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小镇街心,从老宅临街的那个大门口往它的深处看,最后一进入宅的门洞,远远的,只有蚕豆大小。从这扇正大门抵达最末进那扇门,不徐不疾,一头一尾,真真需要2分钟才能走完这H形6进12间屋子。每一进都有青石坎儿,坎儿前是窄窄的排水沟。由于家家都在中庭烧火做饭,每一间中庭的屋顶都熏成了黑色,未遭烟熏的木质屋梁或者屋顶是深咖啡色。老宅耗费多少青石,用了多少木料不得而知,但老人们说这宅子,当年可是花了财主1万光洋建造的。
我和胖东每天在一起,不是他来找我,就是我去找他。我们一进一进的跨排水沟,爬青石坎儿。有时候也把别人家上了搭扣锁的门推开一条缝,往里窥探。下雨的时候最好玩,屋檐上的雨水全部汇集到排水沟里,对的那么准,溅着好大的水花。我们追着汇集流动的雨水,跑到最后一进,咦,没有了,不知道它最后去向哪里。逢着最后一进右手边那人家做饭,灶台前吊着一个口黑乎乎的锅,里面装着井水,火苗从灶台里钻出了来,舔着灶膛口的这只吊锅,饭菜做好,锅里的水也热了,可以洗脸洗脚也可以涮锅。吊锅的链子从高高的屋梁上穿下来,常年烟熏火燎,也黑乎乎的,裹着很多破败的蛛网和灰尘。
小镇家家户户用烧木材的大灶,先大火炒菜,菜好了放在桌上,另用碗卡着保温,然后倒米添水煮饭,饭锅开了撤火头,灶膛余温焖饭特别香,还有锅巴可以吃。也只有那种大灶锅煮出来的米饭才会有好香好香的锅巴。每次爸爸要洗锅了,铁铲子锅里哗啦哗啦铲几下,锅形状的锅巴金灿灿的整个端在锅铲上。爸爸通常会问谁要吃啊?我比妈妈动作快,拥过去高高地举起小手,爸爸就把锅形状的锅巴弄碎了,掰下几片给我们。虽然嘴巴咯吱咯吱吃着脆生舒服,可我们都觉得锅巴锅碎了,有点可惜。
我喜欢我的出生地,喜欢这个木头和石头搭建的老宅子,喜欢那口有故事的老井,喜欢小男孩胖东。日子要是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我没意见。可是......
爸爸妈妈都没有跟我商量,也没有打招呼,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一家人坐了很长时间的卡车,车斗里装着有限的家当,离开了老宅到另一个地方安家。而且,我的记忆没有任何衔接就5岁了,还多了一个2岁的小弟弟,这个小东西还不会说话,不会叫我姐姐,但已经知道拿出老虎的纸卡片,吓唬他不喜欢的人和事。举家搬迁,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件大事情,我很不高兴,因为我舍不得胖东。
我们来到一个新建不久的水泥厂,这里工人不多,宿舍和厂房也不多。但这里有锅炉房,免费给全厂人烧开水,随时随地有热水喝有热水用了。还有免费的男女浴室,可以天天洗澡。虽然是混堂,但大池子洗澡好过小木盆,冬天不用边洗边瑟瑟发抖了。生活区是6栋平房,每栋10户,栋栋居中都有两个龙头的公用自来水洗池,当然也是免费的,一拧开水龙头,水源源不断源源不断的流出来,比吊井水方便多了。整个厂区有多处公共卫生间,有专人打扫,再也不用坐木马桶倒马桶涮马桶了。这个厂还有一个大食堂,包子饺子白米面,那里经常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到了下班时间,6个木质小窗口全部打开,每一个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队伍时短时长的变化中,你可以听到饥肠辘辘等饭点的年轻人,拿着勺子敲打瓷缸的当当声。也有人不等到宿舍,埋头就吃不看路,稀里哗啦,津津有味。我喜欢这个食堂,不亚于老宅中、那口大人们从不让我靠近,时常欢声笑语传来的老水井。
一条和邻近村镇相接的交通要道,把厂区和生活区隔了开来。附近的农人,每天清晨都会把自家种的菜挑过来卖,他们可能没意识到,自己的劳动,养活了这个厂子里所有的人。每天早晨这条路都像个菜场,如果有车此时经过,会寸步难行。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气,这个偏僻的市级小厂,因为这些为了生存而在此驻足的工人和家属,而显得一片生机。
我有一个细篾编织成的小竹篮,像动画片《大闹天宫》里七仙女摘蟠桃用的。我提着它去了马路菜场,在大人堆里钻来钻去,跟真的一样。只是我的篮子里没有菜,都是石头——光滑的、颜色深浅不同、形状各异的“宝石”。虽然它们不能吃,但它们跟吃一样重要。我清晰的记得自己在斜斜的晨光之下,被拉得很长很长、裸着上半身的影子,那个影子让我觉得自己其实很高,很大。所以,露着虽然不见起伏的上半身,我觉得也很不像话,爸爸妈妈不知道,其实我很难为情。
因为刚来,6栋砖瓦宿舍已满,我们一家在仓库里住了一年。冬天,阴沉沉的屋外天,密集的鹅毛大雪无声而下,屋内暖黄的灯下,小雪花稀稀疏疏、飘飘忽忽、落在一大一小、打了补丁的蚊帐上;落在存放了全家人四季衣裳的红漆木箱上;落在油漆斑驳脱落的小饭桌上;落在两把会咿咿呀呀唱歌的小竹椅上。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上,它们就消失不见了。风在竹片和芦席隔出的墙体中穿梭,呼呼的,带着尖锐的哨声。门是长短不一的竹片和木板拼制,歪歪斜斜,开合声音很大;一根5号铁丝拧巴拧巴,就成了门锁扣。妈妈说她给每一张床都垫上了厚厚的稻草,可是晚上睡觉依旧很冷,但想想天亮可以出去玩,心里很满足,很快乐。
仓库有几间砖瓦房,住着几位年轻的女工,她们来得比我们早。来得早的职工,都能住上砖瓦房。砖瓦房没有风吹口哨声,也没有室内雪花可以观赏。虽然虽然我们也盼望住上结实的砖瓦房,虽然芦席竹篾房子很冷,但很显然,芦席房子比砖瓦房有趣得多。不幸,妈妈在芦席竹篾房子里,生了一种叫胆道蛔虫的病,需要去镇医院住院,爸爸要去医院陪护,把我和弟弟托付给了同住仓库年轻的女工,一个姓李,一个姓费。费阿姨愿意带着大一点的我,李阿姨只好带着小一点的弟弟。第一夜借宿,弟弟就在李阿姨的闺榻上尿了一泡,我是在李阿姨一大清早就满脸通红、气急败坏的打我弟弟的屁股声里醒来的,她娘的居然敢打我弟弟的屁股,气得我怒目而视一声没吭,任由费阿姨一件一件帮我穿好衣服,回头直接向爸爸妈妈告了李阿姨一状。我以为妈妈会大怒,也把李阿姨的屁股打一通给我解恨。可是妈妈居然笑了,说哎呀呀,不好意思呀什么的....唉,怎么事情总是跟我想的不一样呢!
不过,这个可恨的李阿姨在窗下种了葡萄,夏天绿绿的挂了一葡萄架都是,很是好看。尝一粒,酸得人睁不开眼。她也总让我和弟弟不要着急,耐着性子等等。等到秋天,她送了我们满满一竹篮大大多汁的紫葡萄,好甜好甜。这让我的恨意打消了不少。
春天的仓库小屋门前,许多小草从胡乱堆积的钢管之间冒出头来,长得很野很高,猖狂迅猛得一心想遮住一切的样子。大个子狗尾巴草是我和弟弟的最爱。当然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花,黄的白的紫的,每天摘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虽然夏天这里酷热无比,但可以听到各种虫鸣,午间听着蝉鸣人就犯困,夜间在青蛙合唱声里睡去,基本不用爸爸妈妈唱摇篮曲。估计,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田园》的灵感,就是来自于如此美妙之地。
因为可以和自然亲密接触,仓库小屋,是我一生住过的最诗情画意的屋子,再也没有遇见过比这更有趣的居住处了。虽然离开胖东让我十分的难过,但新环境有这么多不一样的地方,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让我从悲伤沮丧的情绪里一天天抽离开来。也许我很快就会有新伙伴的,和胖东一样好。
L03E01
十万字写书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