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黄坚,是他来学校应聘。
通讯员拿着抹布靠在书柜上,司机坐在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收发员坐在我旁边的椅子扶手上,狭小的办公室里正在讨论腾讯头条。黄坚拎着一个巨大的黑皮包走进来。
他个头矮小,头发稀疏,棱角分明的瘦脸,小眼睛内陷,尖下巴外翘,介于二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间,看不出实际年龄。穿着白衬衣,深灰色长裤,锃亮的黑皮鞋。走路像一阵风,快捷而无章法。说话的腔调,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我们四五个人,都强忍着笑,辨别他所说的意思,猜到他是经孙总介绍,来这里应聘美术老师。
司机爱开玩笑,问他:“你掂这么大一个包,里面装的什么呀?”
黄坚开始往外面掏,他的简历、书法作品、绘画作品、毕业论文、在校期间参加书画比赛的荣誉证书、和名人名家合影的照片。看得出来,此人还是有真本事的。
他的书法作品,笔挟风雷,倒海翻江,气势磅礴,金戈铁马划破长空,冷飕飕一片冰河倾泻。他的绘画中,苍茫茫湖光山色,清凌凌曲水流觞,梢梢寒叶落,滟滟月波流,中有七人,或抚琴,或狂歌,或纵酒,可不正是竹林七贤。
再看黄坚,正所谓奇人自有怪相。虽不是周周正正的帅小伙,却真算是梅瘦竹挺,风骨傲然。
试用期间,校办公室主任喊小黄办黑板报。
以前那些板报都是我办的。但现在办公室来个男的,总不能不照顾一点女同志。再说,外面寒冬腊月的,我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
小黄毫不客气,直言相拒:“我学的是书法、国画,办板报是工艺美术的事,我办不来。再说,外头零下几度,你费劲巴力办出来,谁会去看!”
他对专业性的要求如此之高,在我们学校是没有先例的。我当年学的也是中国画,我的老师,是画工笔牡丹的顾教授,在全国也是挂上号的。但是在学校,办黑板报、墙报、写通知、出布告、布置舞台、写各种会标,哪一件不是美术老师的事情。
小黄来后,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曾不无欣喜地告诉我:“你们美术组来个男老师,又添一名得力干将。”但组里不管多忙,小黄从来不插手。
小王黄戴个金丝边的眼镜,走路从来只看路,不看人。遇见同事,从来不打招呼。就算遇见领导,也没见他停下来客套。天长日久,大家习以为常,都知道小黄决不浪费别人的时间,也不允许别人浪费自己的时间。
本来他是外地人,人缘就不大广,加上他的别扭,渐渐地越发离群,成为孤家寡人一个。
我却喜欢小黄的个性。
市书画协会聘请一位有名的教授来讲学,听课证有限,会长特为小黄留一座位。教授示范作画时,小王黄没过十分钟就挤出来。彼时会长为节约人力,亲自手捧茶壶,正匆匆进来为教授添茶。见小黄要走,赶紧跟上问他是不是有急事。小黄一本正经,大声答道:“我眼睛要坏了!”会长慌忙问缘故,小黄说:“我的眼睛不能看坏东西!一看见坏东西,眼睛就要坏!”他去下眼镜,一本正经地捏着睛明穴。原来人人都仰慕的大教授,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高级画匠。但盛名之下,人人阿谀奉承,只有小黄快人快语,敢于直言不讳。会长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另一所学校也有一位美术老师,书画技艺颇精,堪与小王黄齐名。在一次教师假期培训的公开课上,该教师展示自己的作品PPT,不时提及这幅画挂在某某领导办公室,这幅画挂在某某领导家里。画作水平达到一种超过前人的高度,又能够得领导赏识,许多人艳羡不已,不时发出惊叹和赞许的声音。小王忍无可忍,冷冰冰说:“你还年轻,光想把画挂到领导家,格调还会不会高?”此言一出,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我后来离开了那所学校,将有十年,我没有再见过小黄。外面暑热炎炎,我开着空调,闭门读书,心静且凉。读到王往老师《活着的手艺》,就想起了小黄。
听说他后来开了一间画廊,已经成为一名专业的画家。我庆幸他没有辜负自己拥有的天赋和艺术家的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