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霜白,一层稻》
我说的稻是晚稻。沈括《梦溪笔谈》说:十月熟者谓之晚稻。农历十月降霜,“湖田十月清霜坠,晚稻初香蟹如虎”,丘陵地无湖田和蟹,但霜比湖田寒。
霜降后就立冬,晚稻几乎度过了整个秋天。顶着霜花的稻子站在田里一片金黄,穗子沉甸甸的诱人,磨镰收割挤到眼前。但我的乡人还是把时间向后推了一推,田中的活还很多,最后的一遭棉花得摘,整墒的豆子要收,田边的向日葵大盘地低下头,老坟地的荒草点把火就烧着了。晚稻在枝头结得实,风吹不落,寒霜打不下来,长在田野里也是难得的风景。乡人们不知欣赏眼中的风景,满目金黄色,牢牢地长着,心里踏实、舒坦。
霜下了一浇又一浅,寒风一起,冬天来了,薄意的冰结了一层,是开镰的时候了。乡人们起了个大早,乘着薄冰还没融化,一头扎进田地里。稻田的水早放干了,冰结在浅处,脚踩上嘎吱嘎吱的响,镰刀划着弧线,一片片的稻子倒下来,茬子整齐,由稻浪还原成茬子细细的波浪。
割下的稻子不急挑回家,搁在田埂上,待几个太阳日过后,晒干了霜水,再运回,晚稻算是真正登场了。好了飞飞落落的鸟,和远出打野的鸡,它们在田埂上散着方步,将冬天里的几个日子过得丰丰足足,若是过大年了。乡人们大气,一群子鸟、不多的几只鸡,啄不了几粒秋的收获。何况它们也是住家住室的老户,收获该有上一份。
收割晚稻是大事,村子里几乎全体上,老人和孩子也不闲着。小时,我常做的事是送饭送水,不让父母饿着。玩是天性,冒着寒冷,我不时在稻茬田奔跑,拣上一束稻穗,逮上几条快冻僵了的泥鳅、黄鳝,希望有匹蚂蚱和我作伴,但总是失望,秋后的蚂蚱能蹦上几天,可惜已进入了冬天。
选一个好的天气,把割下的晚稻搬回家,借了打稻机,多是脚踏的,打稻机飞转,稻谷脱下,再晒干归仓,一年总算有了收场。雪也在这时飘飘拂拂下将起来,天阴着,却亮敞,家中有粮,心不慌,透亮。
晚稻是最让我的乡人揪心的,七月栽,十月收,足有一百个日出日落。插秧天,抢收又抢种,割了早稻,抢季节栽晚稻,一环扣一环,紧了又紧。这样的天称为双抢,人累得脱了皮伤了骨,但还是拼了,为一口吃食,差不多连命也搭上了。之后除草、施肥,还怕干了、涝了,略有闪失,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
记忆里,我干过许多的农活,割晚稻最无趣味,田野归于沉寂,仅晚稻独守在土地上,荒凉、苍茫,连个找岔答话的小花小草也没有,霜寒地冷,手伸处除了寒风还是寒风。霜花好看,但挂在晚稻的穗子上,只是清苦的像征。不过乡人们不这样认为,他们拂去浓霜,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一层霜白,一层稻,在他们眼里,霜缠稻谷犹如藤绕巨树。
在晚稻的荣枯里滚了一遭又一遭,我终于长大了。一年,挑着上百斤的担子,将晚稻挑回家去,独自地把稻谷脱下,把脱谷后的稻草码成垛,拍着多尘的手,看自己的杰作,心中一阵地轻松,无论如何,饿不死了。我猛地听到了一阵鸣虫的叫声,从码起的草垛里传出,是蟋蟀,还是纺织娘?我分不清,但我分明感受到了晚稻的温暖。月清霜白,这是个不寻常的冬夜……
前几天,我特意去看晚稻,找了一气,看到了,连片的晚稻,从霜的缝隙传出欢快的喘息声,就要收割了,我听到了嚓嚓的开镰声……不远处,一台台收割机,正在向稻田移动。镰刀锈蚀,再也不要锉磨了。高兴之余,遗憾袭来。但我闻到了泥土的味道,从晚稻田传来,也从我的身上散发出。
2017.11.27