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天寒地冻。早上起来,院子里昨天傍晚泼的水结成了冰路,我故意走上去,跐溜跐溜的。真的是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今年头场雪已经下过,不过不够大。太阳却也肯出来,一圈一圈的橙红色,有光亮,却没温暖。我一边裹紧我的夹袄,一边捂着耳朵,跺着脚,等待着赖喜的到来。
今天哥哥、月姐姐、赖喜和我要去集市玩儿。离过年只有10天了,街上热闹非凡。卖年货的和办年货的熙熙攘攘,杂耍的卖艺的唱大戏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恍惚一看,盛世光景啊。
但其实,今年年景并不太好,时局不够稳定,夏秋两季天又大旱。但过年嘛,就是要拿出全部的力气来忙活一场,才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奔赴来年。
哥哥和月姐姐你侬我侬,我和赖喜上蹿下跳,追逐打闹。一个小姑娘连翻了十个筋斗,我冲上去鼓掌叫好。围观的人群兴致勃勃,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赖喜却没法鼓掌—— 他一手举糖人儿,一手拿糖葫芦。这是我们刚才的战利品。我让吹糖人的老伯给我捏的是孙悟空耍大刀,给赖喜挑了个猪八戒背媳妇——赖喜当然是抗议的,不过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嘛。
街角有个馄饨摊儿,锅里的高汤呼呼冒着白气,香气四溢。鸭肉馄饨鲜香肥美,是金陵一绝。色香味均摊在我眼前,我拉赖喜狂奔而去。
“老板,三碗馄饨~” 当然是我吃两碗,赖喜一碗。“好嘞,客官先坐~”几张小方桌,我们挑靠里挡风的位置坐了下来。
馄饨还没好,我把糖人翻来覆去地望看,并不吃它,孙悟空对着我怒目而视,我把他的金箍棒拔出来又插回去。
忽然有人吟了一句诗:“鸭馄饨小漉微盐,雪后垆头酒价廉。”哪个书呆子,吃馄饨还吟诗,我噗嗤一笑,立马接上去“听说河豚新入市,蒌蒿荻笋急须拈。”
哪知对方并不善罢甘休,“春前腊后物华催,时伴儿曹把酒杯。”说完还举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我才不甘示弱,“蒸饼犹能十字裂,馄饨那得五般来。”这是陆放翁的《对食戏作》嘛。
对诗的档儿,我不慌不忙瞄着隔壁桌的少年,跟哥哥差不多年纪,眉宇间自有一股清风徐来。再仔细端详,不禁大吃一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脸庞,三分俊俏,四分刚毅,二成风流,一丝娇憨。竟是一张十足分明的脸!情态悉数叠在脸上,却丝毫不违和。有时那刚毅占了上风,有时那俊俏又扶摇而上。
如果我当时往深了思索,大概会明白,清冷刚毅来自那些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来自那春寒料峭的下颚角和眉骨鼻梁。俊俏和风流来自那双——桃花眼。风情就堆在那眼角处,四处招摇。
出神的空儿,对面少年竟踱步到我们桌前站定,“庖手馄饨匪一朝,馔素多品此为高。”还单手在胸前一划,做了个请的手势。
还来,没完没了了!我双手一拍桌子,呼地站了起来,“薄施豆腻佐皮软,省著椒香防乳消”,不给他喘息机会,我立马又吟了上联“嫩斸苔边绿,甘包雪裹春。萧家汤是祖,束叟饼为邻。”他也抢答“混沌函三极,冲和贮一真。日斜摩腹睡,自谓葛天民。”这首是写荠菜馄饨的。
我俩你来我往,空气里剑拔弩张,不似对诗,竟似抢命。赖喜在一旁呆若木鸡,神情像是尚未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我跟桃花少年一口气对了十多首写馄饨的诗句,纵然都不是胸无点墨的人,可诗句越来越冷僻,前人写馄饨的诗又了了,最后我不得不急中生智,拿了一首打油诗来封喉,桃花少年思索片刻,还欲开口,我双手一挡:“公子,馄饨凉了。”桃花公子会意,狡黠一笑,抱拳回到自己方桌上。
硝烟散于无形,对方也是读书爱书之人,我该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才对。况且是我先招惹他。却没来由地不肯生出好感。赖喜看我意兴阑珊,一个劲死戳那些馄饨,就赶紧端走多的那碗,替我吃下。
这时桃花少年起身离开。
忽而,猪八戒背着媳妇哒哒哒跑到我面前,尖声尖气道,“大师兄,大师兄,妖怪被你打跑了。”一看,却是赖喜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操纵糖人,来逗我发笑。看他努力又滑稽的样子,我的心被煦阳暖着。我拿过孙悟空,手指点猪八戒脑门,“八戒呀,你你武功不高,害师兄我独立御敌呀。现师兄与你过招,教你盖世武功——”孙悟空一边追,猪八戒一边逃,实在逃不过,就在空中拼了起来。打了一阵,猪八戒又是作揖,又是告饶。两人又又是安慰,又是拥抱。
已近午时,天空辽阔,日头刚好。青天白日之下,一切都闪耀着。我和赖喜的笑声也闪耀着。离开馄饨摊的时候,却发现桃花少年已替我们付过饭钱。
腊月里最后的准备工作拉开大幕。姆妈婆婆翠香是绝对主角儿。金顺和翠香是一对儿,金顺是我家管家,翠香是女佣。她们三个女人今日做腊鸭,蒸枣糕,明日祭灶爷,请神符,后天找人写联对,煮桃汤柏酒。忙得不亦乐乎。爹爹收账会老友,我和哥哥就四处去混。今天城北杂耍,有踩高跷,顶杆,走索,鱼龙漫衍,我和哥哥就溜去看。明日城东王家唱大戏《南柯记》 《长生殿》,我们又跑去听。
除夕夜的家宴,除了鸡鸭鱼羊牛猪兔全上桌外,还有各种时令果子蔬菜,“消夜”糯米汤圆,饺子,简直是一桌满汉全席。爹爹带我们祭祖诵读云家家训后,就上桌吃饭喝酒。今日大家不分主仆,纷纷落座,高谈阔论,洗旧迎新。
金顺跟我们讲他去杀猪宰羊的奇闻异事,姆妈就回忆往昔,爹爹教育小辈们勤耕苦读,哥哥谈名胜古迹,只有婆婆,如一尊知悉一切的拈花神佛,只点头颔首,附和所有的一切,却绝不多语。今天爹爹特许我喝了清酒,兴之所至,我抚琴一首,《春江花月夜》 。大家笑语晏晏,酒香人声雾气共氤氲,我竟微微醉了。人生乐事,莫不在这“聚”字之间。
吃过年夜饭,爹爹姆妈给我们发放年礼,金顺和翠香是银钱,婆婆是锦缎和如意,我和哥哥是字画端砚。
据说年是一只怪兽,一年四季都在深海里,只有除夕爬上岸来。它一上岸,所到之处洪水泛滥。所以家家户户贴红纸,放爆竹,院子里烧柴禾拢旺火,用菜刀剁肉,发出雷鸣般响声,把“年”吓回海里。放爆竹拢旺火,当然是我和哥哥的心头好。
在一片噼里啪啦声中,我用指头塞着耳朵抬头望天。寒星点点,对比热闹人间,天显得有些高远清冷,不知天上神仙过不过年?俯瞰这人间极乐,是否艳羡这一晌贪欢?是否想警醒世人,乐极生悲泰极丕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吧,我这一时,早已飘飘然。
第二天一大早,喝过屠苏酒,旧岁真的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