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车时,雪还是薄薄的一层,他选了最靠后的双人座,把大包袱放在里坐上,小皮包挂在脖子上,小皮包撑圆了,让他的脖子有些超负荷。
他从来不做公车最后一排的大连坐,他曾在大连座上吃过亏,知道就算得手也是不容易脱身的。他长舒了一口气,帽檐压的很低,帽沿上的毛线线条乌糟糟的冒出来,帽檐下的眼睛细致又不留痕迹的扫视着附近的大包小包。
这要是放在平时他早就下手“摸”一圈货了,可今天他只想安稳回家过个好年,再说了,今年摸来的货都已经变了现,够他和老爹吃上个一年半载的。
家在山沟沟老村里,几十里的崎岖山路,邻进几个村也是几辈揭不开锅的穷乡亲。几个村里的人到县里抗议了个把月才有了这趟能坐到他家门口的大巴车。大巴车晃着仿佛踹一脚就能散架的铁皮在山里一颠一簸的走着,车上人都摇摇欲睡也有早已睡过去的。
小鹏五年没回家里了,要说起来,在这车上的人总归是看过小鹏小时候的乡亲,但小鹏也都不熟了,乡里村里的年轻点的估计都出去了,衣锦还乡大放爆竹举家搬迁的不少,混的灰头土脸乖乖回来继承祖上三亩薄田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也不乏。横竖都有热闹可瞧,谁还记得田家偷东西被逮住的贼小子呢。
小鹏不敢睡,纵使他现在已经困得脸皮打架,越困越是抓紧了腰间的皮包和腿边的大麻布包袱,往里座靠了靠。
偷惯了别人总疑心自己被偷,想必这也是个报应。
他擦了擦窗上的雾水,眯着眼看窗外,大雪纷纷扬扬一片赶着一片向下落,估计路边积雪有四指厚了。“瑞雪兆丰年呐都是好雪,好雪啊”。他默念这,声音低到自己都快要听不见。
车到了拐口,四五个人呜呜泱泱的挤上来,车上的热气在开车门的瞬间骤然散去了一般,小鹏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车上都是回村回乡过年的人,年货在地上都要摆不开,多了这四五个人似乎一下就让这车充满了。各人挪动着自己的大皮袋大皮包想给新上来的人腾个能站的地,又十分警惕的不让别人碰到自己的东西,免不了一阵哗然。
“小鹏小鹏,是你不”,一声大喊叫住了小鹏,这一声可把小鹏吓得不轻,脑门腾的冒出一溜冷汗,手上青筋顿时冒出来。
田小鹏极力克制着自己缓慢镇定的抬起头,之间刚上车的一个汉子于几人中扒拉过来。
“是他”
看那汉子,田小鹏立刻记起了这张黑圆脸,他叫赵壮,算得上是他田小鹏溜门撬锁扒大街的大师哥了。但是他比小鹏要早离开师傅一年多,师傅在他走时说过“明明就是个天生的扒手,就是生了个妇人脑子,还讲什么取之有道,这样出去不出几天就能饿的他不知道自己本姓姓赵了”。师傅撮了一口烟枪,笔里口里吐出一阵子呛人的烟云。
“这都四五年了,壮哥竟然还能认出我来”,田小鹏这样想着,壮哥须臾之间到了小鹏的跟前,小鹏把里座的包袱放在地下自己用脚踩着,把外座让出来给壮哥座。
“啊...壮哥,我真没想到还能在车上遇上你”,小鹏磕磕巴巴的说,一边打量着壮哥,一身军绿大袄罩住了全身,瞪着一双黄毛绒的短靴子,一坐下壮哥便把大衣敞开怀。
壮哥一把搭在小鹏膀子上,“哎呀小鹏,你都几年不回家了,今早上我这眼皮子就一直跳,我寻思着今天能顺顺当当的,没成想是遇上老乡啊。”
壮哥说话嗓门大,小鹏车上人都往这里看,这让小鹏很不自在,仿佛自己偷盗让人抓住了一样。
“也是 我老些年没来得及回家看一眼了,这不是今年还有点空吗”,小鹏说话的声音很小“壮哥你也低声些,还有人睡觉呢”。
壮哥憨憨的笑了两声“小鹏你莫不是还干师傅那一套”。
“可没有,早已经不做了,我这几年倒腾百货呢”,小鹏说,对着偷儿承认自己也是个偷儿不丢人,可壮哥是个离了偷儿班子的正经人,小鹏可不想到家前丢个脸面。
“怎么不做了,查得严还是没油水,”壮哥说这话的时候几乎要贴到小鹏的脸上,音压的和蚊子哼哼一样。
“不做了就是不做了,啥怎么不做了,和你当年一样不做了不行吗”,小鹏有些恼,他分明觉得壮哥在端着个良好公民的样子笑话他。
壮哥见状也不说了,说去起别的来。
小鹏“这几年真是越来越冷了,这雪厚的,瑞雪兆丰年啊”。
“真是小孩,哪有冬天不冷的,往后还越来越冷呢”,说着掏出来一只烟,点火狠狠撮了一口,看向车门,又转头看着两手捂着包的小鹏,烟云从鼻里放肆的喷出来。
车子悠悠答答的往前开,一个前排的女人睡醒了过来,
“啊,我的包呢”,女人尖厉的声音惊醒了全车,“俺的钱呐俺的钱呐,有小偷,大家快都醒醒啊”,
过年的钱没了就当是丢了命啊,车上的人都七手八脚的翻找查看自己的东西,过年的东西可真是掐着这些人命脉的,最为要紧。
“俺买票的时候包还在身上,偷绝对没下车,乡亲们都帮俺找找吧”,女人话里已有了哭腔,全车人议论开来,这车上的人多是附近村落打工务农的,同行的相互作证,很快车上人就把目光聚集到了小鹏这个生面孔上,眼神灼灼的,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小鹏心虚了,尽管他这次老实的很。
车上人的目光让小鹏倍感不安,不自觉的踩紧了脚下的大包袱。
“小鹏这是不是你做的勾当”小鹏万万没想到刚刚还在说话的壮哥拉起了他的衣领子,他呆住了
“说话”壮哥几乎是对着小鹏的脸吼出来的,唾沫喷到了小鹏脸上。
“没干没干...我没干”小鹏两手摆着“我只坐着来...”
“放屁 就是他做的,我认识这个崽子,田小鹏 县城里偷不下去了又跑外地去了,走了五六年怎么又回来嚯嚯咱乡亲了”。车门子边上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吼着,振振有词
小鹏一下子急了,“胡说八道,我老实着呢”
可田小鹏后半句都没来得及说出来车上人就一哄而上把田小鹏一把按倒在后座上,老少爷们有翻他大包袱的有掏他兜儿的,小鹏拼命的想撒开手
“壮哥给我作证,我没偷”,以往说假话惯了,小鹏说真话时底气都不足。
老少爷们替天行道一样把小鹏准备孝敬他爹的八宝粥、新衣服、大小罐头都翻了出来,几个小孩竟然当时就打破罐头吃了起来。
小鹏憋着劲突然试着脖子上一阵紧,是包带勒住了脖子,这一用劲,小鹏差点翻了白眼晕过去,彻底没了还手的力量。
丢了的包没有翻出来,那女人一面不甘心的揣起小鹏打算给爹的毛线围巾一面哭嚎着“这偷儿成了精啊,可不能留着祸害咱们平头百姓”。
车上人把小鹏扔出了车,连带着破衣裳和烂咸菜,这可比小鹏的东西少多了,小鹏被扔下来,脸着地吞了一口雪花,积雪也染上了血丝条儿,田小鹏艰难的撑起身子拉了缠住脖子的包带
轻飘飘的感觉一下子让田小鹏清醒过来,他从雪地猛的弹起来,那包空空轻飘飘的,只留下了一条长长细细的缝
田小鹏太熟悉这样的缝儿了,他也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案啊 师傅教的活啊
田小鹏欲哭无泪“壮哥,你偷我呀,是你偷了我啊”。
田小鹏不知走了多远才摸黑回了家,他爹看不见,儿子帽子上积了雪,老爹空洞的眼里流出几滴浊泪
他爹转过身去,积雪化在手里,他爹哆哆嗦嗦的只讲了一句话“瑞雪兆丰年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