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妮是一个三十四岁的大龄剩女,独自居住在城市西北角的城中村——甸子街。她在海心菜场卖菜。海心菜场在城市的中心地段,距离甸子街20公里,蹬三轮车来回得两个多小时。海心菜场虽然离家远,但客流量大,蔬菜的价格高,每个月的收入能增加两千元以上,芳妮认为多跑一些路是值得的。
每天早上四点钟,芳妮骑上三轮车去批发蔬菜,然后运到海心菜场。三轮车刚一停稳,芳妮就开始打扫卫生。清洁完毕,芳妮把蔬菜按照不同的颜色分类摆放在一起。她的店铺整齐、美观,加之芳妮爽快乐观,光顾的客人比别家多,营业额非常可观,除去各项成本,芳妮每个月的收入有一万五千元左右。
过了卖菜的高峰期,芳妮坐在椅子上捧着书看,她最喜欢的书是《红楼梦》。书中用各色笔勾画过,空白的地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书的封面却干干净净。有客人光顾的时候,芳妮把书放在旁边的一个白色的盒子里。
年初的时候,芳妮用一个月的收入买了一台苹果的笔记本。她用这台笔记本记录了每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也把自己的成长史写进了三十多万字的故事里。
腹有诗书气自华。芳妮的浑身散发着文艺气息,她松松辫着麻花辫,戴着一顶草帽,穿着米色麻料马甲,底下搭配着白T,下身配着同色七分阔腿裤,脚上穿着软底羊皮凉鞋。芳妮一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这两个酒窝让她的脸生动活泼起来。
有一个四十三四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光顾她的菜摊,他周六的早上会买好多菜,平常的日子不是买两三个西红柿,一小把香菜就是几颗大蒜,一斤茄子加豆角。每次他来的时候,总会站着和芳妮说说话,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他告诉芳妮,他叫李文泽,普通公务员,几年前因妻子嫌他没本事带着女儿离开了他。现在女儿上高二了,周六来家里吃饭,往常只他一个人。
芳妮问他:“离婚手续办了吗?”话一说出口,芳妮就为问这样私密的问题而后悔了,她因为发窘而涨红了脸。李文泽却如无其事地笑笑说:“她是婚内出轨,走的时候离的婚,很快就再婚了。”这一问一答拉进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芳妮同情李文泽的遭遇,恨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李文泽对芳妮本就有好感,芳妮一问被他视为情感的升华,他们的来往更加频繁。李文泽下班后常到芳妮的菜摊上去,顾客多的时候,李文泽帮着芳妮干活,没人的时候,两个人拉家常,聊人生。芳妮发现李文泽博学多才,幽默风趣,李文泽则觉得芳妮温柔妩媚,乐观有趣,彼此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谈婚论嫁的意愿。
“芳妮,咱们结婚一起过吧。”芳妮收摊下班要走的时候,李文泽吞吞吐吐地说。
芳妮红着脸,咬着嘴唇,两只手绞在一起,心“砰砰砰”跳个不停,芳妮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只得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尽管芳妮心中假设过很多次这番景象,但没有做好准备说“愿意”,她的心里像缠着乱麻一样。
“要是你嫌我年龄大,没本事,就当我没这话,以后还是朋友。”李文泽看芳妮不言语,心里发了慌,不由得埋怨自己唐突,他飞快的骑上自行车走了。李文泽一边吃力地蹬着脚踏板,一边想:“芳妮年轻漂亮,赚钱又多,凭什么看得上自己?自己是个普通公务员,年龄又大,每月赚的不多还要承担女儿的抚养费。”李文泽觉得自己不自量力,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为了避免尴尬决定不再见芳妮。
李文泽小看了自己,但芳妮却不这样想。芳妮骑着三轮车往家走,在路上,她心里这样想:“李文泽虽然年龄大,离过婚,但自己年龄也不小,出身又不高,这一点挺相配。另外,自己赚得多,但家庭负担重,养老没保障,李文泽虽然赚得少,但是铁饭碗,这一点也挺合心意。”芳妮决定第二天见着他,找机会告诉他自己愿意。
第二天直到芳妮下班李文泽都没有来,芳妮想大概有别的事情拖住了他,明天他肯定来。回家以后,芳妮拿出账本和存折,看着上面写得工整精确的账目。她的账本上写着上个月的开支情况:给父母5000元、房租800元、电话费150元、伙食费1548元,其他576元,合计:8074元。芳妮又打开存折,上面的数字是71356元。对着这一串串数字,芳妮想起了她的家庭。
芳妮的父亲许贵年今年六十四岁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身上的病痛常年不断,但仍然佝偻着腰耕种着十几亩地的枸杞。五年前,芳妮的母亲张桂花突发脑溢血,虽然抢救及时保住了命,但瘫痪在床,整天流着口水,等着人照顾。命运似乎对这一家格外的残酷,芳妮的弟弟许元宝三年前又患了尿毒症,弟媳带着侄女离开了家,再没踏进过家门一步。
芳妮常常埋怨母亲,甚至于心里藏在一些愤恨,她认为一切苦难都是因母亲而起。此时,过往的那些事又一次在她的心底清晰起来。
农忙结束之后,芳妮的父亲和村上的很多男女一起外出打工,家里剩下母亲、芳妮和元宝。
有一次,芳妮半夜醒来听见男人沙哑的说话声和母亲压抑而亢奋的呻吟声。芳妮咬紧牙关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心里感觉一阵阵害怕和厌恶,她听得出来那人是校长李丰田。后来,李丰田隔三差五地来,黑夜里他吃吃的笑声对芳妮来说就像五雷轰顶一般。
天亮以后,芳妮仔细地盯着母亲的脸看,那张脸平静极了。母亲一如往常将稀粥、咸菜和杂粮馒头摆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平淡地说:“快吃,吃了上学去。”芳妮的心里恨像海里的浪花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害怕夜晚到来,害怕听见那些不合时宜的声音。
因为心里压了这样的包袱,芳妮更加母亲的一举一动和家里来的男人。芳妮发现,黄昏的时候村上的“能人”钱万福常常披着青灰色的大衣,黑色的围巾出现在她家房后的小山上。太阳落尽,周围的一切都消失在夜色之中,煤油灯熄灭了,芳妮睁大了眼睛看着房间里的黑。钱万福和夜的黑一样悄悄地潜入房间。西北风呼呼呼吹着,窗户上的玻璃纸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芳妮听着风声,听着那低贱下流的声音,想着父亲。她不知道父亲现在在哪里,他做什么样的工作,过年的回来的时候他能不能赚到钱。芳妮同情父亲,痛恨母亲,却看不起他们两个人,她暗自下决心,离开这个地方,永远,永远不再回来。
父亲回来后,母亲骂父亲赚不到钱,父亲总低着头闷不吭声。有一个夜晚,下着大雪,父亲阴着脸蹲在炉子边,烤着他粗糙的大手,时而用牙齿咬着他发黑的指甲。母亲又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骂个不停。父亲被激怒了,他顺手抄起手边的扁担,将母亲压倒在炕上,扁担狂风暴雨般的落在母亲的身上。母亲又哭又骂,直到没有力气。父亲扔下扁担,骂了一句便铁青着脸继续蹲在炉子边。
芳妮和元宝靠墙缩在炕上,害怕的忘记了哭。芳妮突然想起了夜晚的那些声音。她知道那些声音是对父亲的背叛。父亲对母亲的毒打勾起了她内心的耻辱和恐惧。这种羞耻感和恐惧心始终伴随着她,让她对亲密关系望而却步。
村上关于芳妮母亲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不管走到哪里,人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芳妮总是缩着脖子,牵着元宝低着头飞速地走过街道。
有一次,校长李丰田走过芳妮教室的时候,旁边的男同学喊了一声:“芳妮,你后爹来了。”他的话音刚落,教室里一阵哄然大笑。芳妮涨红了脸。羞愧和耻辱,气愤和惊惧战胜了理智,她抡起板凳砸向男孩子。男孩子的鬓角流出来血,他哭喊着躺在了地上。老师通知了双方家长来领孩子,芳妮的母亲和男孩子的父母亲都来了。
一进来,男孩的家长就骂芳妮和她母亲,那些难听的话像刀子一般割在芳妮的心上。芳妮的母亲连声道歉,反复说带孩子去检查伤口。到了诊所,大夫诊断是皮外之伤,并无大碍。男孩子母亲不依不饶,含沙射影地说男大夫是芳妮母亲的老相好,向着芳妮母亲。
芳妮看见母亲脸色苍白,眼圈红红的,母亲从兜里掏出一个荷包,从荷包里拿出一卷钱,数了又数后,交给了男孩子的母亲。男孩子的母亲拿了钱之后才止住了叫骂,带着孩子回家了。芳妮战战兢兢地跟在母亲的身后往家走。回到家后,芳妮的母亲拿着鸡毛掸子打芳妮,一边打,一边哭。芳妮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一声不哭。僵持了一会之后,芳妮愤怒的喊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别人就不会笑话我。你不知羞耻,丢尽了全家的脸面。”芳妮的喊叫让母亲的鸡毛掸子脱手而出,整个人就像被雷击了一般。许久,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声嘶力竭地喊道:“还不是为了你。”
当夜,芳妮偷了家里仅有的五十元钱,留下了一封信离家出走了,那天离高考还有43天。
芳妮在陌生的城市过得很艰辛。没有文凭的她只能做餐馆的服务员。早上六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劳动时间长,工资待遇差。坚持了几年后,给餐厅送菜的大姐看中了芳妮的机敏和勤奋,大姐请芳妮过去帮她照顾摊位。芳妮每天把菜摊照管的井井有条,账目打理的清清楚楚。闲暇时间,芳妮细细品读从二手图书市场买来的图书,一边读,一边摘抄,她从读书中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力量。慢慢的,芳妮变得更加智慧和快乐。芳妮在大姐的菜摊干了五年之后,找到了进货的渠道和零售的诀窍,便开始自己单干。她先在城中村的菜场租了摊位,慢慢扩大经营,积累资金。等城中央的海心菜场开业以后,芳妮便在那里租了最大的一个店面。
芳妮的思绪渐渐走出了过往的回忆,往事中的疼痛慢慢减轻了。过去的岁月里,她像一座孤岛,没有船只靠近,她也抵达不了任何地方。她封闭了自己的心,孤独如影随形。现在,有了李文泽的生活,一切就不一样了。她决定要忘掉这一切,宽容母亲,放过自己。只有忘了这一切,她才能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做了这个决定之后,芳妮感觉压在心上的大山被搬走了。
芳妮喜欢和李文泽在一起,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卷起的衬衣袖口,高大魁梧的身体都在唤醒沉睡的芳妮。他站在身边让芳妮感觉到温暖,她知道那是家的温度。芳妮拿不准要不要发个信息告诉李文泽她的决定。最终,芳妮战胜不了多年情感封闭的习惯,她关了手机,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不管对李文泽还是芳妮来说,都很漫长。李文泽来来回回在海心菜场的门口徘徊,芳妮在菜店望眼欲穿。李文泽迈不动脚步走到芳妮身边,心急如焚;芳妮等不来他,心事重重。
菜店打烊后,芳妮像往常一样骑着三轮车出了菜场。她恍惚间在街道的转角仿佛看见了李文泽的身影。芳妮赶紧跳下了车,冲了过去,却发现不过是穿同样衣服第一个陌生男子。她失望之余,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干脆利落的答应他。李文泽连着几天不来,芳妮心里越觉得没数。她想,他是后悔了,不会再来了。她骑着三轮车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看着街道上的万家灯火,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李文泽站在街道对面,看着芳妮美丽而单薄的背影,怜爱之意终于战胜了自卑心,芳妮前脚进门,他后脚就跟了进去。芳妮惊喜地看着李文泽,说不出一句话,呆呆地站了许久,她才红着脸说:“前几天的话还作数吗?”
“当然。你若愿意,我和你做夫妻;若不愿意,我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李文泽注视着芳妮的脸,他看见她的眼里有泪水在涌动。
“我家里有两个病人,母亲瘫痪在床,弟弟患尿毒症,父亲的身体也不好,负担重。你再考虑考虑。”说完,芳妮坦诚地看着李文泽,她想,不管结果如何,她都会感激他,因为他温暖了她的生活。
“困难都是暂时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李文泽的话不多,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