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秋气蒸寒馥,月借金波摘子黄。
今日是中秋之夜,亦是人间团圆夜,明月一轮,星子点点,万家灯火,举杯畅饮。
只有平南城外的云山,甚是安静。八月,那里的桂花开得正盛,淡淡芬芳,飘香数里。
默不作声的云山沉浸在月色之中随冷露花香渐渐睡去,只有两位公子在山间的亭子中月下对酌,饮茶闲谈。
在石桌一侧跪坐的人是江子破。一袭墨绿色长衫,如丝缎一般的墨发高高束起,用一个淡黄色的发冠箍住,只在两耳垂下几缕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摇曳,剑眉星目,倜傥潇洒。
而此刻,石桌另一侧正缓缓斟茶的便是江子破含情脉脉看向的眼中人,顾长风。一身白衣洁净,如琼枝一树,栽种在青山绿水之间,尽得天地之精华;又似昆仑美玉,落于东南云山一隅,眉清目秀,淡雅如雾。
朦胧之中,子破觉得对面的人甚是好看。抬手,轻轻说道:“夜深微凉,坐近些。”
花下鞍马游
江子破和顾长风从小在平南城祖母家的老宅子里长大,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年少时一同习字读书,吟诗作赋。一同结伴出行,春至云山,夏聚秋游。
行冠礼后子破与长风便进京赴试,考取功名。二人虽养在富贵人家说不上是十年寒窗,却也是难得的出类拔萃、博学多才的少年郎。一路顺风顺水,高中甲榜,入朝为官自是意料之中。
顾长风放下手中的茶壶,看向江子破,摇头笑了笑,“阿破,你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初登科考进河中幕府校书时,每日便像现在这样,你我对案而坐。”
“是啊,校书累时便可忙里偷闲一刻,抿一口茶,看一眼对面的顾长风。只是,这种抬头即相见的方便,已经很久未曾有过了”。江子破心里想着,只默默点了点头。开始回想着和长风在京城的日子。
年少成名,意气风发,是何等的令人羡慕。还记得放榜之日,长风喜出望外,急忙拉住子破的衣袖,“阿破,走!你我去樊楼吃酒去!”
坐在樊楼的雅间里,撩开半边帘子,看着京城里来往行人欢声笑语,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江子破和顾长风开怀畅饮,设想着来日必将在这繁华京城立足,大展宏图,也如父辈在朝堂之上作为一番,不枉读圣贤一场。
几盏下去,长风脸上渐泛起红晕,眼睛却还是那样澄澈,眼角微微上扬,却有了几分女儿般的娇媚,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吃醉了?那我扶你回客栈歇息可好?”
江子破刚要起身,顾长风便拍了一下桌子,逞强似地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道:“阿破!你如何这般瞧不起我!人生四乐,金榜题名之时,纵使大醉一场也是无妨。”
江子破无奈地笑了笑,“在祖母家,不知是谁同我讲过,高中之日便要骑马踏花,一览春光。如今却只顾在樊楼里吃酒寻欢。”
长风恍然到,准备站起不料一个趔趄跌进了江子破的怀里,是脸红还是醉酒已然分不清楚。慌慌张张赶紧推开江子破,“那就赶紧动身吧。”
顾长风晃了晃衣袖,一下把回忆中的江子破拉回来。问道,“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茶都凉了。”
江子破端起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在想那年的花下鞍马游,有生之年能感受一回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喜悦已是无憾,但与我同赏之人是你,才算不负春光。”
雪中杯酒饮
顾长风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江子破,眼似深海、鼻若悬梁,棱角分明的五官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只是这眉间似乎多了几道风霜。
他知道,这便是岁月的划痕,三年的印记。
朝堂之中的风云诡谲变幻莫测又岂是年轻气盛的两个少年郎能一眼看清的。宏图尚未展,好景已不长。
永安十年正月,丞相力行新政,江子破因为赞成变法革新不惜屡次直言劝谏,触怒了宦官显贵,在那年三月被贬去西洲。
书案对面,人已不在。夜色沉沉,朝夕相处的子破却和自己远隔天涯。昏黄灯下,尽是与子破畅谈达旦,吟诗酬和的影子。看着窗外清亮的月色,想着子破会不会看不到,西洲地势低,湿气重,月光若是被云雾遮蔽可怎好。
想起这些,顾长风到底是意难平。
说来也巧。同年八月,顾长风因朝廷之事,被皇上疑心、权臣嫉恨,遭贬为临州司马。
秋风凄凄中夹杂着淡淡桂花香,顾长风离开京城,走的恰好是江子破不久前走过的路。百感交集,满腔惆怅涌上心头,便一路追寻着子破留下的墨迹。
终有一日,在蓝桥驿处看到了那熟悉的字体。这是江子破不久前写下的西归绝句。
顾长风伸手轻轻拂去墙上的尘,纯净澄澈的眼中瞬间泛起波澜,提笔在旁应和道: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西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写罢,顾长风在墙前驻足许久不肯离去,只看着眼前的字,心里默默念着,“阿破,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竟也可同元白一般,有这种境遇。”
自古至今,情或友人之间,含情脉脉地“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于情浓意洽间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你唱我和,你赠我答本谈不上稀奇。但元白之情义却似这般又不同于这般。
如今再看,江子破与顾长风便与他二人相仿吧。
一朝被贬,三年辗转,天各一方。临州不比平南山清水秀四季如春,寒冬里凉风刺骨,少见晴日。但窗外的梅花却鲜红正盛,迎雪而开。
这日,大病初愈的顾长风起身下床,温了一壶酒,坐于案前。看着漫天纷飞的雪花,忆起童年时和江子破在老宅子里的点滴趣事。
“大人,您家里来信了。”
顾长风接过仆从手中的信,心里不觉一沉。颤抖的手捏着信纸,脸色煞白,眉间皱的厉害,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原来是最疼爱他和子破的祖母离世了。
秋月深夜看
江子破拿出早就备好的披风为顾长风轻轻披上,见他眼角渐渐湿润,不由问道,“在想什么,可有心事?”
顾长风似大梦初醒,抬头看着已坐在自己身旁的江子破,似有不舍地说:“祖母走得安详,已至耄耋之年,于她,想来也算无憾吧。可你我一别三年,回平南赴丧才得以相见,不知何日又要启程离去。”
又微微蹙眉,“我一人在临州无亲无友,无人说话。阿破,你...可懂我心情?”
江子破拍了拍顾长风的肩,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冒出,轻吹了几下,不紧不慢地说:“见那日子晓问你,你说已有心上人,何不娶回家随你去临州。”
顾长风一时说不出话。“我...我同她只和你一样,把她当妹妹一般。”
“那你意欲何人?”
原来是处理完祖母后事那日,江子晓拉住匆匆去往子破书房的顾长风,害羞问道:“长风哥哥,你难得回来。听闻这三年来你在临州并无婚娶,可是还未遇到有缘之人?”
子破躲在书房门后一角偷偷听着。
顾长风轻挪开江子晓的手,只淡淡说了一句,“在下,已有意中人。”
冷露无声,夜已深邃。只有天边明月与林中桂花仍皎洁如故,笼罩着这山谷。顾长风解开发带,慵懒地闭上双眼,枕在江子破的肩上渐渐入睡。一缕头发飘下滑过脸颊遮住顾长风半边眉眼。
江子破看着云山四周之景和怀中熟睡之人,缓缓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浸在山中久了,果然茶中也有桂香的气味。
心中不禁感叹,“这天下,景色万千,可终究比不过他眉间风月。”
一片月桂花瓣吹来,落在顾长风的衣襟上。只听他梦中念到:“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