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纵使御医们翻遍所有医书,钦天监正观遍周天星象,他们也查不出我们的皇帝为什么得了癔症。关于皇帝得癔症这事儿说起来还真是蹊跷,前一天他还好好的,风朗气清,晚餐也还吃得很好,还喝了一碗肉羹。
可就在喝肉羹的那天晚上,他开始有些睡不着觉,起初只是睡不着,睁着两大眼睛看帷幔,帷幔里的流苏被昏暗的灯光从外面照着,发着莹莹的光。据皇帝后来说,他当时感觉它们就像一个个小人头在塌上挂着,同时又听到很凄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声音像夜枭在叫,仿佛在说:“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据当晚侍寝的妃子讲,她也听到了类似的声音,不过声音好像是从床底下传来,窸窸窣窣,像老鼠在啃噬骨头,一边啃一边吱吱地叫,只是没有发出“还我命来”的声音。
到底谁在让皇帝还命,皇帝又要了谁的命,在本朝的史书上没有记载。就是专门给他做起居志的起居舍人,也只是如实地记载了皇帝当晚的呓语(也许不是),关于谁要向皇帝索命,他一概不知,当被问及当晚是不是也听到了索命的声音,舍人摇动着他的脑袋,表示没有。
不过自此以后,皇帝的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原本如霁月一般的眼晴日渐蒙上烟尘,慢慢混浊了,刀刻般坚硬饱满的双唇也变得松松垮垮,霜白开始染上双鬓,皱纹也莫名地增多了,让他一个刚过不惑之年的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老者了。
而且他也变得越发爱发脾气,侍者们稍有不慎就会被横加斥责,廷杖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更有甚者,有被当堂杖毙于阶下的人,其实他所犯之事小之又小,可以说不值一提,仅仅是忘记了挑宫灯的灯芯,使得寝宫的光线暗了些,仅此而已。
种种怪戾的行为开始不胫而走,坊间开始流传出对我们皇帝极其不利的说词,说他是一个暴君,种种莫须有的事情也开始加诸其身,诸如他是弑兄夺位,把老皇帝囚禁在掖庭里等等。
作为一个新晋的国史编纂者,我觉得有必要还原真相,就我所能查到的资料而言,我们的老皇帝不但没有被囚禁,而且还在宫里行动自由。他有自己独立的行宫,自己的妻妾也没有被发配到寺庙里削发为尼,甚至还有宫女与他卿卿我我,这让我们的皇帝愣是多出了一些小弟弟小妹妹来。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证明老皇帝有多么宝刀未老,也不是对皇家的风月故事情有独钟。我只是想证明,皇帝对老皇帝的孝心天地可鉴,至少不像坊间传言的那般凶恶。至于为什么老皇帝会在他自己的寿宴上暴毙而亡,我也相信宫里的说法,是受了刺激。至于让他受刺激的那个老鹰为什么突然从天空掉下来,死在当场,我也觉得纯粹是出于偶然,更不可能是我们的皇帝蓄意为之。
皇帝那让人难以忍受的怪脾气,我也觉得是失眠导致肝火过旺所致,他所听到的那些“还我命来”的鬼话,还真有可能只是他的呓语。
一将功成万骨枯,皇帝早年间南征北战,杀人很多也是情理中事,况且所杀之人都是些蛮夷不服教化之徒,死不足惜,如果这些人都要来向我们的皇帝索命,那可真是天理难容。况且,皇帝做这些也是为了天下太平,他老人家在位的那些年也尽是歌舞升平,绝不是坊间所说的民不聊生,至于他当政后期为何饥荒频仍,我想也多是天灾所致,与所谓的穷兵黩武没有半点关系。
作为一个信史编纂者,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言明真相,对那些不可靠的说法,我决定一概不取,但也存而不论,不为别的,只为让后人知道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废话少叙,我们言归正传。
(一)
街道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度向前延伸着,据传有近二十丈宽,因而,与其说是街,倒不如说是广场。立于其上,顿感处在一片汪洋之中,恍若隔世。繁华自不待言,人影幢幢,磨肩接踵,车马几不得旋。烟火气浓重得像是着了火,一旦燃起便漫滋开去,上通云天。街旁的店铺一间接着一间,道中的小摊一个挨着一个,喊卖声同时四起,声音就震天响,比于千军万马一起从鼓上行走,一点也不为过。可怕的是,这样的街还不止一条,照书上的写法是“三条广路,十二通门”。京都的繁华你就可想而知了。
京城既然如此繁华,皇宫自也不在话下,广厦千间,三檐四簇。正殿大得像是一个坊,宫就像一座城。
这一日,皇帝燕居,坐在大殿之上,等着接见一个人,他的弟弟宁王。宁王是老皇帝当上太上皇后生的第一个儿子,刚过弱冠之年,已经四处征战,建立了不世之功。西南滇国叛乱,他这次作为征南大将军,率军平叛。大军还未入境,滇王就望风而降,大大小小的战役,宁王经过无数,胜多负少,胜得如此轻松还是少见,他的战功簿上又好好地记载了一笔,宫里有些大臣对宁王佩服得五体投地,溢美之词无以复加,诸如天兵下凡之类的词语都被用滥了,当然他们又不能不说这都是拜英武的皇帝所赐,莫非他运筹帷幄,英名远播,大军未至,敌军是断不可能望风而靡的。
而我们的皇帝,自然对宁王也是欣赏有加,自从太上皇驾崩以后,他便以父亲和导师的身份教导他,衷心希望他做一个戒骄戒躁的国之柱石。曾经有那么一次,他一时高兴,竟讲起了季札的事,郑重其事地宣称他一旦晏驾,一定会效法前贤,兄终弟及,把皇位传给宁王。足可见他有多么喜欢宁王。
宁王得胜而归,皇帝高规格地接待了他,久未出皇宫的他,竟郊迎十几里,顶着炎炎烈日在太阳下晒了几个时辰,像个老母亲盼远归的游子一样盼望着宁王的归来。太阳当空照,一切都显得阴阳未定。当宁王暗白参半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时,他竟跣着足,踩着松针和败叶,不顾脚下的石砾喊出“疼疼”的声音,步履蹒跚地迎接了他。
正式接风之后,他又想单独见见宁王,于是在今天的大殿上,他老态龙钟地坐在龙椅上,呆呆地看向门外,等着宁王的晋见。外面骄阳似火,大殿之内却阴森可怖,偌大的宫殿空空如也,像一座空城。
不知等了多久,宁王终于出现在了门口,强光把他撒裂得只剩下一个魅影。他戎装在身,片片鳞甲带着涟漪的光。进了殿门,依然银光闪闪,他竟然有能耐,把骄阳带进了殿内。皇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以为产生了幻觉,没想到一揉之下,宁王更加光彩烈烈了。整个人像个行动的灯,把大殿照得通明清彻。
宁王走到近前,矮身施了一礼,同时言道:“吾皇千秋。”
谒者在一旁斥道:“大胆宁王,见君主何以不行䅲首?”
皇帝大笑一声,用声音止住谒者道:“我们兄弟相见,不必那么规矩,今天只谈兄弟,不论君臣。”说完又大笑,笑声吵哑,搅得整个大殿心神不宁。
宁王却一如往态,神色自若,冷冷地看着皇帝。数月不见,他意气风发的哥哥竟衰老至斯,与父亲临死之前的样子几无二致。“你怎么了?”他问皇帝,“为什么老成这个样子?”
皇帝轻叹一声,并未回答他,而是把目光越过他身,眼神空洞地看向门外。凝神沉思良久,他才微眯着眼,用让宁王觉得十分乞怜的眼神看着他说:“你见过地狱吗?
(二)
地狱自然是听说过的,要说见过倒也见过,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寺庙竟相招揽施主,明争暗斗,似乎都有一面墙,专门用来描绘地狱之景,以警人世,书名曰《地狱变相图》。无非是一些蓝颜赤发之鬼,凶神恶煞之徒,依人生前的罪业,引入各阶地狱受刑,斫身锤体、断头卸肢,刀林沸镬,冰山血坑。景象倒也可怖,令人望而生畏,颇有些教化效用。曾有言云: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
“非也”,皇帝摇了摇头说,“朕所见的地狱并不是指的这个,而是一条漆黑逼仄的甬道,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后面有人追你,高喊着还他命来,是谁,你并不知晓,前边有人迎你,似也高喊还他命来,人你并未见到,只是觉得一味的吵囔不休。喊声像是虫子爬了你的身,也不噬你,只是痒,似乎又是没感觉的痒。你感觉到窒息,想要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你觉得你醒来了,可你一直在睡梦之中。这便是朕所见的地狱,夜夜如此,几不能寐,一直苦熬到现在。”说着,皇帝打了一个哈欠,眼神愈发呆滞,仿佛从酣睡中刚刚醒来。
眼见皇兄受到如此罪业,宁王也心有不忍,依他所见,这皆是他哥哥的心病所至,抑或有邪祟入侵。他这次平定滇国,获得一件圣物,本欲就此进献给他的哥哥,但见他哥哥眼神恍离,老态尽现,看来命不久矣。突然之间,他另起了一桩心事,此事他谋划已久,契机似乎来临,他可不想错过。重权在握的他有些飘飘然,觉得此事断不可再等。
“皇兄,”他进前言道,“弟此次平定滇国,滇王贡献一物,皇兄见了势必喜欢,我想肯定亦可消兄长的罪愆。”
皇帝立马正襟起身,蹒跚着走下玉阶,执着宁王的手,用满是乞求的眼神看着他说:“快说,何物?”
宁王把嘴凑近皇帝的耳朵,一句一顿地说:“我佛指骨舍利。”
耳朵边像是受了一计重锤,梵音渺渺,仿佛有光从四面八方射进来,大殿内死败的气息被一扫而空,这个光彩烈烈的弟弟也让皇帝觉得神圣异常,俨然是一个使者了。世人谁人不知佛骨舍利的威力?能消无妄之灾,能助难人脱苦,能解百魇之劫,能作无量寿身。“真的吗?”他竟有些不愿相信。
“千真万确。”
“既如此,那就献出来吧!”皇帝以帝王之气没好气地言道,眼里似有愠怒之色,唯在此时,他才让宁王觉得这才是皇帝该有的气度。想想帝王贵为天子,六合八荒,各路鬼神俱皆俯首,地狱岂奈若何?他的哥哥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想必是耽于佛学,浸润已久,难以超拔,抑或是垂垂老矣,道德感随之生发,也未可知。
然而宁王依然平静地说:“为表诚意,皇兄去迎请最好。”
“请?”
“诚如是。”
“去哪里请?”
“郊外赵景公寺。”
“你把它放在赵景公寺了?”
“然也。”
皇帝身子猛地一抖,似乎想要发作,但却挥了一下衣袖,颓然言道:“也罢也罢,倘若能消朕之苦,迎请又何妨,况且也可表朕之好道之心。宁王,”他又转向他的弟弟说,“选个良辰吉日,把迎请之事弄得隆重些,你全权负责吧。”
宁王领命而出,来到王府,马上找到他的贴身侍卫长王弗,让他夤夜把舍利送到赵景公寺,那里有他的老朋友,方丈玄又法师,他又修书一封,告知玄又一应事由,并反复告诫王弗,一定要让玄又当着他的面把看过的信烧掉。王弗领命,退身准备。宁王跃跃欲试,自觉成败在此一举,心中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恐惧。
(三)
赵景公寺就在城南的山里,从山口往里进,不多远就看到一座不起眼的山门,门楣上写着“赵景公寺”四字,字是颜鲁公写的,劲而雄厚。越过山门,拾阶而上,曲曲折折行一段山路,就来到了庙门。
寺庙如想象般一样小,立在两个山梁之间。在里面绕不了多久便可走完。大雄宝殿亦不成规模,小得像是乡下草屋,几乎容不下一尊大佛。偏安一隅乃是方丈玄又建庙的初衷,青灯古佛、参禅悟道;鼎香炉烛、暮鼓晨钟,起初为他所愿。只是过了几年,香客一直了了,日子就寡淡得很,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玄又都说不上是超脱还是沉沦了。
所以当他接到宁王的手札,阅完很是吃了一惊,冥冥中感觉仿若一张大口吞向他,前路迷濛,茫然不知所归。
佛骨舍利稀世珍有,倘若能被供在本寺,自然能光他禅净一门,他心心念的弘法扬道就指日可待,最不济,他门下的一应门众也可以有一个好的安身立命之所,不像现在这样形若鼠蚁,净来找他埋怨。门众换了一批又一批,总也留不住人。
当然,真正让他心动的是宁王给他的承诺,事成之后,允他做法主国师,此地位崇耸不二,非有道高僧不得。但有道二字向来可做多种理解,博施扬善是有道无疑,伏魔除奸又何尝不是呢?皇皇天地,帝王之家,有道者又有几何?不过都是一丘之貉,谁也不必说谁。就拿当朝皇帝来说,杀兄弑父,何尝不是一个鼠类?况且于他而言,谁坐上那个尊位都差不多,真正需要考量的是这里的利害取舍,成本与收益是否相当。
但做此种大逆之事,总是让玄又有些不安,于是我才说他接到书信一看后很是吃了一惊,脸色凝重,许久,他都没说出一句话来。这让王弗有些心焦,问他想好了没有。玄又把信递到灯上,看着燃起的火苗,就着滋滋的声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这时,有个声音轻飘飘地飘进了他的耳朵,是个轻叹的声音,“唉!”
精舍之内,除了他和王弗之外再无余人,他实不知这声音从何处传出。他问王弗听到声音没有,王弗竖起警觉的耳朵,听了一会儿,表示什么也没有听到。玄又就准备出去找找,看看寺中是否藏有他人,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
月光如泻,整个庙浴在一片牛乳色里,迷迷朦朦的,像是一个久远的幻景。寺墙刚刚翻新过,刷了白灰,在月光的阴影里发着森森的白光。玄又突然灵机一现,跑回来对王弗说:“王将军,你让殿下把吴道子遣来。”
“所为何事?”王弗问。
“让他画一幅《地狱变相图》,让人看了一眼就能惊悚战栗,最好是能惊厥的那种。”
“这又是何故?”
玄又把嘴巴凑近王弗的耳朵,悄声地说:“这样我们就可以说吾皇看了吴道子的画一命呜呼了。”
这真是一个歹毒的计划,王弗从玄又那张阴深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一点儿慈悲的模样。吴道子是宁王座上宾,平日里宁王对他尊敬有加,如是,则会陷吴道子于不义。但王弗又转念一想,管他呢,成大事者又何虑小仁小义,宁王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就是玄又的事,现在他们在一条船上了。
“好,”他应了一声,“我会把这事儿禀告给殿下。”
送走王弗之后,玄又回到精舍,砰砰乱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下来。坐在草席之上,提着的劲一松下来,他就感觉疲惫至极。此时那个轻叹的声音又飘进了他的耳朵,“唉!”
(四)
玄又支楞起耳朵,想极力分辨出声音的来处,他隐隐约约觉得那声音来自东墙。墙上挂着一张佛祖坐像,画中人盘着趺跏,眼神微眯,双唇微张,似有翕动。玄又盯了良久,也未觉出什么异样来,这时,也许是出现了幻觉,玄又突然觉得佛祖的眼睛猛地张开了一下,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他有点心虚,双脚不自觉地退了两步,等他立定,再定眼观瞧,佛祖一如往态,和善依旧。玄又突然好想大笑,觉得自己敏感得过了头。想想,这世间之事,恐怕是肮脏多于干净,所谓的忠义礼教也不过是上以欺下的幻景,又何必谨谨奉教呢?
即便如此,担心还是占据了他一两天的思维,尽管他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但日子并未由于他的担心刻意走得慢些,或者快些。日落月升,一如往常,早课晚课依然按时进行,就连屋顶上的猫也是信步依旧、慵懒如昨。一切都平常地恰如其分,这让玄又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谋划之夜的前后并无什么不同,以致之前的那个他倒有些失真,现在的这个反而不妄了,似乎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完成宁王交给他的使命。说是使命也不怎么确切,他只是扮演了一个小小的角色,提供了一个小小的场地,之外的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推脱至一概不知。反正,如果他小心谨慎,是可以不留下任何把柄在宁王的手里。如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就做成了,他倒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这样想着,心安理得又占据了他的情绪,佛祖那诡异的一瞪早被他抛至九霄云外去了,况且,他老人家的眼睛也许压根儿就没有睁开过。
只是,寺墙上白森森的石灰让他觉得空落落的,也不知那个不可一世的吴道子看不看得上他这座小庙。
这样子又等了两天,上山的石阶上歪歪斜斜地走来一人。此人须发浓厚,头上随意地绾了一个螺髻,髻上斜插着一个簪子,簪子是木头的,刻得也不光滑。袍子宽得有点过分,他相对瘦小的身子仿佛都撑不住,不过,有风起时,裙带飘飘,倒颇有些洒逸之感。
不消说,来者正是宫廷内教博士、京城第一画师,官至“宁王友”的吴道子。
出来挑水的小沙弥率先看到了他,坦白讲,看到他这副尊容,小沙弥心中是有点鄙弃的,但他也心知,此人非同小可,不可等闲视之。他虽不认识吴道子,也估摸出是他无疑,于是便急步入寺告知了玄又。
玄又闻听,忙领着一应寺众来到庙门外迎接。大家等了很久,吴道子才终于一步一晃地沿着石阶爬了上来。
玄又双手合十,示意门众躬身施礼,同时调动每一条笑意满满的皱纹说道:“欢迎吴博士光临鄙寺。”
吴道子乜了他一眼,用下巴颏应了一声后接着说道:“把你们的上房腾出一间给我。”
区区小庙,不过都是一些草舍陋室,哪来什么上房,要说最好的房子,也非玄又的精舍莫属,虽非华屋广厦,倒也干净雅致,颇合吴道子画师的身份。玄又无法,只能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自己跑到藏经阁里勉强对付去了。
可吴道子在寺里住下后,一连数日只管要酒要肉来吃,把整个寺庙弄得乌烟瘴气,却对作画之事只字未提。眼看皇帝驾临之日马上就要到了,玄又心焦如焚,脸上虽然堆笑,心里却慢慢开始诅咒了。
(五)
玄又哪里知道,我们的这位宫廷画师,此刻正陷在无尽的苦恼之中。长于画神娥仙班、极乐净土的他,竟怎么也画不出一幅像样的《地狱变相图》来。若单纯从形相上讲,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事,无非是把襦裙替成肉身,鞋履换作赤足,手脚多出那么一两只,面目变得凶恶一些。刀山油鼎、牛头阿旁,他自然也是见过,十殿阎王的脸面他也了然,但是不知何故,他就是画不出心目中的《地狱变相图》来。
事情可能皆起因于那个叫皇甫轸的年轻画师,此人前不久来到京都,没人知道他来自何处,也不知他师承何派,但甫一出手,他便技惊四座。什么“兰叶描”、“铁线描”、“疏体”、“密体”,全然不在话下,就连吴道子引以为傲的“吴带当风”在他面前也黯然失色。别的暂且不论,单是寺壁上那一张张鲜活的神佛面孔,足以让吴道子大为惊讶、自叹弗如了。假以时日,此小子必定凌驾在他之上,他京都第一画师的位置到时就要拱手让人。更让他窝火的是,皇甫轸似乎尤工《地狱变相图》,这恰是吴道子的短处所在。
如若说没有在暗下里较劲,那是骗人的假话。这次奉宁王和皇帝之命来赵景公寺作画,吴道子是憋了一股劲的,他要用自己的实力来证明他当朝第一画师的称号绝非徒有虚名,灵动鲜活的鬼神形象他也能画得出来,扰动心神、摄人心魄的灵魂战栗自然也可以从画中抒发出来。
只可惜,一连过了几日,面对着空空白白的宣纸,草稿打了一道又一道,人物画了一个又一个,那种战栗感却始终没有找到。人物形象也越发呆滞,魍魉魑魅看起来均如呆鹅一般,木然滑稽。鬼王阎罗也是千人一面,微隆的肚囊里面仿若塞满稻草,全无骨血可言,与他之前画的神佛形相大致相当,以致于整个变相图看起来不像是鬼域,倒像是仙界。众人口中发出的并非惊悚之声、悔过之音,反倒是悠悠梵吟、歌咏礼赞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占据了他的头脑,莫非是江郎才尽、廉颇老矣?知天命之年的吴道子,为了消解心中的苦闷,只能靠酒肉来麻醉自己,并借凌人欺人的气势来掩饰自己那可怜的自尊。所以,他的行为也就越发怪戾,在玄又的眼里看来,这完全不能用所谓的画师禀性来搪塞了。
在来到赵景公寺的第五个日子里,醉醺醺的吴道子从恶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清晨的日光透过窗纸射在塌前的蓝色绣墩之上,映出的色泽清冷阴郁,同时零星散落的草稿围在其周,以诡异嘲讽的神态冷冷地与他对视。他顿感一阵冷意,贯穿整个脊背。他深深地知道,这并非由于气温所致,日子才刚刚过了初秋,凉意其实还没有真正到来。
脑子里再次现出皇甫轸的样子,不苟言笑、神色自若,但就是这个样子,让吴道子越发感到害怕。他那平静寡合的面皮底下也许藏着一箱子的讥讽,就等着他前去揭开。但不知为何,已经被折磨得不轻的吴道子突然生出一股一探究竟的冲动,觉得是时候找皇甫轸好好谈谈了,是不是想从他那里获得一点启示,他并不知道。但有一点肯定的是,纵然换来一堆讽刺,此刻的他也有些不管不顾了。但事有凑巧的是,事情却并未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
(六)
吴道子是怎么溜出赵景公寺的,这一点未有史料记载,我们也只能悬而不论。总之,他返回京都并找到了皇甫轸。当时已近中午,帝都的上空突然密集了层层泱泱的阴云,一派山雨欲来的景象。
皇甫轸的落脚点有点出乎吴道子的意料,那是一座荒弃的古寺。寺门有些颓了,四柱塌了一柱,但牌额还挂在门楣上,上面的字依稀可辨,三个字:“镇惑寺”。
寺庙很小,比不得大庙,只有一个殿,立在院中。门窗上的漆早已脱落,只剩下黑漆漆的木板。院中蓁芜萋萋,一片荒凉。几乎被黄土掩埋掉的一个小小的池里,生长着几朵莲花,在瓦砾和断木间倔犟地盛开着。
院子四围的廊道还算完整,左边有一部分很明显被打理过了,墙上刷了土白粉。吴道子知道,这是准备画壁画用的。
殿内这时窸窣声起,吴道子迈步入殿。刚入殿门,霎时就被黑暗吞没。许久,他才看清殿里的光景。殿内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佛龛立在殿中,里面放着一尊坐佛,佛祖打着趺跏,眼睛微眯。龛前放着一个蓝色绣墩,阴暗里发着清冷的光。
皇甫轸一袭白衣,跣着足,正在西壁作画。他背着吴道子,全然没有理会到他的到来。墙壁上,他已经画了不少人物,神佛仙娥,鬼怪妖狐,拥拥簇簇,不一而足。
这一次,吴道子再次惊住了。墙上的人物,或喜或悲,或嗔或怒,无一不灵活生动,形容深刻。面目血色几近真人,均有脱壁之势,仿佛不是住在仙界鬼域,而是活在自己身边。神佛菩萨、罗汉比丘,无非是坊间巷弄里的和蔼长者。宫娥玄女,明明就是当垆户织的酒娘娇妇。就连那些牛头蛇鬼,不也正是那些强盗大恶,屠狗宰猪之徒吗?
这么鲜活的形象,吴道子追求了一辈子,却没有一次达到过。而皇甫轸呢?这位年纪轻轻的后起之秀,这么早就达到了。现在的他就在他面前,或立足高企,或漫步凌波,或大笔挥落,或细笔雕琢。用笔洒落自然,一以贯之,全然不为外界所扰。不像他,总要在紧要处停顿一下,待钓足观众胃口,再慢慢书就,以获得泛泛的喝采之声。
无论在画作还是在对艺术的虔诚上,吴道子都感觉自己输了一大截。此刻,皇甫轸一袭白衣,在阴暗的殿里发着幽幽的光。对吴道子来说,那似乎是一个出口,同时又像是一道刀光。他羡慕又妒恨,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偏偏在他江郎才尽之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外面的天更黑了,阴云应该是更浓了些。一道闪电划破铅云,留下一道闪亮的裂口后消失不见。不多久,雷声滚滚而来。
皇甫轸住了手,转身看到了吴道子。他先是一惊,随后便全无表情,放下毛笔淡淡说道:“你来了?”
冷漠?嘲讽?对久处在苦恼之中的吴道子来说,这漠然的表情背后藏着的是深深的不屑和傲慢。
“嗯!”吴道子抖了一下身子,用自己觉得十分高亢的声音言道,“是的,本官来了。”
皇甫轸哂了一下,点亮了火烛,继续拿起画笔,默然作起画来。像是对着画说,他问了一句:“那么,五品大人,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做什么?难道要如实说是来求教的吗?如此,岂不是让这个小子更加猖狂。吴道子话锋一转,把要说出口的话重新编排如下道:“我来看看你怎么画《地狱变相图》。”
“五品大人也在画《地狱变相图》吗?”
“嗯…哼…,那个怎么说呢?”吴道子模楞两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皇甫轸再次停笔,转头冷冷地看着吴道子,又微微一哂道:“你画不出《地狱变相图》!”
一声巨雷响在佛殿之上,吴道子打了一个趔趄。同时墙壁上的人物簌簌而出,一个个朝他袭来,漫天的声音萦在左右:“哈哈哈哈,画不出,画不出。”
吴道子惊了、呆了,感觉自己头晕目眩,正掉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壁上有无数的血手想要接住他,但分明又是要拽住他,不让他逃离。吴道子惊慌失措,抽出早已在袖中藏好的匕首胡乱地刺去。
(七)
赵景公寺的和尚们如果能看到从京都归来的吴道子,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所吓住。他披头散发,目光呆滞,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袖子和胸口被染成了红色,应该是血迹。他踉踉跄跄越过寺门,失魂般走到精舍,“砰”地关上门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令人费解的是,和尚们像集体消失了一样,竟没有一个人看到他这副样子。
吴道子瘫坐在精舍的交椅上,像木雕一样一动不动。湿衣服贴着他,从椅子上垂下来,雨水形成股股小流沿着衣褶流动,慢慢地汇成一条大江,把整个精舍都淹没了。
他在这水里面载浮载沉,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皇甫轸临死前睁大的瞳孔像井口一样凝视着他,断断续续的话依然在耳里萦绕:你心里只有你的官位,只有你的皇帝,又怎么能画出《地狱变相图》呢?
散落在地上的草稿也一张张飘浮起来,从他眼前游过,画上的每一个人都张开嘴巴,异口同声地说:“画不出,画不出。”
就这样,吴道子在淹没精舍的水里,在漫天的嘲笑声里静静地呆了一个下午。直到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把一道清光撒在门户上为止。
约摸到了戌时三刻,和尚们才看到吴道子打开精舍门,穿了一袭白衣,跣着足,从里面走了出来。待他径直走到寺壁,突然转身对着跟过来的和尚们吼道:“拿来火把!拿来火把!”
众人自是知道他这是要作画了,因而都不敢怠慢。玄又表现得尤为积极,安排着一众沙弥为我们的画师服务。待持上熊熊燃烧的火把,画师突然对着众人说:“你们一个个给我滚开。”
这有点出乎玄又的意料,搁在往日,吴道子作画总是要一大堆观众围在身边,时不时地还要给他喝上一两句采,为何今日一反常态,反倒把所有人都赶跑呢?不过,近几日,他也充分领略了画师禀性,也只能随他,招呼着众人离了寺壁,各自歇去。
寺庙霎时安静了下来,隐在阵阵松涛之中。吴道子左手持炬,右手握笔,如饮醇酒,如沐春风,酣畅淋漓地画了整整一夜。待到鸡晓时分,他画完最后一笔,突然仰天长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赵景公寺,从此杳无音讯。
玄又早上起身,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寺壁观看。才刚过了一眼,他便目瞪口呆,随即倒地不起。待众人把他救醒,他瘫坐在地上,目光游离,对着壁画不停地念叨:“阿弥陀佛,作孽啊!作孽。”
显然,他应该是疯掉了。
(八)
皇帝迎奉舍利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天气甚好。迎请大队黄屋华盖、纛旗旄尾,逶迤了数里地,浩浩荡荡从皇城出发。皇帝坐在龙辇之中,由近百人拉着,近百人护卫着,风风光光地朝赵景公寺而来。
到了赵景公寺的山门,上山的小路变得狭窄不堪,方可通一人。本可坐轿子上山的皇帝坚持要步行上山,他认为,唯如是,才可显出他这个佛子的虔诚来。
于是,前后拥簇着,我们的皇帝一步一顿地从山脚下一直爬到赵景公寺的庙门,奇怪的是,老气横秋的他爬了这么一大段路,却似乎并未让人觉出累来,是不是心诚所至,这个就没人知道了。
庙里的和尚自然悉数而出,跪在庙门外迎接,只是不见了玄又。如前所述,他疯掉了,被关在精舍里。
宁王听闻,先是一愣,紧接着又马上释怀。这次夺位,关键是把皇帝引入赵景公寺,目前看来,这一步已然达成,玄又此时倒可有可无了。
刚完成不久的壁画此刻静静地躺在廊道的左壁上,发着幽幽的光。皇帝甫一入眼,便大惊失色。就连久经沙场的宁王,看了后也心惊肉跳,浑身战颤不止。
这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画中画了一个巨大的黑井,井壁上伸出无数的血手。各色人等正不断往里掉,其中多是冠盖旒珠之辈。虔诚的和尚在我佛的凝视下正干着杀人的勾当,满口圣人之训的官员正一点点吸食百姓的鲜血。哪里有什么刀林,分明就是争权夺利的战场。烈焰焦土也不是什么鬼域冥界,明明就是灾荒之野。朱门酒肉,路有死骨,好一幅繁华与凋敝景象分明的世界。
皇帝盯了良久,突感雷声震震,天旋地转,一个趔趄没站稳,他倒了下去。众侍卫皆大惊失色,忙接住皇帝,呼囔不止。
宁王一看,自觉机会来了。他给王弗递了一个眼色。王弗会意而出,来到寺门外,放了一个响炮,山林之中突然喊声震天,杀出无数兵丁来。
再看我们的皇帝,在听到喊声后,竟晃晃悠悠地从侍卫手中站了起来,对着面前的《地狱变相图》,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赞叹:“好笔法,好笔法。”
等到兵丁悉数拥进寺中,宁王也笑了。
皇帝把目光从变相图上移出,冷冷地看着宁王道:“宁王,你这是何意?”
“何意?”宁王反问一句,“皇兄,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正在做你做过的事。”
“什么?”
“谋逆!”
一语击中皇帝,他踉跄了两步,显然已经气急,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用手指着宁王,已经语不成句,“你…你,你这个笨蛋!”他骂了一句,骂完突然嘴角一扬,哈哈大笑起来,整个人一改之前的颓废之态,精神了许多,毛发渐渐由花白变成了青丝,皱纹也一条条从面上飞走了。
宁王在他这一笑中突感脊椎发凉,他看了看周围,发现出去的王弗并没有回来。再看那些兵丁,个个面生得很,没一个是他昨晚安排的人。
“完了,完了,”他在心中言道,看来他的事早已经泄露。皇帝应该早有安排,他的衰老现在看来也是故意示之的假象,就是为了引自己上钩。“高,真高”,宁王在心里赞道,虽本能地感到恐惧,但同时又对自己的这个哥哥由衷地钦佩。不消说,他的计划全盘被打乱了。他本来打算,等他和皇帝一出城,就让手下调兵把整个京城的防御换个遍,现在看来估计也没有成功。
他整个人一下子颓掉了,木然地跪在地上,双眼游离地看着《地狱变相图》,一言不语。
皇帝手抚着变相图上吴道子的章印问宁王道:“你知道朕是怎么知道的吗?”
宁王依然木木地看着变相图,没有回答。
像是自言自语,皇帝自己答道:“你可能不知道,朕给吴道子下过一道密旨,如果没有朕的诏书,他是断不可作画的。”
宁王一下子全明白了,功亏一篑,聪明反被聪明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他看着《地狱变相图》,突感自己正坠在那个无底的黑井里,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记)
根据史书记载,宁王谋逆,被抄了满门(玄又因为疯掉,逃过一劫)。追随宁王的人为了给主子报仇,纷纷起兵。朝中宁王一派与皇帝一派争相厮杀,连年征战,民不聊生。
至于吴道子,皇帝派了很多人去找,也没有找到。不过,没过多久,据说民间突然出现一位年长画师,专为百姓画驱鬼门神,灵应神佛。所画之人仙袂飘飘,颇有“吴带当风”之妙。此人是不是吴道子,史书语焉不详,我们也只能存疑。
最后一点,关于吴道子是不是杀了皇甫轸,流传下来有三种说法:一种是他雇凶杀的,一种是他亲自杀的,还有一种比较玄乎,说皇甫轸只是吴道子的幻象,吴道子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真实的自己。三种说法都有些道理,作为一个信史作者,我觉得还是第二种比较可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