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教室的格局,是和别地不同的。都是进门一个醒目的伟人雕像,雕像下面往往会有所谓的名人题字,达官贵人,地方官僚为主。在学院做工的人,旁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五快钱,买一瓶酒,——这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每晚要涨到十块,——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十块,便可以买一碟花生米,或者卤毛豆,坐下酒物了,如果出到五十块,就可以买一样大菜,但这些顾客,多是蓝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红衣的,才踱进教室隔壁的隔间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方城的新通技校的餐厅当配菜,校长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红衣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蓝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纠缠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菜叶从橱柜里取出,看看调料里有添加物没有,又亲看将菜品放进锅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地沟油也很难添加。所以过了几天,校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主管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门切菜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后厨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校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什么好脸色,教人哭笑不得。只有三狗子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三狗子是站着喝酒而穿红衣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细皮嫩肉,眉眼间夹杂着愤世嫉俗的态度,一部乱糟糟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红褂子,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腹经纶的,教人似懂非懂的。因为他姓叁,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叁阿狗”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三狗子,这名字一出来,大家都拍手叫好,在农村里,叫狗子的都命好,而三,在方言里,叫三儿,带儿化音,在当地人眼里,三儿就是小厮,跟班,马仔的意思。三狗子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三狗子,你衣服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拿两瓶酒,要一碟花生米。”便摆出百元大钞。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老婆打了!”三狗子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讨论别人的家事……”“什么家事?我前天亲眼见你被老婆打了的书,吊着打。”三狗子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打是亲,骂是爱,老婆打不能算打……是亲!……读书人的事,能算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三狗子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考中,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赵老爷看他是个本分人,便把自己小儿麻痹的女儿嫁给他,三狗子穷的饭都没得吃,就娶了赵家小姐,换一碗饭吃。可惜赵小姐出生就患有严重的小儿麻痹症,不能进行房事,也不能生育。结果不到三天,赵小姐就动手打了三狗子,三狗子便追悔莫及,后悔的恨不得拿自己铺盖卷走人,如是几次,赵老板越发看不起这个读过书的人,言语之间表达出对他的鄙视。三狗子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去一些会所找一些漂亮的小姐,赵家在我们本地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眼里容不得沙子,没发现一次,把他吊起来打,但他在我们餐厅,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三狗子的名字。
三狗子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三狗子,你当真认识字么?”三狗子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本科也捞不到呢?”三狗子立刻显出暴躁如雷的表情,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孔孟之道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校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任见了三狗子,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三狗子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花生米的花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三狗子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主任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主管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任也从不将花生米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教化的化字么?”三狗子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花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三狗子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三狗子。他便给他们花生米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花生米,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三狗子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三狗子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主任正在慢慢的和餐厅算账,取下粉板,忽然说,“三狗子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主任说,“哦!”“他总仍旧是嫖。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嫖到赵家眼皮底下了。他眼里的东西,放肆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查,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主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国庆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温度骤降,我不停的加衣保暖,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三狗子便在餐厅门口的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主管也伸出头去,一面说,“三狗子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三狗子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主管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三狗子,你又惹老婆生气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嫖,怎么会打断腿?”三狗子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十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三狗子。到了年关,主管取下粉板说,“三狗子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三狗子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三狗子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