        玻璃安装好,囚室里暖和了许多,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一个囚室二十多人,这么多人呼吸、放屁在一个屋里。以前,全凭白天黑夜大敞的窗户,空气流通,大家没什么感觉。可现在,窗子安装了玻璃,大家立刻就感到了憋闷。空气污浊,缺氧,令人难以忍受。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囚室,最高峰的时候,曾经关过二十四个人。不夸张地说,晚上,是没有人能够平躺着睡下的。人人必须都侧着身子睡觉,一个人的前胸紧贴另一个人的后背。后来,没办法,只好采取轮班睡觉的办法。晚上睡觉的,白天就蜷着身体坐在床板上;白天睡觉的,则是晚上坐着值班。

        好在集宁公安局对收审站犯人的审迅工作似乎抓紧了。每天,被提审的人明显增多,三天两头的,就有人被批捕,或被劳教,但每个囚室里关押的犯人人数,却并没有开始出现下降的趋势,因为不断还有新人被关进来。

        狱友被批捕,或又来了新的狱友,这些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最不好的消息,是大家还没有听说过有谁被释放。



        15.又到了开上午饭的时间。

        随同上午饭一同进监室的,还有早上出去做心电图检查的小李子。

        看小李子脸上略带得意的神情,身体应该没检查出什么问题。一问,果然如此。如此,那当然就是最好的结果。

        吃完饭,大家又开始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地谋杀时间。

        下午,正在躺睡的大家又被铁门的开关声惊醒。

        进来一个新人,赵某。

        如同给憋闷的空间输送进了一股清新的氧气。三人精神一振,赶紧起身,热情地帮助赵某安铺床铺,并关切地问东问西。

        赵某黑胖,三十多岁,是做公路工程的一个包工头。

        那天,他和同事一起坐天津到乌海的列车,准备去呼市办事。因为列车超员,两人在餐车买的茶座。

        列车快到呼和站的时候,两人听到列车广播,要求到呼和站的旅客准备下车,他俩没有在意。

        车到呼和站,停下,两人准备下车,却发现餐车的门竟然锁着。两人使劲拍打车门,呼喊列车员。

        终于,有邻车的列车员过来。列车员看到这种情况却不为所动,经两人隔着车门再三恳求,拖延再四才极不情愿地打开车门。

        两人怒火中烧,跟那个列车员激烈争吵。争吵中,他的那个同事开始跟列车员动手互殴。结果,一个鼻子出血,一个脑袋开花。

        赵某看同事被打出了血,便挺身而出,拦住车门。不让关门,不让开车,一定要铁路部门给个说法。

        后经车站值勤民警到场调解,列车才晚点四分钟从呼和站发出。

        餐车的车门是不充许上下旅客的。餐车就坐的旅客听到广播,应该及时去硬坐车准备下车。列车在站停期间,通往临车的车门肯定是要锁闭的,这是规定。邻车的列车员拖延开门,也属正常,因为这不是人家的工作内容。列车员受乘客辱骂、殴打后回击,虽然不应该,但也在情理之中。那,剩下的错误,就是赵某堵住车门不让发车了。事情处理的结果,竟然是赵某的同事和列车员没事,赵某被拘留五日。

        而赵某,对这样的处理结果似乎并没有什么怨气。从表情来看,有一种挺知足的平静安和。可能是觉得,自己拦阻列车,导致晚点四分钟,是一件挺了不起的壮举。才拘留五日,己经非常庆幸了吧。

        小李子做心电图检查回来的时候,还从管教干部那里带进来两本书,一本有关老毛的,一本有关周总理的。看这两本书,成了赵某的事业,躺着、坐着、站着,各种姿式看书。除了看书,基本不跟大家搭话。

        无聊中,唯有闭目,养神。

        忽然,脑海中浮升起一段旋律。扭头向旁边的庞帅哥问:“当年那个迟志强的囚歌,你还记得吗?”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

        锁我在牢中我心在外边——”庞帅哥轻轻哼唱。

        我加入合唱:“外面的生活多美好啊,

        我却在牢中受折磨,

        我却在牢中受折磨。”

        歌声戛然而止。庞帅哥笑着说:“下面的歌词我不记得了。但你唱的歌词好象不对。”

        “是呢。我唱的歌词跟迟志强唱的版本是有好多不同。这首歌最早流行在中国北方,特别是东北一带监狱里。监狱里的歌很多,曲调基本是前苏联的歌曲和北方的民间小调。歌词则是狱中的才子们现编的。我记得,这首囚歌,是有十好几段歌词的。从扒在铁窗向外望,一直唱到上刑场。只是时间太久远了,以前会唱的歌词,现在己经忘得差不多了。”

        “你们刚才唱的这个歌,我听过。挺好听的。”小李子接话。

        “是的。这都是好几十年以前流行的,现在,早就没人听,也没人唱了。”

        悲伤的旋律令人心情怅惘。时光流转,岁月的烟云聚散。回首处,几十年前的那些日日夜夜,如在眼前……


        16.那天停电。

        晚饭一直拖到了九点多,厨房的大师傅才背着个大米口袋过来,站在十个号子的门口,从门上的小窗用铁勺挨个给大家分发大米。一人一铁勺。后面还有凉水,一个号子一桶。

        因为没电,厨房没办法做饭,所以,我们只能吃生大米就冷水。

        是的,是生大米,就是那种从米袋里直接拿出来的一粒一粒的大米。

        星光透过铁窗,在屋里的人身上晃动。黑暗中,大家抓一把硬硬的生大米,用牙齿慢慢咀嚼、研磨,再用冷水一点点送入腹中。

        有人肯定会说,既然是生大米,那就别吃了呗!一顿饭不吃还能饿死人啊?

        呃——,我只能说,那是你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每人每月的粮食是定量供给的。象监狱里的犯人这种不事生产的所谓闲人,一个月的定量是二十八斤。也就是每天九两粮。具体到我们,就是一天两顿饭,上午半斤的玉米面窝头,下午四两的白面馒头。当然,这窝头和馒头都是减了份量的,因为粮食有损耗。

        这每天的九两主食粮,如果放在现在的话,应该是够吃的,好多人甚至吃不了。因为大家平时肉、蛋、奶、菜都能得到足够的保证,肚子里的油水足。

        而那时候的人就不一样了。特别监狱里的犯人,好象消化功能都特别发达。因为菜里没有油水,吃完饭顶多两个来钟头,肚子里就开始饿得咕咕叫,想喝口凉水都没有啊!

        黑暗中,一个叫老拐的人,在讲述他溜门撬锁的经验……

        一般都是在下午三四点钟,大家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家属区人少。看准院门挂锁的人家。最好是家里的经济条件较好。这需要平时就打探清楚。用一枚两分钱的硬币,从下面卡在铁锁和门鼻中间,然后脱下鞋,轻轻用力在锁子上一拍,锁子马上就开。而且,再次锁上以后,从外面根本看不出痕迹。

        进了小院,再开家里的屋门,那两分钱的硬币,还要再派一次用场。也有人家,屋门用的大号铁锁,那就得换一个办法了。

        用一块大的胶布,粘在窗玻璃上,然后用胳膊肘猛劲一推。窗玻璃无声碎裂,玻璃渣子却掉不到地上。

        老拐说,他进别人家里翻东西的时候,枕头是必须撕烂检查的。各家基本都是女人当家。女人喜欢把钱或金戒指之类的东西,用布包好,再缝在枕头。还有人家,喜欢把这些东西塞在烂袜子里。

        老拐是个三十多岁的小儿麻痹患者,右边的手臂和腿脚很细小。走路的时候,老拐的右腿脚会非常用力,象一个拐杖,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支撑身体;右手臂装在上衣袖管,袖管随身体晃来晃去。这个人的自尊心很强,无论天气多么闷热,白天,或黑夜,他的长袖上衣、裤子,从来没有脱掉的时候。我们虽然在一个囚室朝夕相处,但,没有任何人看见过他残缺的肢体。

        我觉得,老拐是一个自尊且努力的男人,这样的人值得尊敬。尽管他的职业是个窃贼。

        走廊上传来声音:“长脖燕,唱歌。长脖燕,唱歌——”

        过了一会儿,幽暗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温柔的歌声:

        “你说过两天来看我,

        一等就是一年多。

        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

        你的心里根本没有我。

        把我的爱情还给我。”

        这歌我听过,是邓丽君唱的《你怎么说》。

      “我没忘记,你忘记我,

        连名字你都说错,

        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

        看今天你怎么说。”

        长 脖燕是六号女子囚室的犯人。白脸,高个儿,长得很漂亮。听人说,长脖燕跟集宁市好多有名的社会人都交过朋友,属于比较有名的破鞋。

        长脖燕唱过之后,收审站东面一溜五个囚室,开始了拉歌比赛:“七号,来一个。七号,来一个。”一阵推让之后,传出一个响亮的男声:

        “霸道霸道的钞票,

        是谁?制造的钞票,

        闹得世上乱糟糟。

        少女为你去卖身,

        小伙子为你去掏包。

        一张张钞票,

        一副副镣铐,

        多少人为你去坐牢。

        钞票,你在世上真霸道。”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狱歌吧!那个时候,最流行的是邓丽君、刘文正之类的港台歌星,象这种倾诉人世苍桑,充满生命体验感的狱中歌曲,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会唱这种歌的,基本都是几进几出的监狱油子。

        七号唱完了是八号、九号、十号,之后重新拉歌轮唱。

        那时候我是真年轻,记性太好。《狱中十二月》、《光棍哭妻》,听过一遍,基本就能把歌词全部记住。

        “愁啊愁,

        愁就白了头。

        自从与你分别后,

        我就住进监狱的楼。

        手里呀捧着窝窝头,

        菜里没有一滴油。

        二尺八的牌子脖子上挂,

        大街小巷把街游。

        离开亲人我失去自由,

        泪水化作苦水流。

        从此我无颜再见亲人面,

        心中增添无限忧愁。”

        悲伤的歌曲在脑海中无声响起,久久回旋,不肯退去。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天光映白了监室高墙上的小窗。掐指一算,五日的拘留期限己经过半,八月三十一日,来到了。



        17.每一个新鲜的日子,都是过去无数个无聊日子的简单重复。所谓生活,实际上就是忍受生活。

        八月三十一日这天的小惊喜,出现在开午饭的时候。午饭是四个包子,猪肉白菜馅,面皮有点发粘。应该是昨天晚上狱警吃完剩下,今天回锅热了,端上来给我们改善伙食的。

        四个人拿着包子慢慢吃、细细品。边吃还边说这顿包子是赵某给大家带来的福气。

        天天都是馒头白菜汤,人家赵某昨天刚进来,今天就改善伙食。估计是上面有大领导替赵某打了招呼,要警方照顾好赵某在狱中的生活。

        赵某也笑嘻嘻地摸着吃饱的大肚皮,坦然承受着大家对他的调笑和恭维。“我昨天进来的时候,己经把这几天的食谱给狱方安排好了。今天上午包子,下午饺子,明天,我们吃羊排。”

        可惜,下午的饺子没吃上,第二天的羊排更是没影儿的事。每日的囚居伙食,依旧是固定不变的馒头白菜汤。余下的时间,就是赵某看书;庞帅哥睡觉;小李子满囚室追捕蚊子。而我,则处于说不清是梦是醒的状态……

        家里送来了厚衣物鞋子。我原来脚上穿的那双旧鞋子,送给了同监室的一个叫牙喜其林的蒙古人。

        牙喜其林老家在锡盟草原。进收审站的时候,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塑料凉鞋。他说,他妈妈死的早,家里只有一个爸爸。从他记事起,他爸爸只要一喝醉酒就打他,没轻没重地打他。打的他实在受不了,他就跑。可茫茫草原,一个小孩子,能跑到哪儿去呢?

        牙喜其林从五六岁开始,就背上柳条筐,一边放羊,一边拣柴火。蒙古人所说的柴火,实际上就是晒干的牛粪。干牛粪很轻,但装满一筐的话,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还是有点份量的。小牙喜其林不怕干活,怕的是爸爸喝酒。

        牙喜其林说,现在想想,爸爸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白天给生产队放牛、剪羊毛,回家还得拉水、挤牛奶、做饭。男人女人的活儿都要干,也挺不容易的。喝酒,可能就是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吧。

        爸爸可以把一整瓶的白酒一口气喝光,然后摇摇晃晃走出蒙古包,骑上马,去几十里以外的生产队里开会。有时候,爸爸从外面喝了酒回来,不知因为什么,拿起家里的东西就砸。家里的铜盆、铝壶、铁锅,几乎没有一件完整东西。砸东西也就算了,他喝醉了还要打人。把我象踢皮球似的,从蒙古包的这头一脚踢到那头。头撞在哈那墙的木棍子上,别提有多疼了。他还揪住我的皮袍腰带,打开蒙古包的门,把我扔到外面,说是看见我就心烦。

        十冬腊月,草原上刮着白毛风。爸爸打完他,撒完酒疯,早就躺在蒙古包里睡着了。小牙喜其林没地方去,又不敢回蒙古包,就只能躲到羊圈,跟羊群挤在一起取暖。

        草原上的孩子硬强。等到他稍微长大一些,能走远路了,爸爸再喝酒打他,他就知道往城市里跑了。那时候,他不会说汉话,进了锡林浩特,饿了都没有办法要饭,只能拣饭店倒出来的垃圾吃。

        有人看见这么小的蒙古孩子天天在街上拣垃圾,可怜他,就把他送到派出所。派出所查清他家的地址,再把他送回家。

        反正就是送回去,跑出来。跑出来,送回去。一次一次的,牙喜其林长大了。跑的地方也越来越远,集宁、呼市、北京,甚至南方的广州。学会了汉语,而且,还跟着那些流浪的小孩,学会了偷……

        没有家,没有爸妈,没有亲人。偷东西被逮住,打一顿,送派出所关几天,再放出来。

        牙喜其林脱下衣服,给我们看他身上累累的伤疤。说,这些伤,他分不清哪一块是父亲醉酒后打的;哪一块是在外面流浪,被街上的小孩打的;哪一块是偷东西,被失主逮住打的;哪一块是关在派出所,被警察打的。

        后来,牙喜其林发现,跟他一起流浪的小伙伴,好多都在北京火车站当票贩子。于是,他也就跟着那些小伙伴,通宵在北京站的售票厅排队,主要买上海、广州、成都等热门方向的卧铺票。平平常常吧,一天挣个三二百块钱挺容易。当然,挣了钱也不可能全装进自己的口袋,每天要上交固定的数额给票贩子的头儿,还要孝敬车站派出所的警察,贿赂售票处的售票员。不然的话,敢在北京火车站倒卖火车票,早就让派出所抓起来了。

        牙喜其林讲他自己故事的时候,云淡风轻,似乎这些苦难与他自己毫不相干。但是,我哭了。我想起了我自己……



        18.我家在二连。

        一岁多,我就被送到了大同奶奶家。跟着奶奶一直长到六岁。要上学了,母亲和父亲来奶奶家接我。

        印象朦朦胧胧。只记得有人要把我从奶奶家里带走。我不走,开始到处躲藏。躲进堆放杂物的小屋,钻到床下面,再扣上洗衣服的大盆。

        接不走。我父母只好先回二连,然后给奶奶办了边境通行证,由奶奶亲自送我回家。

        火车进了二连站,父母在车厢门口迎候。见我们下车,母亲朝我伸出双手,笑着说:“叫我什么?”

        “姑姑。”我怯怯地。

奶奶听到我竟然叫妈妈为姑姑,慌了神。使劲拉扯我的胳膊:“傻孩子,这不是妈妈吗?快,叫妈妈!”

        母亲哭了。

        能怪我吗?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跟着奶奶长大,我从来都是见了男的叫叔叔,见了女的叫姑姑。我错了吗?母亲!妈妈!我没有概念。

        奶奶在二连陪我生活了半年,还是离开了。对父母的陌生,对奶奶的思念,使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有着父亲、母亲,和两个弟弟的家庭。

        对于母亲来说,我是又笨、又犟的大傻子。因为我做的几乎所有事情,都不能达到她为我设立的标准。母亲生了三个男孩,我是老大,大弟弟只比我小一年零九个月,小弟弟比我小四岁。母亲要求我凡事要给弟弟们做榜样,对弟弟要容让,我做不到。

        那个时候的我,还搞不懂这个站在我面前的妈妈,除了用刻薄的眼神瞪我,用条帚疙瘩打我以外,还代表什么意思。

        当年,母亲打我时,最狠的一招,就是撕嘴。母亲用手箍住我的小脑袋,两手大拇指塞入口腔,用力向两边撑开。同时,双目圆睁,眦开牙大喊:“我撕烂你的逼嘴——。”此刻,我和母亲鼻尖相互触碰,母亲胃里隔夜食物的气息,通过口腔,热乎乎喷在我的脸上……

        现在,我的右边嘴角,有一道长长的细纹。我一直以为,这是母亲当年撕嘴时,给我留下的痕迹。

        我长大了。慢慢地,母亲发现,她竟然打不动我了。当她以各种理由冲向我的时候,我抓住她的双臂,她竟动弹不得。偶然,她打到我的身体,她的手会比我的身体更加疼痛。于是,她改变了策略,开始用恶毒的诅咒和辱骂来攻击我。而我回击母亲的方式,只有冷漠。

  记得那年我上初三。一天,母亲突然要我陪她去街上的商店看看。 她准备给我弟买一件仿军装上衣,想比照着我的身材,买稍大一号的。我弟正在长身体。这种仿军装的款式,当时社会上非常流行。我弟跟她吵闹着要了好长时间。

  到了商店,我按照母亲的吩咐,脱下、穿上、转身、抬手,来来回回试了好多次。试衣的过程中,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喜欢不喜欢、合适不合适、好看不好看之类的话语。但我记住了这件上衣的价钱,十四元。

最后,踌躇了好长时间,失落的母亲才买下了这件衣服。

我知道,她也想给我买,但她要我象弟弟那样,粘在她身边,跟她提要求,跟她撒娇、跟她耍脾气、跟她不讲理。但是,我做不到。

  即使这样,我觉得,母亲还是爱我的吧!只是,她的爱在我这里永远也得不到亲昵的反馈。

  记得在奶奶家,我特别喜欢吃肉。有时候,爷爷会在街上买一斤猪头肉,切碎,用草纸包着,托在手里,颤悠悠回来。

看见我,故意拣起一块肉,慢慢仰头送到嘴里。一边巴唧巴唧香着嘴,一边斜着眼看着我笑。

  我揪着爷爷的衣服,嘴里哼哼唧唧地哭,一下一下跳着脚,伸着小手,够爷爷手里草纸包着的肉。

  总是要缠磨好久,爷爷才肯拣起一小块肉,送到我的嘴里。

  回到二连,母亲听奶奶说我爱吃肉,开始天天给我炖肉吃。终于,一次吃肉的时候,我只觉胃里一阵恶心,然后开始剧烈呕吐。从此,我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是肉到了嘴里,我就开始恶心、呕吐。瘦肉还好,肥肉一点也不能吃,一直到现在。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那天是阴历的十月十五,母亲因为脑出血去世了。

看着天天诅咒我,辱骂我,殴打我的母亲,安祥地躺在太平间,我哭了。我是哭我自己。

  第二年的清明节,我们哥仨去给母亲上坟。

  桔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冥币,彩印的黄裱纸慢慢褪色,变黑,旋又变成灰色,碎裂,随扰动的气流四处飞散。

想想母亲,这么早就结束了仅仅四十七年的人生,精魂化烟,肉身成土。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在她的三个儿子齐齐跪在坟前的时候,我觉得,她这一生贡献给三个儿子所有的辛劳、负累、爱与抱憾,都应该释怀了。

  小风吹过,燃烧的纸钱烟火搅动。一枚纸钱带着火苗腾起,突然向我扑了过来。

我连忙起身躲闪,可新穿的浅色裤子还是被烧了一个大窟窿。

  我很难过。看来,母亲是真的地下有知。我对她的冷漠,她死了也不愿释怀。

  当年的那一声“姑姑”,于母亲来说,是失子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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