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种妄念,足以将人钉在原地,心绪繁杂。
他在心中饲养一千头心魔化身的老虎,那无限的虎又为何物呢?
修行之人走得越高,越是孤独。独坐寒楼,便只有将每一步都踏得稳妥,一不小心便是深渊万丈,一错回不了头。而越是忌惮,越是会生心魔,
无限能够这样切身教导他,是因为自己也曾有过被心魔缠身么?
小黑默然不语地走在无限后头,安静地如同山林间的一颗山石。无限拿着一张山区的地图走在前面,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地明明说好的是山林,又是在何时多出了这么一大片幽谷?
前有幽谷,后头还跟着一个丧丧的徒弟。
小黑若化型时没把尾巴也藏起来,怕是此时就能见到猫咪拖着低垂的尾巴行走的经典软萌场景。
师父靠谱,一般的困境难不倒他。不过这次并不全然算是“一般的困境”;无限正正反反对着地图又看了几遍,依旧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这是哪里。”
听了声儿,那颗毛茸茸的猫脑袋便慢悠悠地挤了过来,靠近便能闻见一些少年身上被阳光照耀过的气味。虽然还是失落的,但小黑让自己强打起了精神,同无限一起翻看那描绘细致的地图。
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好像地图上真的没有这个地方。”小黑皱起眉。因为师父路痴技能点满,猫咪又从小流浪,便培养了一些方向感,在普通场合下都不会迷路,现在身处深山老林,却也没个准了。还好有Plan B;预计到纸质地图可能没用,小黑掏出千里传音器,想看看伟大的现代科技怎么帮妖找到路,便有无限在一旁幽幽说道:“此地没有信号,别看了。”
小黑:“………”
还让不让他发挥点作用了!
罢了。(迷路)经验丰富人士无限干脆手一挥就将地图收了,不紧不慢地在这幽谷中行走起来。
明知有妖魔藏身其中,还能如此淡然自若,不愧是无限。小黑哑然,又不小心想到从今天起自己一直处于“没用”状态,会馆最年轻有为执行者被自己打击得够呛,耷拉着耳朵跟着路痴师父深入山林。
那心中的虎同他一样垂下了头,在心上人面前缩成一个微小的点。
身处幽谷,有参天大树能够遮天蔽日,在脚下筛出一方阴影。抬头向上看便有一缕缕刺目的光线,独留一些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在地面描绘一幅树影婆娑。
小黑放眼一望,这幽谷大得吓人,也出奇地安静。此番幽静,必不寻常,仿佛在酝酿什么似的。然而小黑与无限此次前来是为抓捕修行走火入魔的妖精,本盘算着能见着什么包裹着妖气的凶兽,不想却是这般模样,让他吊起的心跳动得更加剧烈起来。
心动还是紧张,此时也不分彼此了。
恰逢秋日,走在林中脚踩树叶,便有一声轻响,在敏锐的兽听来,能立刻暴露行踪。无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路上脚步轻微,再一看,他经过的地方竟连一片碎裂的叶片都没有。而小黑真身为猫,自然擅长悄无声息的步法,能不知不觉地将自己隐藏其中。此时他走得谨慎,又将感官放到最大;他的双眼眯起,眼神微亮,散发出寻找猎物的气息。
走了许久,仍是毫无踪迹。这幽谷像个巨大的迷宫,仿佛天生就不曾有任何出口。而背后来时的路,小黑则不确定那是否是种错觉,在不知不觉中,似乎被那些树堵了起来,再也见不到任何一条小径。
他隐隐感觉被一片幽谷围困其中,似乎连树影都变得可疑起来。
小黑是一只等待猎物蓄势待发的兽,无限却像是把这当作了遛猫。他面色严肃,毫不费力地在秋叶上施展功法。有脚步如飞,经过的风声却不会带起一片落叶,一派高手作风。此时换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会觉得他是在思考这幽谷该如何破。
……殊不知无限大人此刻注意力并不在此。
对于小黑那点少年心思,活了那么久,便也能想得到有一千种方式能令其平息。师徒关系,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限不是第一次为人师,也曾当过少年,虽他当年的心思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年轻人总归是好懂的。
既然迷路了,那就是个机会,干脆将说教进行到底。无限放慢脚步,清清嗓子,转头对着他徒弟,
无限:“……你以后会碰见更好的人,不必对我太过执着。”
“…你说什么?”没头没尾,小黑一头雾水,方才那敏锐的、吐息中还散发着淡淡血气的凶兽,顷刻间成为一只呆立原地的傻猫。
无限便停下,抬眼看着他,那眼神又是往常的一派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你自己知道”;把他徒弟看得一身不自在,全然忘了现在身在何处,甚至想要立刻施展瞬移大法开溜,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让几只嘿咻来面对这个比较尴尬的场景。
然而在无限面前,一切遮掩不安,或是心动,都将无处遁形。
“我们非得现在说这些吗?”小黑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干巴巴地回道。他自然想不到无限竟会这般直白,一点铺垫也没有,只用一句话就让他乱了阵脚。愣了半晌,心头却泛出一些苦涩。
原来他早就看得这样透彻,自己的一些举动在他看来不过是幼稚的反抗,说不定当自己二十岁了还是叛逆期呢。
他忍不住自嘲,内心却有一方在笃定地想,他本人虽这么说,但世上会有人比师父还好吗?
他运气很好,一路上遇上过很多好的人,让他值得铭记一生。但一定只有无限,能让他心意难平,在心中养千虎,痴得连即将被那虎影吞噬,仍对无限的一言一语都甘之如饴。
算了。无限看着他徒弟的脸色,怕是陡生委屈,便跟着心也一软;一点小事,也没有必要将他逼到如此地步,便刻意将语气又放得轻缓了些,岔开了话题:“不必。唔…你知道现在几时么?”
他这么说了,才让人感到些许不对劲。山林里虽然没有信号,但时间却依然流动不息。他们用了一天的时间赶路,清早出发,路途漫长,到了山林口便已是傍晚时间。在这幽谷内又迷路许久,望向那被树顶遮蔽的天,光线却刺得人睁不开眼,树影也依旧婆娑。
小黑皱了皱眉,不行,时间对不上。
察觉到不对劲的当下,还未确定这幽谷是否是个时间流动不寻常之地,便有异变发生。方才那一片寂静,连树叶都不曾落地的山林中,竟隐隐能听见有一只妖物飞速在林间穿过的声音。那妖物移动轻快得很,移动时弄出的动静人耳竟完全无法察觉,那妖瞄准师徒的后背,来势汹汹,几欲长大了口,将师徒二人都吞吃入腹。然而这对师徒又岂是会等危险当头才堪堪出手的类型,小黑耳朵尖,抢在无限之前听到有动静,察觉到一丝违和便绿眸一闪,立刻操纵着金属凶猛地向那妖物迎去。找到了,便毫不迟疑下手,那片金属转而化为利刃,只听到噗通一声,猎物落网。只一瞬间,小黑靠着声音辨位便准确地将其捅了个对穿,让那妖物还未来得及出手反击便已毙命,落进身后的树叶堆里。
到底是严师出高徒,出手快狠准。无限内心略微惊讶徒弟的进步,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几步便轻跳到了那被击中的妖物边上。
的确是好手法,一击毙命,毫不留情,金属化身的利刃一寸都没有打歪,直入心脏。许多妖物身上带毒,无限便操纵着铁片提起那妖物,细细看了一眼便觉出更多不对劲的地方来:“此妖本应生活在近水区域,只是长相凶猛,且从不害人,此番怎会进入幽谷偷袭我们?”
无限一言既出,便觉得这幽谷蹊跷得很。一座幽谷,占据了这么大一片空间,在地图上却毫无踪迹。只有进路没有出路,谷中时间看似停滞,然又能在人刚刚看出不对之时立刻有妖物上来攻击。
看上去像是被计算好似的。小黑刹那间便立刻明白,这是有妖躲在背后静观其变,操纵着一方幽谷。
无限到底见多识广,此时将话也说得更加简洁:“此为灵阵,是妖精用灵制成的幻境,且能随阵主心意变幻。既然他已察觉到我们,那接下来也无须再遮遮掩掩的了…我们走!”
大陆上空禁止飞行,而幽谷中无人目睹便可自由来去。话音刚落,无限便率先向前飞身而去,有小黑紧追而上,
刚意识到是幻境,便立刻有各路妖魔跳上来攻击,看上去的确是有妖在控制一切,连攻击的时间都刚刚正好。既然双方都已亮出底牌,那么也再不必客气。山林里金属物件稀少,无限臂上的铁片便陆续飞出,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刀剑不侵的阵,他取其中一片化其为剑,挥剑便打落那络绎不绝,纷纷跳上前来攻击的妖兽。剑法凌厉,剑花飞闪便有几只不堪重击,血溅而落,惹得无限一身白袍也不可避免地沾了春梅二三点。小黑速来着黑,便有血溅满身而不见其色,猫妖尖爪利如虎齿,加上瞬移而来便有移动速度极快,总能抢到先机。前有利爪,后有御金之术能使他抵挡背腹之敌,
师徒二人出手,一时间搅动风云,让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魑魅魍魉都落了气势,汹汹而来,又化为颓然落地的一滩滩血肉。
那一幕看似是血肉横飞,惨绝人寰又无比壮大,而无限深知幻境这样的东西越是壮大越是虚假,他右手执剑,左手顺势揽过小黑,助他躲过背后的一击,
“为师来教你如何破幻境。” 无限在一片风雨间平静开口,边将右手剑送出,断送一条前来攻击的小妖性命,
“第一课,幻境越壮大越脆弱。”
那虎影越是骇人,越有身后一只独虎畏首缩尾,不堪一击。
“第二课,幻境由灵阵而生,找到阵眼便找到了应当攻击的中心。”
而灵阵顾名思义,阵眼自然是由操纵灵的妖而生。
然而幻境之中,阵眼之妖深藏其中,不露身型,此时又该如何去找?
“第三课,幻境之中不要被眼前物所迷惑,要以心为镜。”
幻境在此,自然不能相信所视之物,因那都是一片虚妄,心中便有成千打自己吓自己的虎影斑驳陆离。而以心为镜,便是去寻找自己一直深信之物,并以此为鉴。
占据高处,便能俯瞰世界,然俯瞰的视角不为真,正如那虎高高在上,撑了虎威,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一片混乱之中难免走散,幻境变化无穷,能弄假成真造出十万只小黑的幻影拖延时间,无限深知这些幻境的伎俩,只手握剑,另一只手则牢牢挽住自己那初出茅庐的徒弟。幻境难见,容易被其扰乱心智,唯有以心为镜,才能窥见应当相信之物。
而无限深信之物正在眼前。小黑离他极近,敌人当头,绿瞳中也闪着清冷的杀意,妖异又极美,
偶而会让做师父的看了心脏漏跳一拍。
以珍重之人为鉴,眼瞳里倒影出来的东西便为真。无限在小黑眼瞳的倒影里窥见万物真实,那扑上来的虎妖便一清二楚,露了身形。此时那入魔的虎妖正冲他二人而来,无限反应极快,迅速将小黑拉进怀中护住,那瞬间,小黑的瞳孔猛地收缩,接着便听到到背后的无限变幻金器的声音。
换守为攻,无限发动吞噬削短距离,那遥远的虎便骤然接近。幻境中,虽目视而不见,却有威压甚重,还听虎声。小黑听力灵敏,便知那虎已然张开血盆大口。而在这凶猛的虎之前,无限仍处乱不惊,反倒就这样抱着小黑猛然一冲。刹那时间里,小黑一回头便看到无限执剑,发尾轻扫,在那看似什么都没有的空中斩开一道,
不见虎影,能闻其声。那入魔的虎妖受了锋利的一剑,当即便发出一声极痛苦的咆哮。而阵眼已破,幻境也跟着收缩,瞬间便将二人带回了此地本该有的山林。
既为魑魅魍魉,那一派腥风血雨自然也不复存在,粘连在脸上的那血肉的温热之感渐渐消失,浴了血的袍子也逐渐恢复原本的光洁。
幻影散去,那阵眼中心挣扎的正是那只虎妖。它并不庞大,也不可怖,只堪堪是只虎而已。
然而那怀中的温度与慌乱的心跳声却不是假。小黑意识到如今的接触过密,忙挣开无限,让自己发挥一些作用;他操纵金属,将那虎妖围起来就打晕在地。
“虎妖用幻境干扰视听,只是不愿直面自己的心魔,终而误入歧途。看上去声势浩大,其实只是和自己争斗得一片血淋淋罢了。” 无限从背后走来,将铁片纷纷收回。幻境已散,将阳光与树影也一并收了。此时已入夜,夜风吹得他身上袍袖翻飞,长发微乱,
“看清自己,心魔亦不足为惧。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课。”
越是夸张,越是虚弱。千只老虎的威压越深重,越有一个顽固的成因;而拔除内心那唯一的郁结所在,即是同心中成虎的心魔斗争。
看来那一番现场授课实在是生动有效,小黑不再言语,脸虽仍然红着,但眉间似乎也少了些不平。心魔于他而言是虎影千重后的一方妄念;而祛心魔的第一步,是先看清自己的所念所求。
小黑年纪尚轻,心里能装的尚且只有无限一人。等他日后长大成熟,便能开阔心胸,看那世间繁花,不为一人执着,不陷于一方困境。
等看得够清楚了,心魔便能抑止。
无限看着小黑默然不语,便是知道他听进去了。
然而这是小黑跟自己的虎的斗争,于他又何尝不是呢?
无限心中也有虎。
百年修行,孤独一人。世人都以为他习惯孤独,不屑他人相伴。他则全盘接受世人的好恶善恶,虽不言寂寞,但有人陪伴的日子,或多或少也会像百花盛开一般…充盈而鲜活起来。
是虎在蠢蠢欲动。
无限叹了口气,向小黑招了招手:“过来。”
小黑有些犹豫,不知道师父此时召他又有什么说教,却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
无限修行百年,阅尽人事。他本有那一千种方法平息小黑的心魔与情根深种,却只想像直面那弱水三千一般,只想取一瓢饮尽。
虎之所以看着凶狠,是因不可道破玄机所在,暗生猜疑,心思不平。若能开诚布公,坦诚相对,那老虎不过也只是个一棒就能打散的幻影。
小黑走近了,却不料双手被他师父稳稳地捉去,下一刻手腕便被变了形的铁片锢住,
师父这是想做什么,莫不是因为他太离经叛道妄动不该有的心思,现在想要清理门户吧?小黑内心一片慌张,已在内心演练了八百回合如何被师父暴揍,
然而无限脸上却带着笑容。
世间传言三人成虎,有师徒穷凶极恶,作遍天下恶事。然而有刚才那方幻境,才知师徒在那虎影背后互相守护的温情为真。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那看似凶狠贪戾,日渐壮大的骇人虎影背后,其实只藏着彼此而已。
心虎易驱,无论是小黑的还是他的,真心相对即是正解。
徒弟被绑着手,自然无法解脱,只能看着他师父一步步走近,近到一个不该有的距离。因此他也只有红着脸,像是被非礼了的大姑娘似的不断挣扎。
…虽然这个非礼他心甘情愿。
无限一出手,必然不走寻常路。此时他那徒弟动弹不得,便给了他个机会能够微微捧起小猫的脸,靠得太近,就像是即将要有双唇交叠,
然而徒弟紧张的的表情实在过于滑稽,让人看了就起作弄心。无限的动作便戛然而止,只堪堪地用微凉的指尖蜻蜓点水一般,在徒弟的额间轻弹了一下,完了又顺手摸了一把那毛茸茸的发,便笑着又将距离拉开了。
“这次你做得不错。” 无限道。
搞了半天原来只是夸奖吗!经此一幕,小黑又是满脸通红,师父!你怎么…
你怎么这样!他本想大喊,却涨红了脸也说不出口。
“你想要怎样?”无限带着笑意反问。
“我………” 小黑再次语塞。
是啊,他想要怎样;身为徒弟却对师父有非分之想,还想吻他…这话可说不出口,在脑内过了一遍便足以令人羞出十里地。
无限放开了他,留着徒弟在原地兀自尴尬。他背过身走在前面,像寻常那样将手背在身后,没了言语。小黑悻悻地站起身来,希望能被一块天外飞石砸中,迅速失忆。
但无限那指尖的微凉感触仍旧能够停留在他唇边,包括刚才极亲近时那不稳而暧昧的吐息。
小黑福至心灵,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他将颓然一扫而光,惊讶地抬起头,
正好赶上无限微微回首,他轻笑一声,连带着周边一片山石嶙峋也明媚起来。
“留到下次。”
便含蓄地以口型向他示意。
若是三四百年后,他还会记得这个约定吗?若是记得,那他此刻又是默许么?
刚刚平静,心又开始聒噪;而那一千只老虎骤然消失。
——若是以心为镜,又何须惧怕那成虎的幻影。
成虎只需三人,驱虎只需彼此而已。
End.
文/Axa.
ps.破阵眼那边写到小黑被无限揽进怀里的时候瞳孔收缩,而猫咪瞳孔收缩为攻击前兆或者感到满足(谷歌说的)我想小黑那时是两种情况都很符合。无限真乃逗猫带师。
pps.这篇又不小心写太长了…看到最后的人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