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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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忌讳的东西,越是无法回避。比如疾病,比如死。

疾病,是必然的经历;死亡,是共同的归宿。人生到最后必是人死。昨天,朋友九十八岁的母亲安然去世,五世同堂的子孙们披麻戴孝送老人,洛河边上再起新坟。面对新土坟茔,看着四围青山,关于坟的记忆都苏醒了。

上学前队里总是要在天黑定才分红薯,黑灯瞎火折腾人,社员们必须南窜北跑赶任务。有一次在岭后,我们分的那块地里有一个大坟。那晚只我一人负责看红薯,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醒来时才知道自己头枕着坟头,按照位置应该是在埋在里面的人的正头顶上。如同针刺,我一下跃起,闪到几步之外。几秒钟后心里稍微平静。摸摸头,一点不疼;掐掐胳膊,很疼。一切正常,没有半点不舒服。

我到现在也没有把这经历告诉任何人。我只知道那个坟是宝哥家的坟,至于坟里究竟埋着谁,我一点不知。我想他一定是好人。好人活着做好事,死了成好鬼,当然不害人。

有的坟会让人心疼欲裂肝肠寸断。锤哥的第一个妻子长子26岁就走了,撇下三岁的战争和半岁的新爱。长子的遗体从新安县拉回来那天下午,车到我家外面的平地上,战争和新爱以为妈妈治好回来了,欢笑着跑过去。战争拉住妈妈的手,意外的冰凉让他马上缩了回去,他不停地喊妈妈,可长子再也没有睁开眼看他一下。战争明白了,蹦着大哭。天热,他光身子滚地撒泼谁也哄不住。新爱爬到妈妈的奶头上,吸了又吸,竟没有吸出一滴奶......在场的人不管男女没有一个不流泪,锤哥的母亲哭得眼肿成了桃.....长子入土后,锤哥出外干活,战争隔几天就问奶奶要妈妈。奶奶抱着新爱,扯着战争,不知道在长子的坟上哭过多少回。

如果坟里埋的人你认识,而他又是正当年,大家传说他夜里成为厉鬼来村里呦呦长叫,那么即使你不靠近这个坟,甚至在几百米之外看到它,或者在几十里外想着回家那里是必由之路,心里便会发憷。东门的命子三十多死了,他在世时很厉害,尤其瞪眼咧嘴吓唬小孩,他死后几年好多人经过他坟前时还总是绕道。看起来,恶人恶鬼,是人们心中共识的标准。做人重要啊,埋入黄土后世人还要品评着你,对付着你。

十八年前第一次进新疆,曾见白杨林里有一堆堆小小的隆起,上边放着一个个石头,写着“山东某、“江苏某某”......让人一睹心惊。这里躺着的人,是猝然离世,还是流浪到了终点?虽说青山处处可埋骨,可如今无征战,他们的遭际可真是让人感念。孤魂飘荡,风晨雨夕,高天之下坟前月,只照旅人。

我当然知道人死如灯灭。我从不信灵魂的。长大后出外谋生,每周都要回乡,来来回回的小路上有一长溜的坟,而且是乱扎坟,早已无后的孤坟排在一起。刚开始说不害怕是假,尤其是清早起五更,虽然鸡已长鸣,能看见几十里外铁路上的灯火,但眼前却是黑咕隆咚,乱坟当道,地下那十几个老哥静静地躺着,等着我这个小兄弟的到来。他们不言不语,我心里却扑扑腾腾。恰在这时,一只野兔猛地窜出,会把我吓出一身汗。惊魂未定,地堰上又呼啦啦落下土来,每一粒似乎都打在你的心上。往前看,一个坟上的小柏树伫立着,越看越像人。明知不是人,你还是大气也不敢出,手心早已汗津津了。这时得停下来,发出几声咳嗽,好像是说一声兄弟路过,请各位老兄让让道。慢慢缓过神来,不紧不慢地走过那段路,前面已经是很宽的大路了。

我给父亲说了我经过那段坟路的感受。父亲笑着说,鬼也像论理的人,你不惹他,他不惹你。你一心出正,一路过去奔正事,与己有益,与鬼无害,人家怎么会吓你呢?慢慢就会好的。

我似有所悟。再经过那里时,我脚步迈得很大很响,大大方方,和走其它路完全一样。心里坦荡,路也顺畅。再不会胆怯,即使大雨的夜晚和风雪的黎明。更没想到的是,这一段虽然是小路,春来秋至时却更有意味。路边摇曳的淡紫色的小花远比别处耀眼的花看起来更让人心头恬静,路边的小蒜也乌嘟嘟的旺,拽几把嚼嚼很是香甜。晚秋,别处的落叶都被刮来顺势排成溜儿,夜里的落霜恰似薄雪,让人心柔柔地不忍下脚。有时归来晚,到这里时正好月上东山,万里澄澈,我家乡的山川都在如水的月华下。面前坟头上的草叶露珠闪闪,微风一吹很快散落。我就坐下来歇一会,哼几句少时的童谣,唱几句流行歌曲。心境如碧空明月,胸怀也开如大江!此时那坟头,已经很有几分亲切,让人几缕情思在心头。

最后想起我母亲。虽然十三年了,我仍然改变不了母亲仍然在世的感觉。每次星期五回家走进大门,我总感到她还是头朝里躺在当中窑的床上,看见我回来了马上坐起,问我吃饭没有,为什么不带孩子们回来。我说吃过了,孩子们上学回不来。这时父亲总是不在家。母亲走出大门,站在门前的土嘴上大声喊父亲,父亲并未走远,听见后应声而回。我和父亲坐在门外或者走廊下说话,母亲就坐在院里的刺槐下纳鞋底,不时抬头看一下天上的白云......

这样的场景会印在我脑里一辈子。现实是母亲确实不在了,独卧寒山,那个坟头是她存在的标志。每次上坟或者特意到坟上去,我总要坐上好一会。我会回忆母亲的一生。坟前好像是电影的荧屏,母亲的一生就在这里复活再现:

我回忆她十九岁从尤彰李家疙瘩嫁到我家,生养我们姊妹九个(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夭折),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使我们长大成人,而她没有享一天的福。她几乎是个文盲,为人实在得要命,而我从小没少惹母亲生气,算卦的说我俩命相克。她生我在风雪之夜落了脊柱酸困的病,终生未好。她甚至用担水的钩担追着打我。我偷偷起夜看武侠小说,她为了省点煤油而把装煤油的壶藏了。但她心里哪有那么多的故事啊,牛郎织女,丁郎认父,张七姐下凡,白蛇传,甘罗做宰相,周瑜打黄盖......都是在寒冷的冬夜,我偎在她的身边,她一边做针线一边讲给我的。我对文字的感知和喜爱,难道是没有文化的母亲给我奠基的吗?出外上学要早起,总是我醒来时,听见灶屋的案板上切菜的刀在咣咣地响着,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给我做饭了。我觉得那每一下敲打着我少年的心。这是我对母爱最直接最原始的感受。我回忆这些的时候,感觉母亲就在当面,我们还是像她生前一样絮语不停。我们不知时光早已悄悄溜过,总认为身边的风还是还是先前的风。

人都要进到坟里去的。墓道有门,坟的记忆也让人切近着生命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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