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𫏨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庄子又为我们介绍了四位高人,这几人是莫逆之交,因为他们“知死生存亡为一体”。无为首,世间万物皆生于有,而万有俱生于无。这个“无”实际上才是大有,不要以为它等于虚无,其实这是中国人最了不起的智慧。
所谓“无中生有”,是先有鸡还是先有的蛋,无论是鸡还是蛋,都是因缘和合的,但是那个最根本、最究竟的存在,它不是缘起法。“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尻就是尾椎,有生必得有死,所以生住异灭这个完整的过程,是自然的事情,人要学会顺应,能做到“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不干扰生命,这样的人称得上是活得通透。
某一天其中一个朋友生病了,子祀前去探望。佛教有一部《维摩诘经》,讲的也是维摩诘居士示现有恙,世尊特派众弟子前去问疾,才引出维摩居士宣演妙法。有的时候,病苦真的可以让人清醒很多,能让人认识到自己许多错谬之处,但是通达之人,对这种情形了无懊恼与不甘,而是对生命发出赞叹,不是出于本能的求生,想要苟延残喘下去,而是将生死视作蝉蜕一般,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病中的子與大为感慨,他说:是伟大的造物者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个造物者,不是那位上帝,她指的是中国文化所崇尚的“自然”。
我们说“道法自然”,道不是由哪位先贤设计出来的,也不是由着谁的心思而运行,生老病死、四时更替,一切的规律都不因个人意志而能够改变。所以说生病并不可怕,病苦也是对我们的一场试炼。
虽然这个子與先生没有像维摩诘那种因众生病所以我病的慈悲,但是当病苦来临到每个人头上的时候,作为一个个体,都会发出些许反思。
病痛已经将子與折磨的身体发生了变形:脊背佝偻,整个头都快要垂到肚脐,五脏六腑也受影响。一切疾病都是体内阴阳之气不协调所致,然而生理上如此这般痛苦,这个人的心境却依然了无挂碍,更无有恐怖。
这样的人简直是不可思议。有人认为精神的力量是可以转移物理上的作用力的,疼痛的感觉是因为我们体内布满了神经,疾病不仅仅给人带去的是物理伤害,还有严重的心理创伤。生病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是不是还有许多没完成的事,还有舍不下的亲情,放不下的执念?是不是这次就彻底完了?这些通通都是妄想,只会越加让你痛苦。
再来看子與是什么心态,他艰难地走到水井旁,用井水映照自己的形相,不由得又感叹一句: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这次他加了一个“又”字,一定要留意。
这里庄子揭出生命的奥秘,也是宇宙万法背后究极的定律,那就是诸行无常,不论金木水火土哪种属性,都处于造化之中,变与化是物理层面恒久的规律,人的生命不是只有这短暂的几十年光阴,佛家讲三世,绝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