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体》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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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平凡的日子难熬,而是没有希望的日子。
弗兰达靠政府的“营养补充项目”就能过日子,他乐此不疲的把食品卷换成过期面包,牛奶,以支撑他获取生活的快乐。
费城的各个街巷都是弗兰达的涂鸦,可没有人知道它们的作者靠政府补贴金度日,当然,人们也不会关心。 顶多是惊讶的看上两眼,幸运的时候,弗兰达得到几美分的鼓励,当夜就能变成入喉的威士忌。
弗兰达从不觉得流浪是一种落魄的日子, 而是他主动选择的自由生活。
我和弗兰达在学校的电影理论选修课上认识,我们在课堂上就亚洲电影的发展现状发生了口角之争。他认为亚洲电影的发展历史,就是不断模仿欧洲电影之路的过程。时至今日,这种现象并没有任何改观。
我当即反驳: 任何新鲜事物的发展,壮大都是从模仿开始的。 而今天亚洲电影早已过了模仿的阶段,甚至到了欧洲电影模仿亚洲电影的阶段,我举了《无间道》与 《无间行者》的例子。
最后奉劝在场的欧洲学生:比起停留在自己的想象里,不如真正去看几部亚洲电影。
弗兰达自讨没趣,我没有从中获得胜利的快感, 相反我感到了自身的单薄与孱弱,像在寒冬盛开的一朵花,那是一种病恹恹的坚守。
之后,弗兰达开始追求我。
“或许,你可以帮我认识亚洲,认识真正的中国。”
这种融入的需求是相互的,就像我急需一个纯正的美国人帮我做导游,去开启一扇窗,真正领略这片土地的人情与神秘。
我开始有了纯正的美国朋友,弗兰达带我到费城的郊外度周末。
我沉浸在另一种,完全坦白的浪漫与热情里。让我短暂的忘却了魏镜如带给我的否定与悲伤。
起初你会被那种纯粹的美国式的膨胀的热情冲昏了头脑,以为生命中有另外一个自己,奔放的极度自信的,拥有释放不完的热情与爱情,我们用整夜的时间,拥抱在一起消耗爱情。像抽大烟幻境出好多不同的自己来消耗多倍的快乐。
他让我短暂的忘记了魏镜如,那是一种麻醉,一种失去思考的盲目。
而我和弗兰达之间也仿佛成了这过度消耗的牺牲品,像火焰燃烧余留的灰烬,我们都以为一口气就能吹散了,直到毕业的时候,我把工作签到了纽约,弗兰达痛不欲生。
他彻夜的站在我公寓的楼外,醉醺醺的。“”没有你我会崩溃,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着,没有你我将不具备任何意义。”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纽约。”
“在纽约我会找不到工作。为我留下来,我会永远爱你。我已经认定你是我此生的灵魂伴侣。我想和你结婚,我们会生很多小孩,你会成为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赤露露的表达,毫无羞涩的遮挡,好像从他的语言里就能抓到爱情,不再需要感受与猜测,此时他的悲伤与痛苦,像积雪融化后的万物,想藏也藏不住。他就这样用他美国式的直白如探囊取物, 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我全部的爱情,也让我心甘情愿赌上了未来。
我从弗兰达的悲伤里看到魏静茹离我而去时我的撕心裂肺,只是那个中国式的自怨自艾的自我不允许当时的由她不顾一切的表达悲伤与挽留。
因为我曾体验过那失去的痛感,就舍不下弗兰达受那份苦。越爱越脆弱,越爱越软弱。
弗兰达在费城做过两份工作,起初在一家广告公司做陈列师,经常与客户意见不否,没做多久就被辞退。之后,在政府部门做城市园林设计助理,无非是帮助总设计师完成绿化规划,再把指令传达给园丁执行,没过三个月,弗兰达就因为太无趣而辞掉了工作。然后开始了无止尽的街头涂鸦生活。
费城是一座小城,到处是阳光与音乐,彩色编织的建筑与游客,免费的艺术与视觉感官的丰富。慢悠悠的浪漫至死,它给人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在这里不需要吃喝拉撒也能浪漫一生。它让我和弗兰达 轻盈的忍受着拮据的生活。
我们在杜邦花园一带租了一间二十平的廉价公寓。开始,我在当地的一家报社靠写三俗小说过活,后来总编要求以中国人为原型,编写清贫落后、变态畸形的故事以满足当地人对中国猎奇的心理。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代,我所经历的祖国是富饶宽容的,那里的人民同样是温厚善良的。
“真遗憾,你的小说乏味无趣至及。”
我就这样丢了我理想中的工作。似乎你曾想要奋进到达的理想之国原本是一片废墟,它像一个谎言,我们达到它不过是为了拆穿它。
费城还有一点好,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旅游公司,我利用汉语的优势做了当地的导游,专门接从国内过去的游客。但这份工作的薪水并不能支撑我和弗兰达两个人的生活费用。我想再劝弗兰达找一份正经工作,又不忍心破坏他成为自我的快乐。直到生活的琐碎完全的暴露在我们之间,那是两个种族,两种文化,两种生活方式,两个自由的个体之间的争吵,爱情在这夹缝之中生存,早已变成我们射向对方的弹药。
“你无法再享受生活的快乐,你跟我在大学认识的由她判若两人。” 他义愤填膺,仿佛我是他吞进嘴巴咀嚼过后不剩任何余味的碎末。
“弗兰达,我很累了,为了养活这个家,我不得不努力的工作,我跟你不一样,我一不工作,就要被赶出这个国家,我不敢休息,一休息我就会还不起下个月的信用卡。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感觉我的生活后面跟着无数条咬人的狗,我不能停下奔跑。你应该感受到我的痛苦。”
“OK,那我们结婚啊。结婚了你就不用担心被赶出美国,你也可以跟我一起领政府的补贴金。没有人要求你生活的累,我们都应该以快乐的方式过一生。 ”
“结婚?戒指呢? 如果你现在能买得起一颗最廉价的戒指, 我就嫁给你。”
我想以惯有的中国式女人思维彻底击溃男人的尊严以换取弗兰达的涅槃与开阔。然而我失败了,弗兰达是自由的。归根结底,我是想彻底改变弗兰达的思维以铸造成我所需要的弗兰达,那不是两个自由的灵魂在相爱,而是我自私的在锻造属于自己的产物。
生活从来困不住两种人,那就是艺术家与快乐的人。弗兰达的一生应该以使自己快乐的方式度过,或许我们都应该如此。弗兰达是不需要明天的人,而和没有明天的人在一起,是绝望的,仿佛见过阳光之后又不得回到地下室。
尽管我们彼此都觉得早就应该结束这种混沌而破烂的日子,但直到最后分别的时候,我们才深刻的感受到了它的沉重——像在冬天把黏紧的两瓣嘴唇撕扯开来。我们都在用尽全力把对方身体里的自己拽出来,那是要流血的切割。
尽管我早早的就为这一天再做准备,可时间的缓冲并没有让疼痛稀释,它来的时候,身体
像五马分尸,在瞬间不复存在,只有存于身体的意识在未散去之前因恐惧而麻木,接着疼痛的感觉一点一点苏醒,加深。
弗兰达在我们离别的前夜,用一辆二手车把他全部的物品扔去了垃圾站,那是他的决绝,那是一个中国女人逼迫出来的费城男人,那是那个中国女人娴熟使用的伎俩,现在他学会了,像一个被生活折磨的怨妇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出气或者以唤起对方同情心而达到挽留对方的目的。
即便此刻在机场,他仍然怀抱着中国女人只是耍耍小心机的幻想。她看着他痛不欲生,看着他通宵未眠,眼睛里的红血丝,那是一双深邃的白人的眼睛,他的睫毛上似乎还带着泪花,她听他美国式的毫无遮挡的语言表述他的疑惑与痛苦,她最初被这直白的语言吸引,后来又因它的直白而羞愧,厌倦,现在,她又艳羡这直白的语言能准确无误的描述着的坦白的心,就像最初的吸引与心动。
要怎么与这一切告别,只有不让心动。 中国女人试图把自己抽离,让毫无意识的躯体替代她与这一切告别。
“由她,你一定是骗我的,你一定离不开我,你肯定只是离开一阵子,你还会回来。我等你,你 一定会回来的。”
对不起,再见了。我总是觉得把这句话翻译成英文告诉弗兰达,是无法显示此刻它承载的厚重与情绪的,所以我把它放在心里。
登机的时间在催促,弗兰达的情绪在崩溃,理智,崩溃中循环,备受折磨,如果此生就把我和弗兰达的故事结尾在这里,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备受后悔的折磨,只是此时此刻,我的心已经飞回北京,它厌倦了在费城的挣扎与煎熬,期待着新的开始,就像十年前,她从北京来到费城。
有时候,我们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因为不舍得人无论怎么告别总是觉得遗憾。
“抱歉,我还是没能让你学会享受生活的快乐。”
这是最后的弗兰达,他从自己的情绪里解脱出来, 仿佛多年以后回看一段年少的爱情那般释怀,豁达的跟我告别。我看见他眼角的湿润像春天清晨的露水从他淡蓝色的眼珠里溢出来。
“弗兰达,为了送我来费城读书,我的爸爸妈妈变卖了房子。他们对我有深的期待,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作家。这些东西捆绑着我,使我不能甘于只做一名寂寂无名的导游。 如果没有这些,我甘愿与你睡大街,领救济金,没有人在乎我们,就像我们也不会在乎别人。我从来没有逼迫你成为谁,我能接受你这辈子只是一个街头的涂鸦画家,我逼迫的从来都是我自己,我不能甘心忍受清贫的生活,我不能甘心过早的跟这一切认输 。不是我想不通,而是我不能这么做。 希望你能原谅我。 我爱你。”
“也许,也许……可是你的故事真的糟糕透了,不过你当导游还不错。”
“谢谢你的建议。再见。”
我们都在崩溃之后换来了片刻的平静,又在这平静的片刻之间体面的分手告别。
没有可遗憾的, 只有不舍与眷恋。
现在,我人在北京,离开弗兰达已经有十月之久。
和弗兰达发生过的爱情常常在夜里侵袭着我,把我捆进回忆里。
像被揭开的谜题, 那些原本藏在情节里的暗线清楚的呈现在眼前,一切都是清晰的。使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份已经腐烂掉的爱情,即使我和弗兰达都不是烂人。
弗兰达是自由的,什么都困不住他,生存,爱情不过是他成为自己的阳光雨露,最终滋养的仍然是自己,他是忠于自己的。而我无论身在何处,爱情, 生存都不过是我带上的枷锁,我是谁,我将成为谁,都只为满足一种虚荣的假象而存在。真实的自己是一种工具,它只为营造出一种 虚荣以满足父母、亲朋、自我的欲望。
这不是两种心境,而是两种环境,这种环境与生俱来,是你不得不担负的使命。我和弗兰达的爱情不过是两个自我,两种使命博弈的牺牲品。
如今我躲进四十平的出租屋,天地冷清,无论外面的人们多喧闹,我总是能感觉到自己如置身空无一人的密林,时而觉得天地空旷的自由,时而又如失群的动物迷路般的 惊慌,焦虑,一心渴望找到出口。
至此,我明白我和弗兰达之间的爱情不是我带上的枷锁,而是不甘平凡又毫无建树的自我才是。我开始过上了一种无欲无求的生活,没有勇气面对亲人及昔日的好友,又无法逃避生存的考验。生活像一个巨大的怪物,而我毫无还手之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噬掉。
我习惯把房间里的两张窗户打开,无论飘雪还是刮风,任何季节。我喜欢风把房间弄乱,我再费劲收拾整洁的过程,我喜欢凛冽的北风吹进来,让周遭的一切冰冷,我就躲进被窝取暖。 我以一种神经质的方式让自己感觉到活着。
已经很少能有使我快乐的事情发生了,而我也疲于向外界索取快乐。北风吹起来的时候,万物都干裂焦躁,不下雪的北京像一个封闭的窑洞,人们呼吸着混沌的空气,没有新鲜的东西流进来,绝望而压抑。房间里的植物也在一片一片的蔫掉,这让我想起熬不过冬天的许多老人,就像这植物的叶子,先是枯萎,而后脱落,死掉。
偶尔出太阳的时候,我就长久长久的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我渴望这样的片刻要么让时间停住,要么让我死去。能在阳光里死去的人是幸福的。我感觉自己像一摊抽掉支柱的建筑,是随时会坍塌的废墟,欲望是人们活着的本质,而我肤浅的无欲无求,像一片冬天的绿叶,我渴望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无人问津,把曾经年轻光鲜的模样留给相熟的人们。
我们都以为绝望是遭受某种巨大的打击,如今我才明白绝望是日复一日,平凡的度日,为过往的荒废懊悔,又苦于前路的迷茫, 没有希望,没有坚持,夹缝中生存最使人绝望。
尤其是临近年底的日子,是越来越难熬了,空气中充斥着节日的欢闹,冬夜寒冷漫长,人们聚在一起用欢笑抵挡阴冷的冬天。而我像夜里流浪的猫猫狗狗,无处可藏,无处取暖,可流浪是我自己的选择。此刻,费城公寓中凌乱的气味越过记忆的空间穿越而来,它不在使人感觉到压抑,而是带着温度的暖阳, 它像晒过太阳的柔软棉被, 我渴望融进那间时光里,就只做弗兰达身边的一只猫,沉沉的睡去,把世界隔离在我们之外。
我不断收到一份一份的退稿邮件,仿佛各个机构都在做年底清理,北京旅游也进入了淡季,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带团了。时间被焦虑,失望,无所事事填满,直至心绪累计,崩溃。
旅行社通知我因为旅行进入了淡季,我的基本工资不得不减半。
“如果不接受的话,您完全可以选择离职。” 那是一张假面,钢筋水泥般不惧风雨,不惧侵蚀。
我走在街上,仿佛一个父亲,劳作了一天,却要空手而归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那般仿徨。人们在我的周围四散而归,我感觉自己像一团烟,在慢慢的消散于无形。
回到家里,不知何时,被寒冷冰封在眼角的两行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像雪的消融。
屋子里所有的植物成了我的发泄对象,我把房间砸了个稀巴烂,那是十个月前我亲手栽种的希望。那台电脑,存储着这些年我写过的所有稿件,我带着祭祀的仪式感把它打开,再把一壶冷水浇进键盘,看它冒出焚烧后的烟雾, 那是种把自己撕碎般的酣畅淋漓与快感,像亲手毁掉一个做坏了的雕塑。
夜里一点,我感到到一身轻松,那些污垢,失败,落魄,过往,像垃圾站的废品,被我一把火烧掉了,那是重生的喜悦。那一刻我仿佛卸下了所有的装备,像个赤子,毫无防备的入眠。只渴望早些见到第二天的晨曦。
如果不出意外,今年也只是去年的重复,只有时间在流逝,而我们还未成长为理想中的样子:手里没有武器,心里没有存储四季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