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大大王，是在岭南向阳的山坡上，一头通体玄青的狮子雄赳赳地立在上首，不知是不是那日阳光太耀眼的缘故，青色的毛发间竟泛着流光。我在狮驼岭修行百余载，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青狮仰天长啸，震得山河作响。我承认，大大王是我毕生见过最威风的妖怪。不过一昂首，一呼啸，便叫我满心诚服。

睥睨天下的青狮一低头，正对上我崇拜的目光。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环绕在他周身的流光顷刻散去，高大的身躯幻化成一个与我一般高的青毛狮子怪，仔细瞧，竟还有些驼背。巍峨的天神跌落凡尘，不免沾染一身世俗气。

“小妖精，此处是什么地界？”

“狮驼岭。”我终于回过神来，拔高嗓音，回他的话。

“哦！”青毛狮子怪若所思地点点头，又接着问一句：“有没有见到一头白象？”

“你这话倒是奇了，这地界哪来的什么象，山里大大小小的精怪我都熟，竟也没听说哪个见过象。”

青毛狮子怪毫不介意，不客气地从我背篓里摸出一个果子，大口吃起来，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追问一句：“有没有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和尚经过这？”

这话说得我更不懂了，“狮驼岭方圆八百里，皆是崇山密林，道路曲折不易行，连座寺庙都没有，哪有和尚肯来。”

青毛狮子怪一脸神秘，笃定地说：“一定会来的。”

从见到大大王那一刻起，我就发觉这个妖怪身上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青狮下凡，威震九天，这情景我估摸着穷尽妖生也只得见这一回罢了，谁想到第二天，还是在同样的地方，青毛狮子怪拉着我又看了一回。

这次落入凡尘的，是狮子怪口中曾提过的白象。两人一见，却似久别重逢般，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才罢休。看着如此兴奋的两人，我开始怀疑，他们或许不是从极乐的天宫下凡，更像是从无边地狱脱身。

从那以后，这坡上竟长出了两棵菩提树，繁茂的枝叶里透着圣洁的光，与漫山的妖气格格不入。

大大王与二大王日日笙歌，夜夜把酒到天明。他们自然而然地侵占了我的洞府，大手一挥将我收入麾下。两位大王抱着酒坛子畅想着美好的未来：他们一统方圆八百里的狮驼岭，再收个四五万的小妖，到时候别提有多威风，多快活了。

“你是我们兄弟收入的第一个手下，以后所有的小妖都得唯你马首是瞻。”大大王醉眼惺忪地看着我。

“小妖精，你叫什么？”二大王亲昵地揽着我的肩。

“牛精，我是牛精！”我被两位大王的宏图伟业所震撼，语气里都多了几分底气。

“什么牛精，叫什么牛精！以后我们要收五万个小妖，你是第一个，是甲字号小喽啰！”大大王含混不清地说了一通。

“你就叫喽啰甲吧！其余小妖就依次往下排，喽啰乙、喽啰丙，一直收他五万个！”二大王更兴奋了，手舞足蹈地跳起来。

“对对！就叫啰啰甲！”大大王舌头都喝大了，附和了一句，也加入了舞蹈。

是的，有那么一刻，我是叫喽啰甲的，只有那么一刻。

从那以后，大王们都唤我“啰啰甲”，我也欣然回应，能在如此宏伟的目标中占据一席之地，名字有什么重要呢！我沉浸在两位大王所描绘的美好未来中不能自拔，没留意到他们两个竟乐极生悲，正抱头痛哭，为什么会哭呢？大好的前途不是才刚开始吗？

第二天，两位大王照旧睡到日上三竿。我却兴奋地睡不着，摸出一件穿旧了的红裤子，缝缝补补，凑出一面暗红的旗子来，扛着旗进山去了。

大大王说：“一统这八百里狮驼岭！”

二大王说：“招他四五万的小喽啰！”

我站在风口，摇得旗子猎猎作响，仿佛正有五万小妖等我发号施令，奈何空谷中只有风呜咽回应。

狮驼岭的妖怪们大抵是自由惯了，受不得半点束缚，我扛着旗子威风凛凛，招摇过市，从岭南游说到岭东，说得天花乱坠，竟没一个肯来的。

雄赳赳地出发，灰溜溜地返程，两位大王还在洞里饮酒高歌，见我失魂落魄地进来，又拉着我跳了一阵，这才开口问道：“啰啰甲，今日一整天怎么连个影儿都没看见，躲哪快活去了！”

“我，我去巡山，招兵买马……”我说得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微弱不可闻。

“巡山！”哪知大大王却突然大声附和了一句，“对啊！巡山！山定然要巡，一日都耽误不得，险些把大事忘了！”

“是了是了！”二大王也收起笑脸，一本正经起来。

我一看两位大王这阵仗，也瞬间提起干劲来，看来两位大王并没有将昨日的鸿图大计混着酒一起喝尽肚子，想来是有所谋划的。

“巡山时有一件要紧事千万记得……”大大王一脸神秘，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准备洗耳恭听。

“若是见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和尚，速速回来禀报！”二大王神情庄重，连揽住我肩膀的手都加了几分力道。

“和尚？”我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怎么又是和尚？莫不是两位大王与和尚有什么过节吗？”

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因为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两人竟忽然悲从中来，抱头痛哭。

“我们兄弟二人好苦啊！”

“大王莫要伤心，等咱招了四五万小妖，两位大王就是这天下最威风的大王了！”

“对对！说的没错！咱要一统这八百里狮驼岭！”

“就是，就是！再招他四五万小喽啰，你就是甲字第一号，啰啰甲！”

大大王与二大王瞬间将悲伤抛诸脑后，对酒当歌，手舞足蹈，又换了那副行乐的姿态。当同样的戏码接连上演了七八日后，我才幡然醒悟，什么宏图大计，不过是两位大王的酒话罢了。

不过巡山倒是成了例行的差事。

我依旧扛着我的妖旗，日日岭南岭北的转悠。山里的大小精怪仍是我行我素，对两位大王的招降毫无兴趣。山坳中的两株菩提树倒是长势喜人，灵光环绕，逼得周围的妖气四散遁逃。

每每经过时我心里总犯嘀咕，原以为佛光应更平和亲切些，不想竟这般盛气凌人。

正这样想着，转过几块错落的山石，突然发现菩提树下竟站着一个人影，远远看去只觉得身形瘦小，急赶几步到近前，才发觉原来是只猴子。

猴子头上戴着钢圈，青灰色的衣裤外还系了条虎皮裙，尖嘴猴腮雷公脸的模样，倒是与山中常见的猴精无二。

“猴精！”我开口叫到，“你过来点，那菩提树最是伤妖精的元气，你怎么凑那么近！”

猴精应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倒也没后退分毫，“这妖气冲天的地方怎么突兀地长出两棵菩提树来？”

“这要说起来可就奇了，你过来，离那树远点，我讲给你听，这还得从遇见大大王那天说起……”我将大大王与二大王降世的奇观，连同两人的宏图大计一并说给猴精听。“如何，要不要加入两位大王麾下！”

那猴精只是一笑，也不作答，想了一会突然开口问道：“小妖精，你可知这附近哪里有新鲜的果子，我去寻些来充饥。”说起这个我就更兴奋了，“这方圆八百里，哪里果子好吃，哪里泉水甘甜，就没我不知道的。要说我们狮驼岭，有一处的桃子是最好，你跟我来。”

话一出口，那猴精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挑着眉稍，姿态里分明多了几分得意，“你这牛精没见过世面，要说桃子，我知道一处地方，长着全天下最好的桃子。”猴精越说越兴奋，三两下跳到我跟前来，与我并肩而行，“你可听说过花果山？”

我虽不想给他泼冷水，但却着实不知有花果山，只好木讷地摇摇头。猴精嫌弃地白了我一眼，“你这牛精无趣得很，什么时候离了这地界，到俺老孙的花果山去，请你尝尝那全天下最好吃的桃子。”

我被猴精的兴奋感染，忙不迭地点头，又突然想起一事，停住脚步追问了一句：“那你为何离开花果山，跑到狮驼岭来？”猴精听了突然不走了，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僵在原地，眼神呆滞地望着西斜的日头，半晌才低声说出一句话：“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正咂摸这句话的意思，猴精却一个跟斗翻起，轻飘飘地踏上一朵云，留下一句：“牛精，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后会有期！”而后驾踩祥云，一溜烟消失在我视线中。

“我叫啰啰甲！”我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大声回了一句，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山洞中一派歌舞升平，两位大王烂醉如泥，四仰八叉地倒在桌子旁。听见我进门的动静，大大王勉强睁开眼睛，满嘴的酒气中依稀分辨出一句话：“啰啰甲回来了，来陪大王我喝一杯！”

二大王应声高举起酒杯，却一个不稳，酒杯脱手，当头砸下。二大王头顶挨了一击，倒清醒不少，“今日巡山如何，可发现和尚了？”

我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跌落一地的酒杯盘盏，“和尚没见着，不过今日倒是遇见一个猴精。”

大大王一阵狂笑，心情很好的样子，“哈哈哈！猴精有什么稀奇，这八百里狮驼岭，少说也得有百八十猴精吧！”

我突然想起孙悟空的话，想来大大王与二大王见多识广，定然无所不知，于是开口问道：“两位大王听过花果山吗？那猴精孙悟空说花果山的桃子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洞中骤然安静下来，静得几乎能听见两位大王炸雷般砰砰作响的心跳。

“谁！你说谁！”大大王好似瞬间醒了酒，一个轱辘爬起来，双手紧紧钳住我的肩膀。

“花果山，孙悟空！”我捡要紧的名词重复了一遍，不知大大王为何这般紧张。二大王此时也坐起身，郑重地摆正了跌倒的酒杯，一脸的失魂落魄，“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什么来？谁来？两位大王莫不是与孙悟空有什么过节？”我讪讪地问一句。

大大王松开手，仿佛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似的跌坐在地上，苦笑着回道：“能有什么过节，我们何德何能，能与那大闹天宫的弼马温有过节！”

“大闹天宫？”我不懂，回想那孙悟空瘦瘦小小的模样，却不想竟是个人物。“两位大王既与那孙悟空无仇无怨，我看那猴精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大王又何必如此烦恼呢？”

大大王搀扶着二大王起身，朝洞外走去，嘴里喃喃地念叨：“唉！身不由己啊！”我不放心追出去，却被两位大王赶回来。“身不由己……”同样的话孙悟空也说过，强如孙悟空与两位大王一般的妖怪，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吗？

两位大王一走就是三天，我日日在洞口翘首以待。第四日日出时分，我正靠着山洞门打瞌睡，突然感觉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一睁眼，就看见大大王蹑手蹑脚离开的模样。

“大大王！你回来啦！”我欢喜地叫出声，急忙跳起来迎上去，这才看见大大王身后跟着的二大王以及另一个陌生的妖怪，那妖怪长了个鸟头，一身的黑毛，衣着华丽，浑身上下气度不凡。

“这是三弟大鹏！”二大王为我引见，“这是我们的手下啰啰甲！”

大鹏微微颔首，算是与我打招呼了。

“你小子怎么不去山洞里睡，靠在门口又湿又冷怎么睡得着！”大大王语气里有几分埋怨，却又伸手捡起那件衣服罩在我肩头。

“我日日等着两位大王回来，生怕错过了！”我憨憨一笑。

“果然是个牛精，一根筋！”二大王看着我傻傻的模样，也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大鹏神色倨傲，似乎有几分不耐烦。两位大王显然也有所察觉，急忙将大鹏请入洞府中。

我忙前忙后地为三位大王收拾吃食，各样瓜果、佳肴美酒，藏了许多年的库存一股脑儿都搬出来。大鹏一脸凝重，“两位哥哥还没拿定主意吗？既有此难得的机会，何不将计就计，顺势为自己谋一条活路呢？”

我听得一头雾水，抬眼瞧大大王与二大王。大大王皱着眉头，二大王低着头，都不说话。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大鹏又补充了一句。

大大王长叹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我兄弟二人本是领了差事来的，依计行事，交差即可，若依贤弟所言，一个不慎，怕是要赔上身家性命啊！”

“难道两位哥哥就甘心生生世世被人奴役不成？”大鹏一声断喝，响若惊雷，听得两位大王身体不由得一颤，似乎被击中了灵魂深处的某根弦。大大王十指如刀，深深地扣进石台中，二大王眸中也有精光闪闪。

“大大王！”我试着叫了一声，极轻的一声呼唤，大大王却似在噩梦中惊醒一般，转眼看向我，眼中熊熊燃烧的炙热瞬间熄灭大半。二大王亦顺着大大王的目光看过来，似下定决心一般对我说道：“啰啰甲，我与大哥、三弟要做一桩大事，此处再无你容身之地，赶紧离开这山洞，不，离这狮驼岭远远的，去别处谋生吧！”

“我不走！”我挺直了身板，倔强地梗着头，我在岭中修行百十余载，怎能说走就走，更何况我是两位大王唯一的喽啰，势要与他二人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怎可中途放弃。我目光坚定，不肯后退分毫。

两位大王忽然慌了神，“你可知道这是要命的事，我们不过相识个把月，犯不上和我们冒这个险。”见恐吓无用，大大王竟苦口婆心地劝起我来。

“我不走！”我就一句话，任他们威逼利诱都不肯走。大鹏突然急了，只见金光一闪，利爪抵在我喉咙上，“两位哥哥怎么如此心慈手软，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妖怪，不如尽早处置了！”

“慢着慢着！”两位大王异口同声地拦住大鹏，苦着脸看我一眼，无奈道：“不管他，随他去吧！”

三人让我守在门口，躲进山洞里不知密谋些什么，我支起牛耳朵，紧贴在门上听，不过听到些只言片语，“和尚……长生不老……”偶尔听进耳朵里的几个字更叫人不明所以，思前想后，我估摸出个大概：难道是三位大王想找一个长生不老的和尚？

又是和尚？

三人日日早出晚归，鲜少在我面前露面，这一次竟一连几日都不见踪影。我急得团团转，向相熟的妖怪打听大王们的下落，哪知道妖怪们却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说狮驼岭不日必有大灾难，吓得一个个都不敢出门。

我更担心了，漫山遍野地寻找三人的踪迹，跑了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痛地回来，忽然看见三人并肩进洞，大大王肩膀上还扛着一个穿着袈裟的人。

是和尚！我心头一跳，不知三位大王要如何处置这个和尚。和尚被安置在洞深处，五花大绑。三位大王却在争执不休。

“不是我胆小，只是这和尚当真吃不得！”大大王急得额头青筋直冒。

“那孙悟空发起火来，连灵霄宝殿都得抖三抖，我们几条命敢吃他师父！”二大王一脸的担忧。

大鹏却满脸不屑，斜睨着两人，“当初说好了，吃了唐僧，一同长生不老，做个逍遥自在的妖怪，不想两位哥哥如此胆小，变脸比翻书都快！”

我听了一阵，心中暗叫不好，“吃人！”原来三人谋划的竟是这件事，妖怪们虽食性不同，但鲜有吃人的，吃的还是孙悟空的师父，一件接一件的冲击叫我一时缓不过神来，来不及细想为何孙悟空一个猴精，却认一个和尚当师父。

此刻的大大王和二大王似乎早已不复往日的和蔼可亲，嘴脸间怎么看都透着凶神恶煞。我屏气凝神，悄悄地退出山洞，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先前遇见孙悟空的地方，我才敢放慢脚步，贪婪地深吸几口空气。

“猴精！猴精！孙悟空！”我高声呼喊，寻找孙悟空的踪迹，奈何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人回应。

“孙悟空，你师父在我家！孙悟空！”我喊得嘶声力竭。

“妖精！你说什么！”半空中一声大喝传来，我一抬头，一只猪妖和大胡子妖怪飞过天空，正听到我的喊话，身形一顿落到我面前。

“妖精！你说我师父在你家？”两只妖怪人高马大，居高临下地瞪着我，让我不由得有些心虚，没敢说话，只好轻轻地点点头。

“好你个妖怪，不但绑架了我师父，还敢上门找大师兄叫板，吃我老猪一耙！”那猪妖说着举起钉耙就要打。

我急忙连滚带爬地后退，嘴里急着分辩：“错了，错了，是猴精的师父，不是你师父！”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小妖精，敢把我大师兄叫猴精！看我老猪不打死你！再一把火烧了你的老窝！”那猪妖越说越来劲，一把钉耙舞得虎虎生风，招招直逼我要害。

“有话好说，咱们都是妖怪，不必非要打打杀杀！”我接连求饶。

“你这妖精，口气不小，我与二师兄原是神兵天将，被贬下凡，岂能与你们这等妖怪共论！”那大胡子听了我的话也发起火来，挥起一把铁杖就冲上来。

我左右闪躲，却奈何不过两人的夹击，渐渐被逼至死角，一个不留神，钉耙当胸击中。我只觉得喉咙一热，一股鲜血涌出来，还来不及反应，那大胡子的铁杖又重重地砸在背上，剧痛几乎让我晕厥。我强撑着元神，运起十分的精元护住躯体，承受着两人暴风雨般的捶打。

在意识即将消失的刹那，我依稀看见远处踏着祥云而来的猴精，“孙悟空，你师父在我们山洞里……”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词，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山洞里，耳边传来大大王的怒吼声：“这孙猴子欺人太甚，我们兄弟绑了他师父，与一个小喽啰何干，他们竟下如此狠手，三弟，你说的对，我们这就吃了那唐僧，再不受那班鸟人的约束，去找那孙猴子报仇！”

大大王坐在我身边，说得义愤填膺，摸出钢刀来，作势就要走。我用尽全身力气，扯住大大王的袖子，“大大王，不干孙悟空的事，不要吃人。”大大王回头看我，神色复杂。二大王拄着长枪站在一旁，眼中是藏不住的愤怒。

“呵！”大鹏突然一声冷笑，“两位哥哥不要意气用事，咱们先去吃了那唐僧，然后一走了之，让那猴头扑个空，天底下深山老林多得很，到哪不能逍遥过一生，让他们寻去吧！”

大鹏说着，又看了看我紧紧拽住大大王的手，云淡风轻地补充一句：“这位小兄弟若是吃上一口唐僧肉，想来这点小伤早就好了！”

大大王眼中一亮，起身挣脱了我的手，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迈步就朝山洞深处走去。才走了两步，就听见山洞外一阵叫骂，夹杂着轰鸣的击打声。

“看来晚了一步！”大鹏恨恨地说。

“晚什么，来得正好！什么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敢仗着人多欺凌弱小，就让我青毛狮子会会他！”大大王一改之前的懦弱，提着钢刀出门去了。二大王也精神头满满地追出去。

大鹏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急忙跟上。

“大大王！等等！二大王！不要冲动！”我急忙劝阻，可身上一阵剧痛传来，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三人身影消失在洞口处。

我思虑再三，看着山洞深处若隐若现的人影，打定主意。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坐起来，我强忍着剧痛，一点点挪下石床，朝山洞深处爬去。

唐僧被捆得严实，却没受一点伤，我心里略感安慰，慢慢挪到唐僧跟前，摸出腰间别着的匕首，割开捆住他的绳子。

“你快走吧！”我说。

唐僧被松了绑，却仍是入定了似的坐在原地不动。我有些急，推搡他一下，“山洞南墙边有道裂缝，足足能钻出一个人，你快从那逃走，叫上孙悟空和那两个凶煞的妖怪，赶紧离开这！”

唐僧这才睁开眼睛，视线落在我身上，可眼睛里却空若无物，“此番历练都是贫僧的劫数，不可逃，亦不能逃！”

我心急如焚，声音都抬高了几度，“你这和尚真是怪，放你走，你倒是快走啊！再不走就要被吃了！”

唐僧打了个佛偈，“都是贫僧的命数！”

我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大鹏说吃了你会长生不老，可是真的？”唐僧不语。我又问：“是谁传言吃了你能长生不老呢？莫不是有人吃过？看你汗毛都没少一根，不像是被人吃过的样子？”

唐僧看着墙脚跳跃的烛火，火苗被细风裹挟着，忽明忽暗，恍惚间，他眼中似有悲伤一闪而过。

“你到底走不走！”我又急又气，“你徒弟孙悟空和我家两位大王打起来了，他瘦瘦小小的样子，你就不担心他有个好歹吗？”

唐僧眯起眼睛，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还不到贫僧走的时候！”说罢竟屏气凝神，打起坐来。

我又忍着痛朝洞口爬，想看看洞外战况如何。早听得洞外兵刃相交，铿锵作响，时而有巨响震得天地颤动，我心里很担心，担心两位大王，也担心孙悟空，他那小身板，不知能不能接住大大王一刀。

浑身的剧痛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地袭来，眼看离门口不过两三步的距离，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依稀传来石门摩擦的吱嘎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惊呼，是二大王的声音：“啰啰甲！怎么回事？大哥，快来搭把手！”

我双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看着两位大王手忙脚乱地抬起我，大鹏跟在身后，押着那猪妖和大胡子进洞来，那两人早没了嚣张的神态，垂头丧气挪动脚步。

孙悟空呢？我心中担心得紧，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两个字来：“猴精？”大大王听到我的话，爽朗一笑：“那猴头果然本事了得，当年大闹天宫的威风，我今日也算见识到了，可惜你大王我到底技高一筹，打得他落荒而逃！还擒住他两个师弟。”

猪妖和大胡子不服气地瞪了我一眼，被二大王推搡着向山洞内走去。

“如此，可以放心地吃唐僧肉了。”大鹏一脸得意的笑容。

大大王脸上染了几分忧色，喃喃自语：“一旦做了，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都走到今天这地步了，大哥却还想着回头，方才迎战孙悟空的胆魄都哪去了？”大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大大王，妖有妖的底线，吃人之事纵然有天大的好处，也不能做，大大王三思啊！”大大王夹在我俩中间，一时没了主意，思忖良久，方才吐出一句话：“唉！头都大了，先稍作休息，再想也不迟！”我松了一口气，大鹏却气得转身走了。

一连三日，孙悟空日日来叫板，三位大王一同前去迎战，我思量着，纵然那猴精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等伤好了些，我开始规劝起唐僧，虽然大大王一时拿不定主意，但耐不住大鹏言语蛊惑，万一有一天心一横，把唐僧分吃了，岂不铸成大错。

可那唐僧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不肯走，总拿些“时机未到”之类的话来搪塞我。“当神仙真的那么好么？”我劝得累了，随口扯些闲话。

“那是自然！”猪妖被堵住了嘴巴，含糊不清地说了句，顺便狠狠地剜我一眼。我想起初遇大大王与二大王时，两人抱头痛哭的样子，没有半分享受神仙日子的闲适。

正想着，突然外面噪声大作，道道金光穿透山洞的缝隙透进来，唐僧悠然起身，抚平袈裟上的褶皱，“是时候该走了！”

我心中一喜，送走了这个麻烦精，两位大王与我又能做回逍遥自在的妖怪了。一边想，一边撑着墙站起身，准备给他引路。才刚起身，一只大鹏金翅雕冲破洞壁而入，尖牙利爪直朝唐僧而去，我一转身，将唐僧扑倒，脊背一凉，火辣辣的疼。大鹏见一击未中，扇动翅膀，卷起利刃般的狂风，席卷而来。飞沙走石中，洞内支柱不堪重负，一根接一根地垮塌。顷刻间，大大小小的石块洪水般倾泻下来，我只好用身体护住身下的唐僧。

霎时梵音大作，金光万丈，神佛动怒，天地哀鸣。大鹏的嘶吼声声入耳，愤怒中带着癫狂：“我吃不到唐僧肉，别人也休想！”

我想，我的妖生到此为止了；

我想，两位大王恐怕也难逃此劫；

我想，若当初吃了唐僧，当真可以逍遥一世吗？

阵阵暖流透过毛发，渗入肌肤，灌注四肢百骸中，我清楚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愈合，伤痛渐渐离我而去。于是，我再次醒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我跟前，猴精的眼中满是笑意。

我坐起身，半空中两个人影立在云端，身如紫金山，身长丈六，圆光严显，身边环绕着圣洁的佛光。两位大王俯首帖耳，跪在一旁。

“妖畜私自下凡，作恶多端，险些坏了圣僧性命，你们二人可知罪？”其中一位开口说道。

我四下一瞧，正看见唐僧好端端地坐在树下，急忙起身辩白：“神仙大人，唐僧和尚还好端端地坐在这，两位大王不曾害他！”

“住嘴！这是文殊菩萨！”大大王急忙打断我的话，二大王则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

“两位大王是领了差事来的，抓这和尚并非是他们本意。你们要罚，该罚那下命令的人。”我犯起牛脾气，梗着头不肯闭嘴。一旁的孙悟空慢悠悠地走过来，一副看好戏的神态盯着两位菩萨。

“大胆妖畜，还敢狡辩。”另一位菩萨一声断喝，一道精光瞬间迸发，朝我激射而来。我还来不及躲闪，只见孙悟空不知从哪掏出一根棒子，拦在我身前，挡住那致命一击。

“两位菩萨大人有大量，何必与这不懂事的小妖精一般见识，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孙悟空似笑非笑，揶揄了一句。

“菩萨在上，我兄弟二人认罚，但请菩萨饶这小妖一命。”两位大王头磕得捣蒜一样，苦苦哀求。

不知怎么，我心头一阵酸楚涌上来，呛的眼泪几乎流出来。

“孽畜，还不现出原形！”高高在上的菩萨一拂袖，两位大王在纯净的佛光笼罩下，变成一头玄青的狮子和通体洁白的白象，身形魁梧，威风凛凛。

可是，狮子垂头，白象落寞。

“当神仙真的好吗？”我问出声，却无人回答。青狮、白象腾空而起，驮着两位菩萨。

“等等！”我大喊，胸中的郁结喷涌而出，“凭什么！你们一面说着众生平等，却要高高在上地骑在别人身上，凭什么！”

我看着两位大王，我心目中最威风的妖怪，眼睛里好似能喷出火来，“什么神仙菩萨，冠冕堂皇，说一套做一套，竟不如妖怪！”

“大胆！竟敢口出狂言！”一时间佛光四射，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突然两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身影飞扑至我身前，佛光耀眼，竟不敌他们半分神采。

这一刻，他们挣脱了束缚，做回自由的妖怪！

下一刻，金光破体，形神俱灭。

在我残存的神识即将消散的最后刹那，似乎听见孙悟空低声说：“没有当妖怪自在！”远处的树下，唐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万物轮回，自有命数。”

生死相续，无有止息，不知走过了多少个轮回。狮驼岭一如既往，岭南的桃林又一年硕果累累，一个穿着虎皮裙的猴精坐在树杈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桃子。突然草丛中一阵响动，引得猴精侧目看过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翻滚声后，突然一只小牛精从草里滚出来，小牛精捂着腰，忙不迭地叫痛，身后却又跟出另两只妖怪，一头青色的狮子，一头白色的象。

狮子怪一边扶起牛精，一边抱怨：“你这么笨手笨脚的，怎么当好一个喽啰，什么事都得大王我亲自来干！”

白象捏捏牛精的腰，“皮外伤，没什么大事。”

三人一抬头，正瞧见树杈上的猴精。

“我就说吧，这里的桃子最好，看，来晚一步，被猴精抢先了。”牛精有些失望地说。

穿虎皮裙的猴精眼中突然有了笑意，将手中的桃子丢给牛精，“说什么大话，这的桃子不算好，你们听说过花果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