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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09年的夏天。

高考结束后，周婷陷入了对未来的迷茫之中。

在等待高考成绩的那些天里，她每天早起干活。她先要把鸡鸭从竹圈里放出来，赶到外面让它们自己找吃的。拿起扫把每间房扫过去，然后清理垫在竹圈下面的塑料薄膜，去门前50米的池塘里洗净晾干。接着把昨日刚打的稻谷铺到门前的水泥地上晾晒。然后一边晒着稻谷，一边把昨天洗澡换下来的脏衣服倒入红色的塑料大盆里，搭上搓衣板，把衣服都洗完，再去池塘里漂洗干净，晾晒在连接窗户和树枝丫的一根铁丝上面。

等奶奶把早饭都做好，她再跑到田埂里喊爷爷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洗碗，然后休息一下就要去园子里摘菜，洗菜，准备做午饭。农村的午饭很早，所以需要提前准备。帮奶奶做好午饭，先去空地顶着大太阳把稻谷翻个身，喊爷爷回来吃午饭。下午周婷才有比较长的休息时间，晚上又得赶鸡鸭回巢，把外面晒的稻谷装袋收回家，忙碌完已经是晚上7点多。

这一切她从小就做过，已经很熟练了，但她知道，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爷爷奶奶身边，可是以后怎么办呢？难道从此走入社会，像父母亲戚们那样出去打工吗？她不知道。

等待放榜的时间，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是一种期待，但对周婷来说却是一场最终审判。结果不出她的预料，她才考300分出头。消息很快传到了亲戚的耳中，周婷不知道他们如何议论的，只知道，二姨电话里传来轻快的声音：“婷婷啊，出来打工吧，你不是读书这块料。出来打工赚钱，供你弟弟读书，也减轻一下你爸妈的负担。啥时候过来，到时候我帮你介绍工作啊。”

周婷不是很喜欢二姨的语气，她努力过了，但乡镇中学那个环境根本培养不出来好学生。前些年学校只有一个考上了三本，还拉横幅庆祝，她有心努力，但是结果还是这样。

出成绩的那个晚上，她坐在院子里想了很久。几年以前她曾经去父母打工的城市里住过两个暑假，当时她觉得很舒服，又有零食汽水，又有父母陪伴。后来上了高中她才察觉到父母的辛劳，每天下班他们的鼻孔都是黑色的。

难道要这样不甘心一辈子吗？难道要走父母那条老路吗？如果能复读，去一个好的学校，会不会以后不会留下终生的遗憾？

她想了很久，第二天跟爷爷奶奶说：“我想复读。”爷爷奶奶说：“我们支持婷婷，但这要和你爸妈商量一下。”

打电话的时候，周婷的内心充满忐忑，她预料父母可能不会同意，复读毕竟需要一大笔学费和生活费，然而父亲说的话还是让她心生绝望。

父亲说：“你早干嘛去了，你早努力学习，考上大学不就不用复读了吗？你自己贪玩，现在又想复读，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你能保证复读了就能考好吗？别瞎想了，你不是读书这块料，你这个分数，上大专都没有好学校，还是出来打工吧。”

母亲说：“你有三年的时光没有把握住，现在后悔，你知道代价多大吗？你以前中考的时候，没有考好，我们想了办法把你转到好一点的学校，可是你还是没有考上好高中。这次你复读就能考上好大学吗？妈知道你不想出来打工，没关系，等你想通了再出来吧。”

爷爷奶奶没读过书，他们不懂什么教育，只知道儿女们在外打工，日子好了起来，如今也能吃得起肉了，打工也不错。像我们这种穷苦人家，没有那个坐办公室的命。

就这样，周围人都不支持周婷继续读书，她自己也熄了火，七月初就离开了家乡。

再一次来到大上海，她的心境已经完全变了，以前她是好奇的孩子，在游玩这座城市，但从那天开始，她就必须要融入这个城市里，把自己养活。

姑姑在徐家汇的一个服装厂里工作，把周婷介绍到那里干活。她什么都不会，刚开始时，只是打打杂，搬搬货，后来跟着学了点缝纫、裁剪和做衣服的技术。

她们那服装厂，朝九晚六，做六休一。住在工厂在楼顶搭出的员工宿舍，一个屋子里6个人，来自五湖四海各个地方。吃住就在公司，上班只要几分钟。从那时开始，她就只待在这栋楼里，下楼干活儿，上楼睡觉。

她很快和宿舍的其他姑娘混熟悉，每天除了工作就是聊聊天，她们也聊不了什么复杂的话题，无非是厂里的一些八卦新闻。什么谁和谁好，谁上次化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了，肯定是去找男朋友了。周婷对男女之事没有什么概念，也没什么渠道认识陌生的男人。

那时候她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台自己的电脑，会用电脑在她看来就很高端，可以从电脑上学到很多东西。可对一个月工资2000的她来说，当时三千多的电脑，她实在不舍得买。她几次跟父母提过，父母总是劝她说：“电脑这样贵重的物品，放在集体宿舍不安全，再说你又不会用电脑，你得先学电脑，学会了再买，不然买了在家里吃灰不是浪费么。”父母说得很对，周婷也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这样，她错过了重回校园的机会，几年以后，本来就不多的学校知识忘得一干二净，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其实还有机会高考，可惜已经迟了。有些事情错过就是一辈子，即便再后悔再惋惜，也只有无数个午夜梦回，那些学校青葱岁月的梦境，纠缠着她，不肯放过。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但留下了一扇窗。偶然的机会，她知道了竟然还有成人教育，因为高中学历的限制，她想找个文员的工作都很难。如果能通过成人教育考上专科甚至是本科，以后就有了学历找文员工作。对她来说，文员就是高端体面的白领工作，是她梦寐以求的。

想到就开始做，但做起来很难。对于一个高中理科300分的学渣，经过多年的社会捶打，现在要重拾书本，去学契合文员的人力资源管理和工商管理之类的偏文科的专业，难度可想而知。无数个闲暇时光在家里看书，每年考两门，考个三四年。她也常常抱怨脑袋不好了，前面记后面就忘，但这样长的时间跨度，她还是坚持了下来。那些书本上弯弯扭扭密密麻麻的文科理论，不知道她如何记忆下来。

后来她结婚了，老公是家乡的普通人，他们通过相亲认识，没什么轰轰烈烈爱来爱去的桥段，相见，合适，便定终生。但这没什么不好，婚后她还是有时间去看书，怀胎时看书，带孩子时看书，怀二胎时看书，带二孩时继续看书。

不知多少年了，突然有一天她便贴出了成人专科的证书，再后来她发现似乎光有学历证书，还不足以找到工作。她还没有经验，也没有什么专业技术。后来她又考了会计从业资格证，进了一家小公司干会计，怎奈经济不好，那家小公司倒闭了。后来她便专心带娃，期间又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的成人本科。

那年被嘲讽不是读书的料，最终在读书上也获得了一些成果，这不是学校里老师耳提面命逼出来的，是自己利用无数闲暇时光一口口啃下来的。

如今，她已定居上海。不知她是否还会午夜梦回到校园时光，也许遗憾还在，但遗憾不是生活的主旋律。人生难免有遗憾，就像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种子也不能决定自己是落在肥沃的泥土里，还是落在瓦片上。落在泥土里的种子，固然可以很快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为人类带来一丝阴凉。就像那些天生聪明，教育条件好的，他们会成为社会的栋梁。

然而落在瓦片上的种子，生来就是如此，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条件。难道就轻飘飘一句都是命运的安排，然后任凭太阳晒干么？难道落在瓦片的种子不向往阳光和水么？既然向往，既然渴望，为什么不尽力而为呢？瓦片中也有一些因为日晒雨淋或是热胀冷缩或是制作粗糙而产生的裂痕，裂痕里落下了灰尘，灰尘累积着产生了一层薄薄的泥土。就在这一层薄薄的泥土里，种子发芽了，见到了阳光。它努力地长大，但瓦片提供不了太多的能量。于是它只能更加执着地珍惜和吸收每一丝能量，把根须扎入瓦片深深处更细小的裂缝，在夹缝中，吸收仅有的能量。它的根须四面八方地扩展，甚至暴露在空气中，像八爪鱼一样四面蔓延着，为了阳光和水，它努力调整自己的姿态，克服种种阻挡，实在克服不了的，蜿蜒绕过。

最终瓦片里的种子长大了，它或许永远无法长成参天大树的模样，但是瓦片上的那一抹生命力，却能够鼓舞观赏者，传递出一股精神力量。况且对它来说，已经品尝到浓烈的阳光和甘甜的露水，早就怡然自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