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寂静的夜里,我陷入一种空虚茫然的情绪中。最近,常有一种强烈的自我表达的渴求,也迷恋于写作带给我的成就感。现在,这种想要写点什么的冲动似乎已经演变为令人警惕的强迫倾向。每看完一部电影,我的内心就像有一面小鼓在咚咚咚地敲个不停,逼迫我把那些汹涌在心中不知该如何表达的观后感变成文字。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却常常词不达意。仿佛很多思想在脑中混沌一团时就很牛逼,可一旦变成语言就显得苍白而平庸。
这两天,不停敲击我的是一部叫做《鸟人》的电影。而我之所以能够写出“敲击”这个词儿,也是因为片子的主人公瑞根的一段台词。
此人是好莱坞的过气影星,曾因饰演大片中超级英雄“鸟人”而名扬天下。如今早已风光不再。为了重拾往日荣光,他押上全部身家,租下百老汇的一家剧院,以演员、编剧、主演的三重身份炮制了一出戏。这出戏改编自其偶像卡佛的小说。正式演出前有三场预演,每一场都状况频出……
在三场预演过后,精疲力尽的瑞根坐在他神经质的女儿身边喃喃自语:“不知怎么回事,这出戏已经成为了我人生的缩微版,它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就像一面小锤不停的敲打着我的蛋蛋。”
此刻,那个敲打着瑞根蛋蛋的小锤正和我心里的那面小鼓悄然应和。我们都被内心某种不可控的神秘力量驱策,做着自以为“正确的”、“对的”、“有意义”的事情。我们都倾尽全力,想把这件事情做得尽善尽美。我们都有着作为门外汉的谦卑和惶恐,以及脆弱的自尊和盲目的自负。我们都执着于表达,并寄望于通过自己选择的表达方式,让更多的人看见并认可“我”。
这个“我”之所以引号加身,是因为它包含着对“旧我”的否定和对“新我”的重建。之所以要将“我”推倒重建,是因为在我们内心深处有着某种用以评价自己的执拗的价值观。这套价值观让我们厌弃旧我,并催生出自我革命的愚勇和蛮力。
瑞根的“旧我”是他扮演的鸟人,他恨自己二十年前穿上了那件“该死的鸟人衣服”,让自己以一个面具之下的商业化的庸俗形象而万众瞩目。他拒绝参演《鸟人4》,拒绝消费鸟人形象带给他的发展空间。他因此成为一个过气明星,并伴随着婚姻失败,自杀未遂。尽管声誉犹存,可他不甘心以鸟人的形象让世人铭记。他想证明自己的真正价值,自己作为瑞根•汤姆森的价值。
证明的过程举步维艰。对于百老汇来说,他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他放下身段语带谦卑诚惶诚恐,努力要适应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可等待他的是轻蔑的鄙视和无情的嘲弄。
是啊,我们总是把“不喜欢的那个自己”视若敝履,而把那个“拼命想要成为的自己”推向幻想的神坛。直到发现,那个被厌弃的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堪,而那个拼命想挤进的圈子也不似看上去那般优雅和友善。
瑞根塑造的“鸟人”是他的另一个人格,在影片中以一个幻听似的声音出现,永远和现实中的瑞根唱着反调。他看不上瑞根逼格减等的窝囊样,努力想唤醒瑞根作为鸟人的自尊。对于复制“鸟人成功模式”的当代巨星,比如钢铁侠,他不屑并羡慕嫉妒恨。他不停的责怪瑞根放弃当年的各种机会,他不断的提醒瑞根往昔的辉煌。他一心想让瑞根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却回避瑞根已经年老发福、颓丧如鸡的现实。
没错儿,这个来自瑞根内心深处的声音,就是他拼命压抑不敢面对的各种负面情绪的集结:“唉!悔不该当初,清高孤傲,错失良机。如今年老体衰,雄风不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钢铁侠们独步天下,可老子才是你们的祖师爷啊!”与悔恨捆绑在一起的,是曾令他万般不屑的鸟人的价值。他一直不愿面对这样一个现实:那个“商业化的”“庸俗的”银幕形象不仅带来上亿票房,也带给大家欢乐和回忆。
“老子的梦魇竟然是很多人的梦想?!”
这是瑞根不愿也不能承认的事实。因为,如果承认了鸟人的价值,那就不得不面对内心强烈的悔意,那就不得不对他这光明开场却归于潦倒没落的人生负起责任。
这个责任太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为了不被压垮,他只能把悔恨、责任和鸟人的价值一起打包,狠狠的压入潜意识。可是,他艰难的当下人生又不断的提醒着他,让他无法忘却。于是,就有了“birdman”这个人格,在他耳边以幻听的形式煎熬着他脆弱的神经。
硬汉瑞根没有退路,他只能在既定的人生路线上奋勇向前,努力与那个“庸俗浅薄的鸟人形象”划清界限,努力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可这硬撑起来的坚强又是多么虚弱!
他倾家荡产孤注一掷,把余生变成一场豪赌。他拼尽全力想要脱掉那件鸟人的紧身衣,重新书写自己的人生。可是,当他越想做成一件事,或者说,越想证明自己是可以做成那件事的人,他就越发紧张、焦虑、患得患失、用力过猛。
他不断的自我怀疑自我否认,本就不堪一击,又遭遇了戏霸迈克“燃烧的怒火和愤怒的勃起”,种种失控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可他还是用残存的勇气坚持到了最后一场预演,他穿着内裤走上台,再次用力嘶吼出:“我只是想成为你想要的那个人,随便什么人,尽管我知道那不是我!”
这句话是他献给百老汇、献给观众的最赤诚的情书。
可百老汇那个bitch,她瞧不上这过于谦卑的爱。那个掌握着纽约戏剧界舆论气候的老女人轻蔑而不屑的告诉他:“我恨你,恨你们这帮自以为是不学无术的家伙!就你那点能耐还好意思自编自导自演,永远不要忘了,你不过是个穿着紧身衣的小丑!我根本就不打算去看你的戏,但这不妨碍我用恶毒的差评毁了你的戏!”
瑞根彻底的崩溃了,他带着愤怒与绝望在街头宿醉,在清晨的阳光中悲情的醒来。等待他的是晚上的首演和注定悲剧的结局。这时,鸟人清冽冷峻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但此刻在他听来却充满了温情和鼓励。在建构“新我”的路上他彻底的失败了,但这却促成了他和“旧我”的和解。作为一个万念俱灰的失败者,他需要鸟人的价值,那是他仅剩的力量。
瑞根和鸟人合二为一了,他带着鸟人的尊严站在百老汇的舞台上,让自己成为了“不朽”。不过,这个别人眼里的“不朽”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片末,鸟人再次出现在瑞根的世界里,却没有了昔日的跋扈与戾气。仿佛这部分已经被重生的瑞根吸收,用以应对惨烈的人生。
这是一个和自己和解的故事。
“旧我”和“新我”的矛盾源于我们的分别心。我们尚雅贬俗、爱美憎丑、仰视高贵、厌恶粗鄙,将自己的内心变成等级森严的名利场,并借此标榜自己、定位别人。雅俗、美丑、高低贵贱、平庸优秀,这些区分孕育了骄傲,也催生了自卑。自卑源于我们总会觉得自己不够美、不够高贵、不够优秀、不够特别……,并想当然的认为美的、高贵的、优秀的、特别的更值得被爱、被尊重。
就像片中掌握话语权的戏剧评论家,借着这些标签将别人的作品分为三六九等。我们又何尝不是通过标签为别人排序,并在自己的内部制造风暴。
瑞根对女儿萨姆说:你很特别。这句话扰动着萨姆的心,让她恐惧于自己不够special。
我想说,每个人都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