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

十一二月的天向来是黑的很快,吴老三掂量着时间也不早了,就拍了拍屁股上沾上的泥,拎着钓鱼用具往家赶。

他总觉得这人啊,总得做些什么事来才能证明自己活着,虽然水桶里的鱼全是拇指般大小,但也能算是自己这一整天的收获了。

才刚迈进村门,就看见把村长家门口挤的水泄不通的村民,他们像麻雀般“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吴老三站角落听了会,也没听个明白,只觉得脑门都大了,压了压头上戴着的革命帽,想要绕过这些嘈杂回到家。这帽子还是自家女人在赶集时给自己买的,虽然现在已经被洗的发白,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但他还是天天戴着。

这些人真闲,不像自己,家里还有一个读书的闺女,光一个月就要花那么多钱,和她哥一起下来种地不好吗,还能养家糊口,上学上到最后能有什么出息?还不是要为别人打工……

“诶,这不老三吗!别走别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吴老三回头一看,原来是村里卖豆腐的王大娘叫住了他。

“怎么了?”他纳闷的问。

还没等王大娘回答,一旁爱下棋的老邓插嘴道:“你们老吴家啊,鸡窝里飞出凤凰了!”

“凤凰?”

“你们家吴小娟考上博士了!可不就是凤凰吗!”

“真的??”

“当然是真的,”村长挤过人群走到他面前,激动的按着他的胳膊,“我就说小娟这丫头机灵,以后准有出息。”

吴老三吴老三就像是被道雷劈中一般愣在原地,手脚的血一股脑的往脑门涌,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朦朦胧胧的,他看见一束金黄色的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了自己家的屋顶上,正打算走近细看,整个人瞬间坠入冰冷刺骨的湖水里,刚一挣扎,湖水立刻叫嚣着涌进鼻腔里。

很快,他放弃了挣扎,身体不断下沉,意识慢慢虚无,在世界渐渐归于宁静的时候,一道哭声把他重新拉回了现实:“爸醒醒,醒醒啊……”

吴老三眼一睁,就看见吴小娟满脸是泪的趴在自己床前,儿子吴大伟和妻子杨翠莲焦急的守在一旁。

吴小娟眼尖,一把抹掉眼泪惊呼:“爸,你终于醒了!”

杨翠莲扑上来,用力锤着他的胸口,气急的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要是醒不过来,是准备让我当寡妇吗!”

“妈,爸刚醒,你这是做什么!”吴大伟上前拉开杨翠莲,舒了口气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吴老三一把拉过吴小娟的手再三的确认:“小娟啊,你真考上博士了?”

吴小娟点点头。

在这个一字不识老龄化严重的小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博士生,是必须得好好庆祝的。

隔天中午,吴老三大摆宴席,请了一村的人老家里吃饭,门框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喜庆又热闹。

要说这吴老三也不知道上辈子积来什么德,那闺女争气的很,每年都不往家里伸手要钱,学校的全额奖学金每年都有她,连电视台里的人都来了好几波。

你要是随便叫住一个人问:你们村最有地位的人是谁?他保管回答:吴老三啊!

每每过年串门,杨翠莲看见亲戚家小孩,第一句问的总会是:“你家小孩成绩怎么样啊?”

接着冷嘲热讽一阵最后把“吴小娟”这三个字拎出来夸一夸:“我们家小娟啊,成绩上我也从来没盯紧过,谁知道她这么争气呢。”

“她小姨啊,小孩学习这件事还是看天分,我看你家这小孩没这个天分,不能强求。”本身就尖酸刻薄的一个人就这样越来越口无遮拦,许多亲戚都不想同她为伍了,她也不在乎,只是摇摇头念叨着:“全是嫉妒啊,全是嫉妒。”

今年暑假,小娟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考上博士后了!

这天上午,吴老三让吴大伟的去镇上买几斤猪肉回来,说是要给小娟补补,剩下来的零钱就归他了。

“好嘞!”吴大伟应了一声,满心欢喜的踩着自行车走了。

时间嘀嗒嘀嗒的流逝,到了午时,挨家挨户未关紧的门隙里冒出饭菜的香气,杨翠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着里屋正在看新闻的吴老三喊道:“小娟马上就回来了,大伟这肉咋还没买来?我菜都炒好了!”

吴老三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不禁腹诽:这都几个小时了,这小子不会把钱买烟去了吧,这会指不定蹲哪抽呢。

推开门正准备去找,老邓慌慌张张的跑过来,险些一头撞在门柱上。

“怎么了老邓头?”吴老三打趣道:“这大中午的我可不陪你下棋。”

“老三啊,”老邓猛地咽了口口水,“你家大伟晕倒了,这会正躺镇上医院里呢!”

“什么?!”杨翠莲瞳孔放大,手里端着的一盘红烧鱼没拿稳,“哗啦”一声摔到了地上,汤汁四溢,刺耳的声音吓的吴老三一个战栗,身体晃了晃又晕了过去。

“老三你怎么了!”

“爸!我回来了!”老邓话音未落,又一道声音传进耳朵里,吴小娟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门,满脸都带着笑意,不过这抹笑意很快也消失了,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黑暗缓缓蔓延。

“他小姨……大伟,大伟得了尿毒症……你看能不能借点钱……”

“喂?二姨夫吗?……我们家大伟生病了,不知道你手里有没有点钱……我们家以后会还的……”

“救救我们家大伟吧……”

“为什么这种事偏偏被我们家遇上了……大伟,大伟啊……”

突如其来的祸难就像块大石头般压的这一家人喘不过气来,虽然杨翠莲曾经的尖酸刻薄使他们一家人的口碑并不好,但毕竟是人情世故,没有人会见死不救。

吴小娟放弃了出国进修的机会,开始打工为家里分担,一万,两万……十万……三十万……一家人东借西借左凑右凑终于集够了钱给吴大伟做了手术。

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吃团圆饭的时候,吴老三一家人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杨翠莲脸色苍白的躺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双目空洞,像个疯子般嘴里念念有词:“上天保佑,保佑我们家大伟平安……”

手术很成功,吴大伟对新换的肾没有排异现象,身体也慢慢恢复起来,一家人头顶的大石头总算是轻了些。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他们一家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还债。

杨翠莲拼了命的打小工赚钱,吴小娟也一连打了好几份兼职,而吴老三只是无所事事的样子。

“叫你出去挣钱你嫌累,让你去借钱你说不好意思,家里的家务活你做过什么?地你管过什么?什么事也不做就知道天天喝酒,你个老不死的和酒过一辈子去吧,别躺这糟蹋我眼睛!”杨翠莲再也忍受不了,一脚把床上的吴老三踹醒,破口大骂道。

吴老三不吭声,盯着床边散落了一地的啤酒瓶出神。

仔细想想杨翠莲的话,他好像的确没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像个累赘一般,只是拖着一条命活着罢了。

大门被用力关上,杨翠莲可能是去医院看儿子了,吴老三从床上坐起来,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渐渐浮现。

他先是把自己的那台“四不像”拖拉机从大仓库里开出来,仔细的擦了擦上面积累已久的灰尘,准备去接点农活干干。

他还带上了钓鱼用具,打算干完活后再去小钓一番。现在正是鱼儿肥硕的时候,没准还能钓到大鱼,葱姜蒜一炒那滋味就别提有多鲜美了,杨翠莲肯定就没话说了,说不定还会夸自己呢。

想着想着,吴老三的心情也逐渐好起来,哼着小调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

今天天气出奇的好,风柔柔的吹,透过树隙,婆娑的光影照在村里刚铺的水泥路上。往远方眺望,连绵的山上悬着几片云彩,飞机驶过的痕迹依稀可见……

“轰”的一声,车子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巨大的声响,吴老三连忙跳下来一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己这是撞到了人啊!只见大片刺眼的红色从那人的后脑勺下面流淌出来,染红了衣裳。

吴老三颤抖着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随后猛地收回了手跌坐到一旁,面目惨白。

“喂……110吗……我,我自首……”

市公安局:

“老人家,事情都发生了,你在这守着也没什么用,人家属在外地,连夜赶回来少说也要两天时间,更何况你也跑不了,先回家去吧。”

“不敢回家……”吴老三头埋在了胸前,依旧是颤抖着的双手紧紧缠在一起,“没有钱,我只有这条命……”

“您家里电话多少?”

“*******”

“喂,谁啊?”杨翠莲的声音清晰的传进耳朵里,吴老三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头低的更低了。

“说话啊?”

警察叹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话筒开了免提:“喂,是吴**的家属吗?”

“对的,你有什么事吗?”

“这里是xx警察局,他老人家今天上午开车肇事了,撞死了一个人,您要不先来领他回去……”

“别回来了,让他坐牢吧。”

“不是,他……”

“嘟嘟嘟……”

杨翠莲彻底疯了,当晚,她一头扎进了江里,带着那顶革命帽在万物生长的春天一同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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