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送别陈雯的那一刻，周平坐在路边的木椅上低头抽着烟，月亮出奇地好，映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但此刻只有他才会仰头注视，心里却早已乱成一团麻了。
相逢未必是首歌，尤其是在错误的时间，岁月给予周平的安慰与苦痛已许多次让他热泪盈眶与痛心疾首，但无论幸与不幸，他依然秉持热情与善良，相信着爱可以把从忙碌与无奈的现实中解脱出来。
他依稀记得和陈雯的相逢，像是经典故事的情节一般，无意中藏着必然。在寒冷的会场，门口冷风把他冻得不能自持，中间休息时实在挺不过收拾起笔和纸张仓惶逃到后面，眼光偶尔瞥见一个空座，礼貌地问道，请问，这座有人吗？
那个时候，陈雯正在低头做着笔记，耳塞里放着舒心的歌曲，心想，谁这么讨厌，搅扰了这不容易的清静。抬头的那一刻，见一个白面还算得顺眼的他立于面前，便不那么讨厌了。忙收拾起自己放在上面的包，大方说道，没人的，请坐。
后来聊起来，周平告诉陈雯那一刻的感受，记得她收拾得细致干净，记得她安静白暂，记得她闪亮的耳坠。
坐下来，两人似乎有些尴尬，周平便主动地找话题聊，聊糟糕的天气，聊音乐，聊电影，那天讲台上讲什么已不重要了也记不得了，两人的机缘在慢慢加厚，中餐的时候，还在一起说了很长的话。之后，就是别离。
那一夜，陈雯在电脑前加周平好友，一直等着周平的回复。那一夜，周平劳苦奔忙回去，网断了，便罢了。
之后，一日日地相熟，周平带她去吃面，她陪周平去喝酒。只是很多次，周平借着酒想去牵起陈雯的手，陈雯借着酒依在周平的身旁，但始终还是没能发生什么，周平要送走陈雯，站台上的车错过了一辆又一辆，陈雯说坐下一班吧。
最末班，陈雯走了，上车的瞬间，陈雯对着周平说，我走了，这下是真的。周平笑了笑，抿起嘴角，想要说些什么，还是没能张口，只是道了声，保重！再见！
一根烟已经抽完，再点一支，任它在手指间燃烧。望望疲累的众生与倦怠的心灵，周平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不舍。但是，又能如何呢？他一遍遍反问自己，一遍遍演示着终究悲伤的结局，烟已燃了多半了，烟灰在瑟瑟的秋风寒夜里不觉落下，飘散无踪了。
2
我和周平认识的时候，他原不像现在这般胖。那个时候，陈雯还没有出现，但闲坐一起喝多酒，就会聊起他以前的生活，才知道他的情感原非顺利。
他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与原先的女友分隔两地。那是他交往多年的爱人，他喝了些酒脸有些红吐了口烟说。他和好友一起合伙谋生计，做着生财筑家的梦，但分离带来的苦痛，使得两人之间开始变冷，吵架，无休止的吵架。但又能如何呢，他眉毛皱起，表情有些无奈略带着痛苦说。最后，为了几年的感情，他把才有起色的一切都退掉了。不过，也没有多少钱，他补充道，带着一颗匆忙欣喜的心回去，把这个城市的一切丢在身后，哪里还顾得什么遗憾。
回去了，在了一起，重新为了生活奔忙。垫上自己的积蓄，借来七大姑八大姨的钱搞起了生意，还是倒掉了，血本无归。之后，是最难的日子，可惜感情上的扶持未能成为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反倒成了绝决离去的理由。
周平说着有些激动。最蠢的日子里，失败还有爱人的离去，唯有把自己锁在车里，谁也不理。最后心疼的哥们要砸窗了，才打开车门。一起喝酒，麻醉自己这样才能忘掉苦痛。一面收拾心情重新上路，终于决定还是离开伤心地，再回原来的城市找寻新的开始了。
也是在这里，我认识了周平。
周平的话不是特别多，但喝了酒后话特别稠。他酒量比我好，人也比较性情，说到伤心处，眼圈泛红，我就夺他的杯子，让他别再喝了。他苦笑一下，说让我醉吧！一饮而尽。我就一杯一杯地陪他，他就着酒倒出更多的陈年往事。
周平说，他还记得前女友的样子，想起来还是那么漂亮，她是当时学校里面的校花，多少爱慕者她都不瞧在眼里，独被他追到手里。有着这些记忆，他已不再痛苦，仿若又回到了青涩岁月，周平已一脸的迷醉了。
人终究是奇怪的动物，离别的时候伤恨会有相忘江湖的决心，但一丁点的回忆就可以带来涌荡的幸福。
我举起杯子，冲着周平说，祝你幸福！
而周平已趴在桌上了。我喝完最后一杯酒对着周平说，醉了好，醉了好，这杯酒我跟你的回忆干杯了，无论幸福与痛恨都不念了。只念今朝，只念明天
3
周围的人好久没有见过周平了，事情就是这样，有没有某一个人，生活并未缺少什么，该怎样继续还怎样继续，容不得一丁点的娇情。只是突闪念有人提起来，周平呢，好久没见他了。其他人才会停下未必匆匆的一律生活，忙着附和说，就是，不知道跑哪去了。
后来才知道，周平回老家结婚去了。
在外打拼的人，能回老家的次数很少，回去后就是串门走亲戚，要不就是纠结原来的朋友同学一起坐下来吹牛皮喝酒拉大天。周平自然也不例外，在外面辛苦的日子算是一个完结，给自己放个假，在亲朋好友面前总得证明自己混得不差，所以都会在年前置办几身新衣服，把下巴胡茬仔细刮净露出青光来。周平就在收拾自己的时候，发现镜中的他已大不如前了。多了几份成熟男人的气质，但细皮嫩肉白净的书生气已被生活磨得七零八碎。这点终究还是有些无奈，但周平又不乐意服输，所以总会摆出各种自认帅气的角度来安慰自己，一面说出还不算老的话来。
老同学聚在一起总是很欢乐，专捡当初的糗事来聊，逗得大家乐个不停。周平就在这个聚会上再一次见到了李雪。相隔了几年未见，李雪已没得当初的活泼可爱了，岁月的痕迹已无情地镌刻在了她的脸上。
怎么了，变老了吗？！周平还在思量愣神的时候，李雪的眼睛看过来，周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没，没有。他竟然有些尴尬略带紧张，像是谎言被拆穿的小孩一样，但又不能去承认，只能笑着补充，我是说，你多了份成熟女性的知性。
李雪并未因为周平的奉承而欣喜，她叹了口气，略带伤感地说，是的，我是已经老了。
周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对待李雪，他一直感觉还是亏欠的。岁月中积淀的纯真爱意，在以后混沌的社会生活中，愈发显得可贵动人。在无数次回忆里或泛起往昔的睡梦中，他仿若又回到了黑白的历史里，过往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自己像个旁观者，看着里面的生动人物，想哭想笑，想去加入到曾经的队列中，但都已罢了，都已罢了。
4
聚会还在继续，周平已开始有了醉意，他在平时话不多，酒后却特别健谈。他不时地说起诙谐的故事，逗得满桌人笑，李雪也在一旁抿起嘴来，只不过，她一如从前般安静。
李雪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上开始注意周平的，这个长相白净的人在人群中平凡得可以忽略不计，但酒后的不羁却灵性十足，惹人狂想让人讶异。李雪那个时候还梳着马尾，剪得齐刘海，听得高兴了，一笑就露出两个小虎牙，眼神望着周平发呆。周平迷离的眼神扫视一周，偶尔注意到有张小脸在端祥自己，就故意又回望过来，冲李雪审视凝望。直把李雪看的面红耳赤。
李雪开始慢慢打听周平的事情来，人群中常会偷偷搜寻周平的身影。忐忑地见到周平的侧脸，就希望他能转身过来看到自己，但周平真转过来时，她又羞羞地走掉了。
周围的人都知道李雪喜欢周平，周平自然也知道。但那个时候周平没心没肺，天天做着青春无悔的梦，心底里只有江湖兄弟与侠骨柔情，这两样与李雪全无关系，李雪，只是个小妹妹。
周平有些喝多了，李雪上前夺了周平的杯子，旁边的人开始起哄，说周平这都多少年了，还拿李雪挡酒呀？！
搁在以前，周平就会说，小妹妹别闹，大人喝酒呢！直接把李雪支开了。但现在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反倒李雪大方地玩笑，怎么，谁不服来跟我喝！
后来，周平醉了，李雪扶着他在外面透气。
后来，周平跟别人好了，李雪好像就消失了。
这些年，过得好吗？周平点了支烟，问李雪。
沉默，许久的沉默，李雪苦笑了一下，就那样吧！你呢？！
我就要结婚了。周平说
哦，新娘是谁？！周平不再说话了。
后来，周平没有告诉李雪这些年情感的分分合合，心历的种种伤痛，只是年龄大了觉得在外漂着终不是办法，总得定在一处，有个家了。爱情对他，已是奢望了。
后来，李雪也没告诉周平，虽然周平并未是她的初恋，虽然她的内心后来也驻进一两个其他的男子，但始终有段旧事郁成心结深藏记忆。虽然无数次理智告诉她都已过去，何必念恋，但还是会在另一段感情开始前，无意打开这碗苦涩老酒一饮再饮，迷恋痴醉。她的心里还有一个地方别人不曾到达，那是未曾拥有自认的幸福之所，这是周平给她下的符咒。她在每段感情开始时，不自觉地拿周平给她带来的感觉来衡量选择，明知道这样是错的，还是会一错到底。
后来，聚会完毕，周平与李雪人群中匆匆一别。
后来，李雪收到周平发来的短信：谢谢你！……
5
亲朋好友忙着给周平布置新房的那会，周平也在低头做事，但心里已五味杂陈。彩色缤纷的吊灯下人头攒动，周平心里却无比寂寥。此刻的他多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山头安然坐下，只有蓝天和风，坦诚地面对山川河流，真实地对待自己。
但这仿若昨天触手可及的日子已成遥远的事情了，会从自己的生活中剥离撕裂，留下无奈的肉身在千万人群中庸庸碌碌。你快乐吗？！望着热火朝天的人群每人脸上洋溢的迷醉幸福，周平问自己。他一时感到莫名其妙，人太容易被空洞的概念感染，会被相濡以沫的美好愿景麻木沉醉，即便深深体味了柴米油盐的沉重磨砺与无数争吵最终沦为凑合，依然乐此不疲地安慰自己：这不正是日子的真实滋味吗？！
旁边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周平的闷声不语，他平日话就不多，姑且把他理解为海啸前的暗流，仍不断地打趣他，大声叫他新郎官！新郎官！
周平只有提起面部肌肉，十分难看地露出笑脸来。
你幸福吗？！
周平曾不断地这样问过别人，现在轮到他问自己了。这是个无法解答的问题，在经历了自以为是的幸福之后，在没有收获人生的真谛与活着的意义时，谁有资格来诠释幸福的含义。是的，他曾经幸福过，短暂即逝如花飘落，像是开放在天际映在湖里辉煌灿烂的烟火，照亮他炽热的生命与柔情。但很快眼前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夜晚来临，远地赶来的挚友陪在周平身边，这是周平最为珍贵的人生财富，除了亲情之外，足以给他慰藉的唯一力量了。周平端起杯子，一杯杯痛饮，醉吧，朋友，这是能够表达对你到来之情的感激方式！陪我醉吧，朋友，这是我在对抗夜晚寒意降临的心中暖流。
笑一笑，笑一笑，周平！挚友在劝导周平，拍了拍他的肩，用男人的方式。
周平好容易噙住眼泪，模糊的视线中是挚友关切的笑意。他喝了一口酒，闭眼的时候泪洒心田，他仿若又见到了陈雯车站离别冲他的回眸，仿若又见到了接送初恋女友的风雨兼程，仿若又见到了李雪聚会上的痴迷凝望。
让他们与酒慢慢地沉淀内心吧，放在自己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对自己公平一些吧，周平！对那个将与自己相携相依的女人公平一些吧，周平！
那一夜，周平喝了很多酒，流了许多泪。……
我之后再没再过周平了，有关的周平的故事是后来有人无关痛痒地提起才知道，周平就这样无声地消失了，像是一片落叶，被风从眼前吹过，又被吹走了。
6
我所以记得最后一次与周平一块喝酒，是相当长的时间了。周平喝得酩酊大醉，还一劲与我碰杯，我连连摆手差点把碗筷拂掉地下，好歹有意识地手撑指抓，以免听那一声清脆。
周平那一场酒说了老多平日不怎么说的话，后来舌头僵硬一直还在嘟囔，但我已脑子里全是回音旋荡早失了记忆了。多年以后，当我慢慢忆起往日周平所说话语，推及他那晚酒醉的的呜鸣，大概也晓得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漂亮的女人很多，聪明的女人亦不少。但我与周平一起聊起的时候，总说聪明而且漂亮的却少之又少。除此之外，周平还醉眼惺忪地补充，手指比划着，胸大且漂亮的也是很少的。我就在旁边笑。然后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陈雯就是聪明且漂亮的。
我一直没有见过陈雯，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周平那段时间一遍遍地念叨，我就在一旁劝他，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吗？！
周平抬手一挥，一脸庄重地告诉我，不对，你说的不对，她不一样！？
我想听听故事，就故意逗他，还能有哪些不一样？！
周平放下酒杯，酒杯里的酒早就被他洒得差不多了，他终于放稳，深吸了一口烟，烟头在他的面前骤然一亮，之后他闭眼，我晓得那是烟过肺，尼古丁麻醉一下提醒他的神经。他手夹着烟从唇边移开，划出弧线落在膝头，继而悠悠吐烟眼神翻出一股柔情来。然后说道：
你晓得什么是默契吗？——周平停顿了一下，
就是对方一个眼神，就可会意读透你的心思？陈雯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刚想开口，他又打断我：最为重要的是，她始终在意着你的感受！
我突然感到很无力，原先准备的话语竟不能再去提起。只能问他，比如呢？
比如，周平说，她如果现在在我身边的话，我就不会喝那么多，她会心疼我，还会给你解释。又比如，若是只剩下我们两个，她就会嘟起小嘴，说不再喜欢我了？！他说着自顾地笑了起来。
我一时竟有些尴尬，告诉周平，我可没灌你酒呀！
周平笑了笑，说多心了，只是举个例子，不必当真。但他说话时候神情灼灼的样子，一直刻在我的印象里。周平的话还在继续：
陈雯，她不一样，她会在我开心的时候陪我饮酒作乐。周平说：我知道呢，她根本没什么酒量，但还是会陪我举杯。在我伤心落寞的时候，她又会脸上挂满关切，在我跟前问候，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直到觉得我没有事情为止。
那干吗不在一起呢？！我望着周平问询
是呀，周平回答，吐了一口烟，可能有些事情，我还无法忘记吧？！
这个话题，陈雯也问过，我给她说了实话，有些事，我还没有放下。我能看到她眼里的一丝失望，但很快看着我又转变为欣慰。甚至，
甚至什么？！我问道
甚至她给我提起过——唉，还能有什么，就当是一夜情吧，总算我们还算有过。
我有些邪恶了，说你能顶得住吗？
周平苦笑了，顶不住不也是一样的结果。所以那一晚他送走了陈雯，专门跑到好友那里抽了几近一宿的烟，矛盾，挣扎。
你后悔吗？我问周平，
周平笑了笑说：还有什么用，都成过去了，这已是我的安慰了。
后来，我把周平扶回去休息的路上，他已醉成狗了，一直念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7
孩子又哭了，周平从睡梦中被叫醒，婴儿啼清脆，但听起来像揪着周平的心，惹得他心疼不止，这是饿了。周平睡眼迷蒙地跑去冲奶粉，他的爱人同他一样也是大龄青年，奶水不足，他把奶粉按量用勺放进瓶子，添了开水，又兑上晾好的凉白开。量总是拿捏不准，尤其那边的孩子哭得呼天抢地。他把奶滴在手背上试温终于觉得可以，踏着拖鞋飞奔过去，妻子又试了一下，把奶嘴塞在孩子嘴里，这才安静。
周平不晓得生活的变化如此快，他只是觉得以前的生活总可以自由安排，如今却被生活推着向前，再没闲睱停留驻足了。
以周平的性情，他原不想要生孩子那么早，这是讨命鬼，周平有时候抱着孩子说，我所欠给父母的债，用她来还的。所以，他总在抗拒着陷入生活的泥淖。朋友的婚礼，周平带着妻子去了，周平端着酒跟朋友碰杯，朋友婉拒说，见谅，禁半年酒，要造人呢！回来妻子就跟他吵架。妻子年龄大了，也想要孩子。孩子，周平提起来就一脸苦笑失去耐性，在这种经常吵架的家庭里，孩子还是晚来一些吧！
但最终孩子还是来了，纯粹是个意外。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周平一时竟高兴不起来。说不出的感受脑子沉沉的，这是我的孽呀，开花结果必须面对的孽呀。
其实那段时间，周平就要对婚姻生活失去兴趣了，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生活放在父辈的年代是为平常，但在他的周围，却是稀罕事情。可历史的惯性还在继续，乡土情结较重的民俗仍然捆绑着心灵，挣脱不得。
吵得累了，周平脑子里就会翻腾一万次的离婚，话说得狠了急了，也会蹦出来，妻子就会暗然流泪，说周平我图了你什么，嫁给你，你说离就离，让我这么大年龄怎么办？！周平听了原先的决绝劲丢了多半，到底无话说了。
周平不敢想像以后的沉沦，这样消磨下去，会把他的喉咙活活扼住，喘息不得。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来，一旁的长者还劝说周平，说还想要什么，老婆孩子一家团圆，你看多好，好好干吧小伙子！周平只有苦笑了。
周平也没法怨天尤人，这是一条自己选择的路，无关命运，无关别人。但爱毕竟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周平突然发现，在这个凡人圈里，爱太渺小与沉重了。只有世俗的婚姻与家庭，无数的痴男怨女甚至未晓得爱的真正含义，只会舔着自己的伤口哀鸣呜咽，从不懂得相互成全。家才是这个社会的最小单位，个人从来不是。家关乎着老少的生存状况，什么梦想，什么追求，脱离了家如果再穷酸些，就会被当作异类，灭之而后快！
周平在想这些的时候，点了根烟在阳台上抽着，远处乌云笼罩，内心也满是阴霾，看来是要下雨了，因为风开始吹动摇晃着树梢，周平暗暗想着，化成风多好，吹来吹散，一时觉得人生寂寥无味，倒不如石头快乐……
孩子又哭了，周平掐灭烟头急急冲奶粉去了。
8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周平给前妻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嘴角也没动一下。这场婚姻算是失败地结束了。
离婚，是对方提出的，周平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是不合格的丈夫，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很多人说以前夫妻都是揭开盖头才慢慢过日子，不也挺好！但周平无法做到。不能说没有愧疚，对于她，对于孩子。但生活还是无关痛痒地继续，在一起搭着煎熬，两人都不舒服。
他还记得以前的日子，几乎常常出差，能不回去就不回去，在外漂着心里苦，但似乎也是自己应得的惩罚，毁灭中带着快感，唯一的安慰是电话那头孩子亲切的声音，温暖却噬心。
这些年，心也越来越疲了，先前的冲动劲头过去后，沉淀内心的话远比开口讲的多。周平发现自己也开始世故起来，周围的人际处理得也还不错，棱角脾性早脱了，有些狡狭还存些真诚。周平到底明白，婚姻的不幸无法用工作来弥补。孩子与妻子亦仿若成了他的一个幌子，骗得别人以躲过世俗偏斜的目光，但无法麻醉自己忘掉内心的苦涩。
也懒得吵架了，周平只是在尽他应该尽的那份责任，至于爱，他觉得像是开了一个玩笑。爱与责任，挂之嘴边的定律，于他无解。游离在芸芸众生的边界，周平觉得自己像是个踩钢丝的小丑，没有观众，但心里总能听到对他的那声嘲弄，狂放又刺耳，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今，终于都去了。
他现在没有感到一丝轻松，仿若已习惯黑色，对其他色彩也感索然。他的心早就笼着厚厚的霾，需要好好拂拭，但他此刻什么都不想去做，生活总要继续，不是吗？
周平走在行人如织地街道，面无表情，很快被人流掩没了。
9
周平离婚后一直漂在外地，他不是不习惯这份孤独，多年来这份苦也是他用以解脱自已的借口，但一旦有了一丝牵挂，这份苦就像薄冰般经不住推敲了。他时常思念起远方的孩子，以前尚可带着回去看看孩子的理由诚皇诚恐地步入家门，在孩子陌生羞怯地目光中承受失落的伤痛。现在竟找不出任何理由给以勇气去接近孩子了，他只是每月早早地寄钱过去，对孩子尽些义务，更是给自己宽怀解忧。但周平明明知道，破碎的家庭，孩子难免会不受影响的。
一旁的好友开始给周平张罗起来，周平能推就推，说好容易脱了婚姻的泥淖，先清静清静。但朋友哪里听得进去，说周平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了，还以为是十七八小伙呢？！这事情由不得你，没梨吃了，还不弄个苹果？！周平实在推辞不过，就厚着脸皮去，约在茶馆或是咖啡厅，也有饭局上的。来者都是朋友的朋友，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浓妆都盖不下去。周平深知这些亦是与他一般不顺心的人，倒多了一份亲近。但还是要客气问候，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大家彼此都有轮廓，只是小心拿捏恐失了成熟人的体面。周平倒觉得这像是演戏，表面波澜不惊，心里一直想笑。中间人见时候差不多了，知趣地接了个电话，说实在不好意思，刚打电话还有些急事，不能陪你俩了，先走一步，你俩好好聊啊！一面说一面忙不迭地拿外套和包，走的时候还使着眼色，周平点点头说，放心走吧，这里交给我！对方推着手说不送不送，身影从门口一闪即逝了。
周平坐下了，舒了口气，和对方望了一眼会心一笑，说真像打仗呀！没了中间人，气氛反倒变得更轻松了，都是过来人了，一时敞开了聊各自的现在，谁也不愿意去揭对方的伤疤，或是给对方大倒苦水。周平倒不在乎别人问及自己，对于自己的过去，那也只能算是一段过去了，是他生活中未可分割的，无论痛还是快乐，都是他人生的沉淀，烙上了他的印记。他只是小心着，怕坐在对面的人再一时语塞哽咽，这是他最不会收拾的场面了。所以，聊些开心的就挺好，天气、时事、文化、哲学，总得找些话题，还要高兴的。把时间熬够，聊得差不多了，给对方握握手话别，周平还会去前台接账，把对方送走才罢。
有时候，朋友想起来就问周平，说上次那个某某你们聊得怎么样了，周平一脸迷惑，问哪一个？朋友就细致地描述起来，直等周平发出噢——的长音，如大梦出醒，朋友脸上活泛起来，一脸期望地等待周平回答。周平说，好久没联系了——
几次这样，朋友就有些生气，说周平你到底想要什么样子的。给你介绍的都不喜欢，人家倒对你印象不错呢。周平解释说，人都挺好，可能缘酬未到吧！
朋友见周平不太热心，就失了以前的劲头，由着他了。
10
周平出差的时候，街头上一瞥之间，见有张熟悉的脸，对方亦盯着自己看，终于两人一起由迟疑变为破口而出的欣喜，僵化地手势也划动起来：
周平？！
李雪？！
啊，没想到遇见你？！
是呀，真是太巧？！
情绪平复以后，两人竟有些冷场，诡异氛围中多少有些尴尬。要么就是词不达意，要么就是相互抢白，一个说，你说你说！另一个说，你先说，你先说！
周平见李雪眉稍上的喜色，脸上还有些红晕，自己也有些醉，搜肠刮肚地地找了半天，最后只捡了句毫无意义地话：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李雪顺口一说，显得平常不过而又不是那么耐烦。
周平一下子觉得这话问得多余，等于没问，于是换了句，看哪天有空，咱俩吃个饭吧！
李雪这才脸上露出颜色来，说好的，到时候给你电话吧，你还记得我的电话吧？！
周平忙应着，记得记得呢，你不是原先的号吗？！
李雪打断他说，我早换了，我现在用的号是……，一连说了几遍，周平忙记下，觉得汗从后颈流下来了，一面又假装淡定地看着李雪。
李雪似笑非笑地对着周平说，确定记下了？！等待周平肯定后，方才露出一弯眸的清澈，好好好，定要联系哟！
告别李雪的几日，周平像有件事沉在心底，无论做什么，总感觉还有些什么没有完成，细思量又觉得自己是已做完，但就是有些安神不定。眼看归期将至，周平翻出了李雪的电话，两人相约一见。
周平提前到了坐定，看看了手表时间尚早，就点了杯喝的一面环顾着周围的环境，一面想着一会给李雪该聊些什么。李雪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周平站起来招手示意，待李雪坐下来，冲周平露齿一笑，周平忽感亲切起来。周平看着李雪的敷了淡妆，没有画得十分刻意，但却十分刻意地掩饰化妆的痕迹，想着女人心思真是细腻，李雪烫得大波浪，秀发乌黑显得十分文雅沉静，虽然青春不在，但多了成熟女性的魅力。眼睛大大的还是那么有神。
看傻了啊？！李雪翻了翻眼睛，一双眸子明亮动人。
周平抿嘴一笑，说你越来越会打扮了。
人老了，再不会打扮就没人要了！李雪半开玩笑地说。周平问起李雪的近况，李雪说起一人在外的艰辛与酸楚，随着年龄增大，心境心劲都不如前，但还好有事做，有事做总还有些目的，像被牵着走的生活。李雪也问起周平，周平说起他失败的婚姻，如今单身一人似有些轻松，又似漂在水流上的落叶，淹不死也飞不起来。
李雪告诉周平，他最近在交往一个男友，年龄大了也并未那么执著，看着顺眼的，条件凑合着也就那样了？！男的对他还不错，年龄长她一些，知道疼人，有稳定的工作，反正也不期望他什么，混沌着相处就罢了。
两人聊着岁月无情，相互调侃着当初青春时俊美，到如今却都渣男剩女了。两人聊着世事弄人，消磨人的感情与意志，遍体鳞伤中愈加世故，失了坚持与初心，失了誓言与承诺，失了梦失了精神家园，只剩下堆砌在身上的楚楚服饰用以掩盖日益恹恹的生命和松弛的皮囊。
不对，李雪打断周平，至少我还拥有曾经的回忆，里面的你我，还是那样年轻！
是的，是的，周平点点头，活在别人的记忆里，还是那样年轻，还是那般幸运！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扭头向外看路上的车来车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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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周平分别以后，李雪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拐角一转不见才罢，眼前人流汤汤贴身而过，但心与心的距离又比什么都远。风吹着李雪的头发，一绺斜挂在嘴角上，她轻微地叹了口气。
李雪说得轻松，但真实的滋味只有自己才能体味。交往了一个男友，难说动情与用心。人愈成熟，就愈发患得患失，小心仔细收敛着，怕被看出马脚又怕落入圈套，不屑所谓痴情却又渴求着甜蜜爱意，只是再难恣意燃烧激情与感性地快乐伤悲。现在的男友知道疼她，更像是成年人的情感游戏，她知道那种青涩年代把喜欢深深藏于内心都无法掩饰的真真情意已成追忆。那时喜欢一人源于内心里的不竭动力，没有理由而自甘沉醉。没有性，没有物质，只有见一面的欣喜，搭句话的回味。
周平于人潮中思绪着，感受到李雪的变化，感叹岁月无声的磨励，最珍贵的真情只在记忆了。李雪谈起新男友的时候，周平心里像是石头着了地，这可爱的姑娘终于有了归宿，他还有些失落与惆怅。而今李雪平和说出自己的情感，好像已然把他淡忘了。
周平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涌动。人心呀，这么复杂。他有不好的感觉，李雪在讲自己男友时候，就像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平常，脸上并没流露应有的开心。她似乎没有尝到幸福，像被日子推着走时，在世俗的圈子里完成一件任务！周平一时想到自己，在人群中叹了口气。但愿不是这样，周平安慰自己，李雪呀，你定要幸福！
12
周平在火车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林林绿树与稀落的村庄映入眼帘，很快又一闪不见。院墙里面肯定会有平淡日子的适然忧伤，会有依依离别的驻足相送和温暖的守望。这是别人匆匆脚步中快乐停歇之处，是萦绕长夜睡梦的心灵夜曲，那里有爱、有温暖、有相依相守。而他，周平觉得自己是个过客，他的家又在哪里？
周平一时陷入痛苦地思索之中，他拥有过的爱意与温暖像是奔涌水流中的浪花，稍纵即逝。坚守的信念与现今的处境让他开始怀疑审视自己。看吧，你就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小丑！
母亲打来电话，说今天是你生日，孩子，记得吃些好的！
周平自己忘掉了这个特殊的日子，电话挂断如暖流涌向心田。谢谢妈！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几乎落泪，便急急结束通话。他知道妈妈心疼他，不想再为她添心事。他这个随着列车奔逐的过客，不知道已走了几站，上下了多少陌生人，错过了日出日落忘了时间，习惯了冰冷与漂泊，竟还是在最真情意前不能自已。
周平，突然很想自己的孩子。这是他最不能提起更不能忘记的伤痛。即便是他给了她生命，也丝毫未觉得是他的恩惠，而是惶恐与不安。因为他的错，便将这错延续到她以后将要承受的生命里，未能给予她一个幸福完整的家，不能在身边陪她成长，分享她的快乐悲伤。他生怕生活的狂风会扭曲她幼小的枝丫，生怕她过早意识到她与他人的不同而暗自失落与伤悲，甚至自暴自弃。而真的是这样，只能是他的罪孽了。
周平感到很无力，他只能对自己发狠，让自己变得残忍方能摆脱深深自责，他多想陪伴着孩子，摩挲着她的头发静静听她均匀的呼吸，那时候，她离得那么近，而现在他离她却又那么远。他的自责与内疚让他生出更多的爱来，而这些爱无以改变他的人生残局，只剩下命运的凛冽西风，残酷又冰冷。
周平放下手机，眼睛又望向窗外，手机屏慢慢变暗，上面的字迹亦消失不见：
我想去看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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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听过前妻再婚的消息，对于他与她的这段情感与过去，周平有些内疚，也有些理应的坦然。在并未相知陌生的人海中两个人的人生轨迹交汇一处，划了符号又各奔东西，这个印记留在彼此心里的多是哀伤与无奈。现如今随着渐行渐远，先前的快意恩仇已模糊不见，被时光冲淡了。独独这个孩子，在岁月中愈发成长清晰，是他与她再相烦厌也难逃脱的锁扣，两人需还回头望着孩子一边，而假装对彼此都感陌生了。
周平提前到达相约的地点，看了时间心里竟有些紧张，好久没有见过孩子不晓得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他期待她比以前还要活泼可爱，期待她能跟自己更加亲呢，但又怕万一不是呢。孩子会不会对他感到陌生了，会不会生活的并不开心而开始忧伤，周平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跑过来，周平脱口叫了孩子的名字，脚步不由地向前迈。他把孩子抱起来时，才注意到来的并不是前妻，而是前妻的丈夫。周平有些尴尬，但世故地一面又显出来，他礼貌地伸出手来给对方，一面寒暄，李先生你好！我是周平，孩子的爸爸！
李先生解释说，他的妻子已有了身孕，不方便送孩子来，所以交给他了。周平说感谢，一时又不知道聊些什么，李先生亦有些局促不安，说你们爷俩玩吧，我还有些事，等完了我打电话给你，周先生你的电话我有的。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走，一面给孩子招手再见。
只剩了周平与孩子，周平把她放下，牵着她的小手来一句一句地聊，路上留下一高一低两个背影。周平给孩子说起他走过的城市，坐过的火车与大巴，沿途的风景、见过的高楼……说起他到每个城市多希望也能带她一起，说起他在远方对她每时每刻的思念与牵挂！
你想爸爸吗？周平低头问孩子。
孩子没有回答，默默地点了点头！周平把孩子抱在怀里，高兴起来，走，爸爸带你吃冰箕淋！
周平把孩子送走的时候，她一脸不舍地望着周平，让他心酸。他一面同李先生说拜托，添麻烦了，一面给她笑着安慰，说爸爸还会来看你的！要乖的！然后略带伤感地抿抿嘴角。终于见到他们远去，没了踪迹，周平才落寞地抬步走开。
天已经黑了下来，路灯点起，昏黄地光映出他长长的身影。周平还在回味与孩子一起的每个细节，她的每一个微笑都足以让他开心半天，而如今他又要一人踏上旅途，把爱与孩子装在心中，收拾起无奈与伤感继续行走，继续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