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二十二


我们到达观察哨的时候太阳已落山。血红色的云朵凝结成团,一动不动。各种昆虫陆续开始鸣叫,吵得我耳朵一阵发麻。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我们可以清晰看见下面的火光,大家心中不免都更加紧张。所幸,从山顶一直到观察哨,这里一个敌人都没有,看来鬼子还真是打惯了胜仗,根本不把游击队放在眼里。“走吧,再靠近点看看。”刘政委压低声音说。再往下走就快到洞口了,这里的火光更明亮,而虫子的声音渐渐小了,我听到狮子洞方向传来鬼子唱歌的声音。陈金发小声说:“唱的什么狗屁,鬼哭狼嚎的。肯定喝酒了。”他嘴上骂的凶,但声音却有些颤抖。我说:“洞里的战友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我们进攻的话要不要提前通知他们一声。”陈金发说:“这个简单。”说完,他开始用口哨吹出鸟叫声,音调和之前用瓷鸟哨子吹出的一样,那意思我知道,就是告诉下面人有人要进攻了。他只吹了几声就被刘政委拦住:“别吹了。要是他们向敌人招了怎么办?岂不是通风报信了。”

鸟叫声还没来得及在山谷间回荡了两下,就如向同深不见底的枯井中投入一颗石子,许久过去,没有任何回应。反倒是鬼子的欢歌听得更清楚了,听起来格外瘆人,要知道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鬼和狼,身体告诉我要立即逃离这个地方,可现在却要硬着头皮接近。突然,山下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鬼子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动,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大家连步子都迈不开,脚步摩擦草丛的声音却如同巨响。我的大脚趾一直在受力,疼的我冷汗直冒。山风吹过,脊梁里飕飕冷。就这么磨蹭着下山,两分钟的路程变得格外漫长。小东西突然说:“好像有香味。”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忍不住嗅了几下,果然有一丝丝肉香。这时,风向变了,那气味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有烤肉的焦糊味,腊肉的腊香味,松香点着的辣味,还有从未闻过的香料味。虽然在这紧要关头,我早已忘记了饥饿,但空气中的香味还是让我忍不住咽了口水。肚子里躁动不安的馋虫勾起了我的怒气,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我们整天跋山涉水,忍饥挨饿,他们却占着我们的山洞大吃大喝。今天老子们上来了,不杀几个鬼子,也要抢点肉吃。

循着气味,我们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狮子洞口附近,火光冲天。我们趴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借着火光观望。鬼子们把洞口整饬了一番,平了一块地面,砍掉杂草和小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为了防止我们游击队偷袭,还是仅仅因为他们有洁癖。鬼子的意图很难揣摩。那里生了两堆篝火,正是火光的来源。砍倒的树枝枯草就堆在附近,看来我们防火的原料都齐备了。其中一堆篝火用木头支起架子烤着什么动物的肉,闻起来香气四溢。另一堆篝火上有一口大锅,里面的水早就沸腾了,噗噜噗噜冒着气泡。好无疑问,里面炖的是我们的腊肉。这腊肉是山里养的大黑猪,肉又肥又香,不像现在的乌克兰猪,肉太柴。这些寺庙养的山猪,吃的可不是饲料,而是各种新鲜蔬菜粮食,用现在的话来说,吃的是有机食品。头一年冬天,天气都是大晴天,李和尚腌制的腊肉晒了好几个大太阳,肥油都滴出来了。因此,这样的腊肉味道是独一无二的,我一只鼻孔就闻出来了。很奇怪,本来我们趴在这里是要观察敌情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食物。篝火不远处,竖着一排棍子,上面穿着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烤好的肉。那一片地方比较暗,我的眼睛过了几秒钟才渐渐适应。我这下看清了,那上面不是什么食物,而是人头。我吓得赶紧贴到地面上,几株母猪骚戳在我鼻孔里,熏得我差一点吐出来。我眼泪婆娑,强忍着恶心,正不知该怎么告诉他们,就听见陈金发低声说:“只有一个哨兵,有一挺机关枪。正在掺瞌睡呢。”我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果然有个哨兵在阴影中,他手还端着机关枪的握把,头却像小鸡啄米,时不时撞到枪上。我明明不敢去看那些人头,可眼睛却忍不住往那瞟了一眼。千真万确,那些人头仿佛知道了我在注视它们,上面的头发开始像枯草一样在风中摇摆,不瞑的眼睛倒映着跳动的火焰,像是在给我使眼色,不知是要给我暗送什么情报,还是让我把他们从木棍上救下来。可他们全都死的透透的,我哪里还救得了。

不知道陈金发看到这些人头,是否还有勇气单刀杀敌,总之,陈金发看到现在是干掉哨兵的绝佳时机,不等刘政委下令,他就跳出我们隐蔽的草丛,奔向那个哨兵。他把尖刀叼在嘴里,手里依旧是那把手枪。枪就是他的胆子,枪拿在手里,他才能完成如此危险的任务。逆着火光,他留下背影的轮廓。虽说他是我的老班长,其实大不了我几岁,也就是个小伙子,再怎么挨饿生病,他背上腿上还残留着一些肌肉。剩下的都是精华,这些肌肉格外灵巧有力,让他看上去像一只悄悄接近猎物的豹子。他时而猫着腰,时而匍匐前进,时而闪躲到树木和草丛背后,离目标越来越近。而对方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偷袭行动到目前为止十分顺利——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顺利。我们为陈金发捏着一把汗,但也坚信他能成功。

马上就要到鬼子开辟出来的开阔地带了,那里基本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好在离哨兵也没几步路。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眼看就到哨兵身后了,这时,我听到当啷一声,他踢到地上一只什么罐子。我头皮一麻,心想这下可死定了,脖子早已不自觉缩回贴到地面的位置。我趴了一会儿,陈金发被机关枪击中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这时,刘政委把我背脊一拍,说:“快,我们凑近点支援他。”我这才如梦初醒,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那鬼子还在睡梦中,半点反应都没有。

我们没有陈金发那么灵巧,反正已经确认过,这里没有其他鬼子。我们干脆路小跑,几乎是大摇大摆冲了过去,就等陈金发干掉哨兵之后,好去夺武器和放火。突然,陈金发惊叫了一声,虽然声音很小,但在野外听得一清二楚。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知道坏事了。陈金发先前没看到那一排人头,在这紧要关头,近距离发现了它们,难免被吓到。他愣在原地有几秒钟,恐惧攫住了他,他捂着嘴巴,大概和我一样想吐,正拼命忍住呢。但我不能嘲笑他,换做是我,说不定都尿裤子了——假如我有裤子穿的话。

谁都不确定刚才那声惊呼是不是惊动了哨兵,直到我们都看见那哨兵揉了揉眼,长长打了个哈欠。他往山下张望,丝毫不知道陈金发就在他身后几步之遥。但陈金发站在空地的中央,周围没有任何掩蔽物,只要鬼子一回头,他就完蛋了。我们也在空地的边缘,三个大老爷们瑟缩在一丛杂草后面,同样无处可躲。我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陈金发将会失败。他用那把钝刀不可能顺利宰掉一个醒着的鬼子,尤其是鬼子军帽上两片屁帘,遮挡了大部分脖子,大大增加了一刀毙命的难度。一刀割喉还不算,还不能让对方弄出任何响动,这太难实现了。这时,我又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两堆篝火都在陈金发身后,他要是摸过去,肯定会有影子扫过鬼子,他不可能觉察不到。

我向陈金发挥挥手,希望他能停止行动,但他早已起了杀心,只盯着鬼子的脖子,哪里会注意到我,更不会注意到他注定的失败将要随之而来。

绝不能就这么结束。绝不能就这么结束。绝不能就这么结束。事已自此,我只能拼死一搏。我想自己应该冲上去,没准两个人合力干掉哨兵希望还大点。但鬼子已经醒了,我不可跑过去而不被他听见。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陈金发已经来到鬼子身后,他的脚步很轻,光脚丫下面像是垫着一个气泡,走过之后,甚至不会留下脚印。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模糊的影子正在鬼子的背脊上像蛞蝓一样缓慢攀升,正要越过他的头顶。鬼子也许会看到这道影子,也许不会,但他必定能感受到后背上的黏滑冰凉,因为陈金发挡住了火堆,隔绝了巨大的热量。也因为陈金发身体里溢出来的杀气,他口里的臭味和腋下的冷汗,以及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刀囫囵打磨过的刃口的寒光。总之,这所有东西加在一起,鬼子不会感觉不到。鬼子下意识要转过头,下一秒钟,他就会发现陈金发。是时候用我最后一招了。我拿起吹箭,对准了鬼子。就在刚才,我已经将毒箭拆封,塞进短竹筒里。竹筒内径偏大,毒箭在里面简直可以晃荡,我不知道在这距离上它是否还能准确命中目标。说不定它都飞不到这么远。再也有可能,箭上的蛇毒早已失效。或者毒液根本没那么强劲,鬼子即便中毒,在他毒发身亡之前,他还来得及唤出其他鬼子。但我想不了这么许多。战机转瞬即逝,我也没有其他活命的办法。

唯一让我犹豫的是,陈金发还挡在我和鬼子之间,我这一箭吹出去,假如运气不好,先把他毒死了,倒帮了鬼子的忙。我想起那天猎兔子的情形,当我挡在他和兔子之间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朝我开枪,因此我现在向他吹箭,最多也只能算作扯平。

在吹出毒箭之前,我脑子里闪过这许多事情,而真正吹的那一刹那,我脑子里反而很清净。我只感觉竹筒毛糙的断面很扎人,刚才含在嘴里太紧张,大概把我的舌头都给扎破了。我不确定,再次用舌头舔了一番。与此同时,毒箭在悄无声息地飞行,像一只巨大的飞蛾,隐秘而迅速。它那巨大的触角就像雷达天线一样,在暗夜里快速扫描周围的状况,帮助它躲避所有障碍。不出所料的话,它会顺利穿过陈金发的腋下,命中鬼子的后背。然而竹筒里气密性下降,毒箭的飞行并没有那样顺畅。事实上,它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安静,它残缺的翅膀震动着,发出磕磕绊绊的嗡嗡声。借助不远处的火光,我看见它打着旋往上飞去,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抛物线。眼看着毒箭要越过陈金发和鬼子,它突然失去了气力,快速落下,最后直奔鬼子的后脖子。假如鬼子没有戴帽子,或者鬼子的帽子不带屁帘,那么这个战果就可以划到我名下了——无论无我是否还能活着邀功请赏。可他偏偏戴了一顶屎黄色的又屁帘的军帽。他的头转过一半,我那毒镖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屁帘上。我清楚听到那声闷响,就像一大滴雨水落在荷叶上。完蛋了,我的补救计划弄巧成拙,我要害死所有战友了。

正在我觉得行动要全盘失败的时,陈金发猛地把屁帘往里一拍,毒针一头扎进鬼子的脖子,洞穿右侧的动脉,最后卡在两截颈椎的缝隙里。那鬼子当然也看见了陈金发。他嘴巴张大,双眼圆睁,像是要呼叫同伴。我几乎以为蛇毒失效了:它泡了水,见了光,在破布上蹭来蹭去,连一只苍蝇也毒不死了。但我忘了腊肉蹭下来厚厚的猪油保护了它。鬼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双手抠住脖子,想要把毒针抠出来,但他的手绵软无力,像两只螃蟹一样在上面乱爬一通。这一幕让人看了不免心烦意乱,于是陈金发拿起刀,狠狠捅过去。大概是前面劈多了竹子,他力气使得有点大,也有可能是他看到那些人头之后,心中有格外多的愤恨。带着这种愤恨,他一刀下去,切掉鬼子四根手指,接着对穿鬼子的喉头。乱抠乱抓的手指像豆子纷纷散落在地,黑色的血液四下抛洒,淅淅沥沥声响犹如尿崩。陈金发脚踏着鬼子的右肩膀用力一蹬,鬼子就滚到地上。他向我们挥了挥手中的刀,示意他的任务已经完成,然后把刀在鬼子的衣服上擦了几下。陈金发不但抢了我的战果,而且还弄得鲜血淋漓、一片狼藉。但我对此不但不计较,反而由衷的感到轻松。

可现在既不是拾掇武器的时候,也不是我们观战的时候,更不是我大发感慨的时候。鬼子的歌声又在洞里响起,夹杂着笑声、骂声,听得我们大气不敢出。刘政委说:“是时候该我们上了。”我和小东西就要往外冲。“且慢,”刘政委又叫住我们,“算我们运气来了。鬼子没发现我们,小刘、小东西,去搬柴火堆在洞口。这回不用强攻,可以来个关门打狗了。”我提醒他们:“那边有人头。”刘政委没往那边看,只说:“应该都是我们的同志。我早已经知道他们牺牲了,现在还来不及哀痛。等我们灭了这群鬼子,给他们作祭奠。”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我分明看到他眼里含着泪。我已不会被这些人头吓倒,他们是我们的战友,他们的英灵会保佑我们,愿他们对鬼子作祟,让鬼子用不安宁。

鬼子整饬这块平地,砍了许多草木堆在火堆旁,现在被大火烤得干绷绷的,一点就燃。我跑过去,尽可能搂起一大捆枯草,几乎挡住自己的眼睛,让我看不见身旁那一排人头。透过草间的间隙,我的视线恰好落到陈金发身上。他正把机关枪掉了头,架在鬼子的尸体上,但怎么也架不稳。他嘴里咒骂了一句,跳到鬼子身上摸索一番,之后他摸出一块怀表,正是刘政委的那块。他把怀表挂在脖子上,这回枪总算是能架稳了。动作稍稍放慢,刘政委就在身后催促我。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再不赶紧将洞口堵住,我们现在微小的暂时胜利就保不住了。

我说过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即使成天吃不饱,身体里还有使不完的力气。我就像一棵豆芽菜,可以从阳光、雨水以及脚下的土地里汲取养分,并且将这些养分贮存在我坚硬的骨头里。我抱起一大捆草,脚下还跑得飞快,很难相信,我的头上破了个洞、脚趾还骨折了,是不折不扣的重伤员。我也看不清洞口的情况,刻意不去想这时候有鬼子从洞里出来会怎样,好像自己抱的不是一捆草,而是一个巨大的挡箭牌。我幻想着,假如真有鬼子出来,他们不会发现我;即使他们能够发现我,他们的子弹也打不透我的挡箭牌。等我成功将这堆草卸到洞口旁边,我才感到一些慌张。

小东西倒是丝毫不慌。他同样抱了一大捆柴草,步子却是不紧不慢。他走的路径明显绕过那一排人头,却又还故意凑到火堆旁,眼睛还往还往炖锅里看。难不成在这个关头,他还要顺手捞一点鬼子的补给?他看完了锅子,又去看烤肉的架子,刘政委急得直挥手,他却像看不见似的。鬼子不知道从哪里猎到这么多野兽,除了火上烤的这只外,火堆后面还有好几只,全都砍头去皮穿在木架上,像大只的青蛙。小东西对火上烤得香气四溢的肉反不甚感兴趣,反而走到其中一个架子跟前,仔细看了一眼,突然就把手中的柴草都抛掉,丢魂落魄往陈金发那边跑去。我和刘政委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情况,也只好跑过去和他们汇合。小东西歪倒在陈金发的怀里,他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哆嗦,连嘴皮子也不利索了。过了好一阵,他才断断续续说了几句:“烤肉……不是肉……是人……剥皮……”我再次望向那些架子上的肉,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几个看不出什么动物的肉,正是剥了皮的人肉。何以见得呢?我小时候听人说过,人油是黄色的,可不是吗?那些肉上没剥干净的脂肪,全都是黄澄澄的,比老母鸡的油还要黄。很多年以后,我又一次吃上老母鸡汤,看到上面漂浮的黄油,差点没一口吐出来。要知道那时候我们半年都吃不上一口肉。不仅是鸡肉,还有腊肉也是,这个接下来要讲到。看到这里,我的心也虚了。我心中的那团线又开始收紧,牵扯住我的手和脚,让我的背脊不自觉的向前弯。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马蜂在飞,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思考现在的处境。那些愤怒的马蜂从巢穴中纷纷涌出,叮咬悬在山岩上的鬼子,他失手坠落,在地上摔出一滩血污,摔得只剩下外面这层皮。然而我们将要面临的报复与之相反。我们要被剥去外面的皮,留下里面的糊了黄油的肉——我这么瘦,大概连一点黄油都挂不住。都知道鬼子残暴,他们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坏事都做尽了。他们严刑拷打的手段我也都知道一些,什么砍手砍脚,开肠破肚,也都轻易干得出来,但我真正看到那些被剥掉皮的人,还是吓破了胆。刘政委说:“都别愣着了,这个时候害怕,正好中了鬼子的圈套。我们的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然大家都是这个下场。”他说完,自己抱了柴草往洞口去,我也跟在他后面,继续先前的工作。

胆怯占了上风,我的脚趁机开始抗议,发出钻心的疼痛,大概是刚才跑太多路,断掉的骨头碎得更加彻底了。我只好重新折返回去,在草丛里拾起那截竹竿当作拐杖。我一手拿枪,另一手拿拐杖,抱不了许多柴草。小东西走起路来还跌跌撞撞,像只跛脚的鹅,他的腿吓软了,眼睛也是直的,但他还不想死,硬撑着干这项工作。陈金发架着机枪,警戒着洞口的情况,他手心出汗了,时不时在鬼子的屁帘上摩挲着。顺便说一下,先前我一直都没仔细看陈金发手里的机关枪。我们便衣队以前有两挺机枪,一挺捷克式,一挺歪把子,应该都是先前缴获的。便衣队短枪用的多,长枪用的少,这两把枪就没见用过。如今队伍被打散,现在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这挺枪既有点像捷克式,又有点像歪把子,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九六式轻机枪,俗称“拐把子”,两三年前研制出来的武器,最近才配发到华中片区的日军。

刘政委先前承诺过我,以后让我打轻机枪,但现在的紧要关头,我宁可陈金发承担这项任务。再说我连怎么装弹夹、怎么上膛都不知道,更别说能够打中敌人了。

我和小东西的进度明显放缓,刘政委看着干着急。架子上烤着肉,鬼子随时都可能出来。小东西愣神之中,把一捆草直接扔到洞口旁边的地上,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刘政委在后面只打手势,又不能出声骂他。就在这时候,我看见洞口的光线闪动了下,知道有情况,里面有人要出来了。小东西压根就没有觉察,他已经转身往回走,准备抱下一捆柴草了。我回头看了看陈金发,他也发现了,但朝我摆摆手。原来小东西正好挡住了他手里机关枪的弹道。而且距离有点远,他不一定能够命中。我扔掉手里的柴草,把手枪对准了洞口,突然想到枪声一响,前面的工作就白费了。倘若几十个鬼子冲出来,我这几颗子弹根本就不管事。我收起枪,攥住手上的竹竿。从前戚继光用竹竿油浸火烤,抗击倭寇;如今,我把赌注都押在手里这根竹竿上。竹竿很细,但韧劲十足;被我当拐杖之后,断面杵在地上磨损不少,但依然锋利。我本想拉开小东西,可是来不及了。我迅速贴着洞外一侧的岩壁。

那鬼子并不是被小东西弄出的动静吸引的,因此并没有太多防备,不然的话,他手里肯定拿着武器,而不是一个装满酒的水壶。他踉踉跄跄走出来,大概只是为了看下肉有没有烤糊。说不定这家伙就是负责烤肉的,只是回洞里拿了壶酒,又被拉上唱了首歌。总之他今天要倒大霉。他既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小东西,也没有听到我脚踩碎柴草的声音。他走出山洞,与我擦肩而过,酒的臭味熏得我差点打喷嚏。他上身赤膊,全是白花花的精肉,只有脖子以上的皮肤在酒精的作用下变成一个通红的圆圈,简直是个鲜艳的靶子。如果他穿着好军服军帽,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准度。

我抄起竹竿,用尽全力刺向那个红圈,我手上只感受到一点点阻力,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几乎让我以为自己刺空了,或者刺中了一枚软塌塌的豆腐。但我这根简陋的拐杖确实已经结结实实插在鲜红的脖子里,等我将它抽出来,只听见噗嗤一声,大量鲜血喷涌而出,他转过身死命瞪着我,让喷溅的血迹在地上画了个半圆。他想叫嚷,却只发出螃蟹吐泡泡的声音。事实上,确实有许多气泡从他脖子里冒出来。我应该像陈金发那样给他个痛快,也免得他弄出太多动静,但我手上除了一把小八音,并没有其他武器。他的血还在流失,奇怪的是,他的脖子和脸却变得越来越红,看上去恼怒不已,大概是因为被我这个土八路用竹竿杀掉心有不甘吧。对他们来说,连切腹都需要一把像样的军刀,这样赴死,确实有些草率。他如梦初醒,伸手去抓我,我轻轻一缩头就躲过去了。他的动作动作十分迟缓,却根本刹不住车,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大双手把他往地上摁。我怕他摔倒地上声音太大,于是托住他的腋下,将他慢慢放倒。他胳肢窝下面很多冷汗,掺杂浓烈的酒精味,臭不可闻。后来我在战地医院治伤,大夫替我打盘尼西林,就把这样凉飕飕的酒精抹到我胳膊上,让我有一种相同的刺痛感。我突然想到,不能让他死在洞口,别的鬼子会发现他的,就把他往旁边拖。还没拖两米远,屎尿的气味就从他身上迸发出来,鲜血已经糊了一地,还有没消化的酒肉泛着白沫,从他嘴里、脖子的伤口里源源不断涌出。如此一来,就再也没有必要隐藏他的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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